林销看着她的脸,仿佛也从她眼神中读出了她下此决心的理由,不但是为了替顾晋报仇,更是为了解救自己。
阮希希向来洒脱,她不是一个会刻意去计较之人。但天子的行为已经深深触及到了她的底线,她的身份、她的图腾都将注定她不会籍籍无名一生。
林销伸手将阮希希揽入了怀中,“既然天子如此逼迫我们,如此残害顾伯伯,我也不能束手就擒……“
阮希希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头靠在她襟前,听出了林销话语中松动了的意思,动容道,“你肯答应了?”
林销抚摸着她的长发,轻轻地点头“嗯”了一声,眼前瞬间掠过天子的那张英俊却显得暴戾的脸,微微一闭眼,再睁眼静静地、平缓地道,“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留他一条性命,若是他能够真心忏悔的话……”
祝柔儿原本为这二人之间的融洽气氛所触动,她联想起了自己与殷行露的一切。他们原本能够畅意江湖,双宿□□,可奈何又牵扯入了武林之事,导致阴阳相隔,痛不欲生。
所以她能够理解林销所说的,他们的确不能够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一走了之,这会让他们陷入一种不可测的危难之中。
可待听见林销还在挽留天子性命,祝柔儿不免又觉得林销的内心实则并无下了绝对的决心,于是便忍不住插口道,“天子恶行,天下人都知,如今他设下如此滔天的阴谋想要拆散你们二人,虽阮姑娘机敏识破了他的奸计,但还是不能随便原谅天子保留他的性命,你们若心软留了他的性命,只怕后患无穷。”
林销松开了阮希希,捏拳沉默着,然后抬眸扫视着二人道,“我只求你们给他一个机会,若他错失良机,步步紧逼,也不怪我们下手无情。而且,这也能够给我一些时间去做准备,为我们留一条后路。”
祝柔儿不答话,只静静地注视着阮希希。
阮希希没有停顿便道,“林狐狸,此事我不能马上答应你,但我可以给天子一个机会,因为这是你要求的。”
林销的唇角动了动,双手按在阮希希的肩上,由衷道,“多谢你。”
两个人相视一笑,祝柔儿却看的不甚明白。照理说这二人身份不同,性情迥异,为何却总能心意相通。其中种种误解、种种艰辛都能一一引刃而解,并未对二人之间的关系造成影响?
祝柔儿的视线落定在了阮希希的身上,想着林销与阮希希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能如此平和融洽,很大部分的原因在于阮希希自身。她美丽、聪明却又善解人意,若不是她如此脾性作风,怕是也不能降服林销这只狡猾的狐狸。
可惜世间,只有一个阮希希,平白无故便宜了林销这个奸臣。
林销道,“既然如此,我此时便入宫去。”
阮希希点头。
祝柔儿却问道,“你此时入宫是为何事?”
林销冲着她一笑道,“去给天子那个机会。”她接着对阮希希道,“你和祝姑娘都早些就寝吧,毕竟,我们明日就要大婚。”
阮希希的脸色一红,拉着祝柔儿就往房间走去,却在门口一顿,回首果然见林销还站在原处含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自己,心头一软,关心道,“你今夜去见天子,务必小心。虽然你是一只狐狸,但天子是一只怀着狡猾计谋的老虎,你这三年来,其实一直是在与虎谋皮。”
林销心中感激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点头淡淡道,“多谢夫人提醒,正如夫人所说,我已与天子相处了不下三年,于人心,我还是有些把握的,只是想多给他一个机会罢了。”
“嗯。”阮希希携了祝柔儿一同回房。
长夜漫漫,她虽答应了林销去休息,但只怕谁也无心睡下了。
皇宫。
天子一听林销来了,便立即舍下了身边的美人儿,匆匆到了前殿召见。崔胜跟在天子的身边,到了殿前却被吩咐留在了外头看门。
林销跪在殿宇的正中,暗红色的官袍,高冠束起了长发,眼下略有青色,却神采依旧非凡。
天子轻衣缓带,意态慵懒地靠在龙座之上,低眉瞧着林销的头顶,还在回味方才做的那个梦。
他梦见林销了,少女如画,正在一片桃林之中荡秋千。桃花瓣片片飞落,背后湖光山色,景色怡然。
天子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只觉得脑中仿佛隐隐又有了针扎似的疼痛,这是他要犯病的征兆。若是发起狂来,他六亲不认,只想着一味的杀戮,唯有杀戮,才能让他感觉到一点的畅快肆意,他要让别人尝到与自己一样的痛苦,他要万人给他陪葬!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他不忍心杀,即使在万分不清醒的状态中,他也能忍住。旁人都是妖魔鬼怪,但林销不同,她是自己混乱意识之中的一丝清明,看见她的脸,就还能找到回去的路。若是看不见了,自己便要被内心的恶魔所吞噬。
或许是因为,她是最初唯一肯接纳自己、将自己当作朋友之人。他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林销,林销,是上天给自己的恩赐!
天子眼神犀利深沉地盯着林销,开口道,“林爱卿不准备明日的大婚,深夜来见朕,有何要事?”
林销直起身抱拳道,“陛下,大婚乃是一件小事,那只不过是为了躲避南惑郡主的赐婚要求罢了。微臣今夜前来,是想向陛下请一道旨意。”
“哦?”天子眉头一动,饶有兴致道,“什么旨意?”
他不知道林销这番话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假意。据缪俊的回复来看,林销与那女子相处的时日已久,二人的关系甚为亲昵。依照林销的性子,怕是真的与那女子有些情意。
没想到走了一个汜公主,却又来了一个阮希希,天子曾想过暗地里处置了这个女子,但又怕林销与自己心生嫌隙,故而用了万分曲折迂回的法子来让他们自己决裂。
眼见着计划在一步步实行,只差明日而已。林销却在此时此刻求见,或许是,被她发现了一丝端倪?
林销的表情平稳沉静,丝毫看不出破绽,只听她徐徐道,“陛下,微臣请求撤换缪俊的暗卫之职。”
天子的眸色微变,问道,“为何?可是缪俊做错了什么?”
“微臣认为,十二卫是微臣的贴身近从,虽然是从陛下的禁卫军中挑选出来的,可是一旦陛下将他们赐给微臣,便都是微臣的人了,即便是陛下您也无法亲自下达命令……”
天子的瞳孔收缩,似乎要发怒了,“你的意思是,你怀疑缪俊是朕派去监督你的?”
从来没有人胆敢将这样心知肚明的事情直接在天子面前戳穿,林销,怕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
林销的视线在前头之人的靴子上定了一会儿,缓缓道,“微臣的意思并非如此,而是缪俊的身份特殊,他是护城卫指挥使,身负重任,实在不宜留在微臣的身边当一个区区的十二卫。请陛下恩准!”
林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之所以深夜前来请求此事,便是要让天子明白,缪俊的身份已经被自己识破,她不要让缪俊留在身边了。与此同时,也在提醒着天子,他的计谋恐怕已经被自己知晓了,那么明日大婚,他不必再费心过问。
这便是林销给天子的机会,若天子及时罢手,她或许还能保留他的性命;但若他不肯,那么,只能将自己逼迫到了阮希希的一方,与他一起斗个鱼死网破。
天子,到底会如何选择?
第106章
京畿之地,主街上临街的一家医馆中,一华服束着高冠的公子正在缀着帘布的隔间内问诊。老郎中乃是皇宫里退下来的院判,素怀有悬壶济世之心,见着身子还妥当,便来此开了家医馆,不但替达官贵人问诊,也替寻常百姓看病。
此番来的这一人,完全有手段直接叫宫里的太医来医治,却偏偏来到了自己这处,而且脉象虚浮不定,眼神恍惚,显然心思不在自己这里。
老郎中听见了外头一声声的锣鼓钟鸣之声越来越近,他的医馆开的地段甚好,这之前是和京都之中的那位权臣林大人打过招呼的,若没有他的首肯,这一条街上怕是没有人胆敢居住,更别谈开一家会有寻常百姓来往的医馆了。
林大人的风评虽然不好,当初去他府上拜访的时候还心下忐忑,以为他不会应许,但实际上却意外的成了。林销居然同意他在离林府不远的这条街上开门问诊。或许这奸臣的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丝的柔情怜悯。
有人掀帘而入,亦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他的双目锐利非常,定落在了老郎中的身上,唇上含笑,冲着老郎中稍一颔首。老郎中识时务地起身,他早就知道玉王来此并非是真的为了看病。
来人应当是玉王的幕僚,玉王表面上受着天子的欺压,不敢吭上一声,但就如今的情形看来,怕是早有了取天子代之的心思了。
可是老郎中是个谨慎小心之人,决心不问朝政,只要安度晚年,故而主动让出了地方,让这些有着勃勃雄心之人自己商量大事。
他走到了前厅,却看见了自己的病人们都已聚集到了前门,主干街道上人人头攒动,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挤成了一团,水泄不通。
在人群的最前面,有威风抖擞的护城卫将士持刀守着,时刻戒备。
老郎中踮脚朝前看着、望着,却只见到围着的中间空荡荡的路。于是侧头问身边的小药童问,“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护城卫?莫非是天子要娶亲?可是也不对呀,天子娶妃子大多是待林大人献上名册,直接送入后宫里一卷被絮便可以送入寝宫的,从未见天子如此大费周展地巡城过……”
药童道,“师父,您老糊涂了,今日不是天子大婚,而是林大人大婚!他们都围在这里,想看看是如何的倾城佳人才能成为林大人的夫人呢!林大人近年来为天子选了不少美人入宫,却从未传出什么不堪的东西来,可见眼光只高。如今这位林夫人,可是林大人亲请、天子赐婚的!必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
他顿了顿,似乎说的还不够,继续兴致勃勃道,“你看天子对林大人可真的是宠爱非常,派了守卫京畿治安的护城卫来护送新娘的队伍,据说还赏赐了许许多多的金银财宝作为贺礼送到了林大人的府上。林大人诺大的院子都给堆满了……”
老郎中眯了眯眼睛,余光瞅了瞅被帘布遮开的问诊的小屋,暗想那屋子的两个人,在此时此刻来到了这里,怕是有所图谋。得想个办法将他们支出去,否则十有*要给自己的医馆惹上麻烦。
玉王梁元康和幕僚金圣玄很无奈地从医馆里被赶了出来,金圣玄对着玉王行礼致歉道,“殿下,是我考虑不周。”
玉王苦笑摇头,他们挤在人群中,居然丝毫动弹不得。又不能亮出身份,于是只能勉力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着。
玉王道,“据说你去见了顾磊?”
金圣玄心头一跳,瞅着玉王的脸,笃定他仅仅是试探,他其实并未知道阮希希的事情,于是道,“我的确是见过他,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可以为我们所用。”
玉王道,“他可吐露了传闻中藏在江湖的幅宝藏图?”
金圣玄摇头,余光瞥见周围似乎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思忖之下,冲着玉王使了使眼色,示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玉王也噤声了。
良久,玉王道,“林销大婚,本王也需得送上贺礼,你去带了顾磊前来,伪装成本王的护卫,与本王一同去为林销送礼!”
金圣玄低声道,“是。”
周围的百姓忽然叫道,“那不是句楼侯谈侯爷吗?林大人好大的面子,居然是谈侯爷亲子为他的新娘子开道!”
“不但如此,你瞧见了没有,队伍尾巴上骑马的那个人是谁?那可是骁骑将军!林大人可真是圣眷隆盛,我们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就是新娘子的轿子吗?我本以为最多八抬,眼下瞧见,可足足有十二台!你看,跟在花轿边上的婢女何等貌美,若是连小小的婢女都如此美艳不可方物,那这新娘子只有九重天之上的仙女可媲美了!”
“前有侯爷开道,后有大将护尾,周边仙娥围绕,十二抬的花轿……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不是,我以为只有天子娶贵妃才能有此规格!”
“天子对林大人的宠爱绝非虚言……”
花轿里,阮希希盖着苏州绣娘辛苦绣了一月有余的彩凤盖头,穿着奢华艳丽的嫁衣,一动不动端坐着。
祝柔儿陪坐在花轿内,这花轿甚大,足足能容纳五人,故而柔儿也能坐上去陪伴。为了能陪同阮希希,她特地请人用易容的法子将脸上的瑕疵遮盖住,这才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今日的祝柔儿也特地打扮了,此刻她看着新娘子随着轿子摇摆轻轻晃动着的花盖头,脑海中时时刻刻回忆起早晨见到阮希希盛装打扮了之后的模样。
阮希希当真是世上最能夺人心魄的女子。
她不用如何做作,不用如何娇柔婉转地说出动人的情话,却能叫人倾心相许,倾心信赖。
自己就愣怔在了梳妆台前,只敢看着她镜子里的影子,却不敢直接面对她那双清澈的、明亮的眼睛。隔着一层镜子,已经能够如此扰乱心扉,若是直接看着她的脸,是不是该觉得天地失色,眼中唯有她而已?!
本以为林销何德何能,能得到阮希希这般青睐,如今想到二人上一辈之间的渊源,可见冥冥之中,这便是他们的牵扯,他们各自的命定归宿。
犹记得当初盲女张楚楚摸骨算命,那一句“命定之人,少时玩伴”的确算的没错。
如今祝柔儿一直陪在了阮希希的身边,看着她虽然一直姿势不变地端坐着,却见她纤细的指头在不断地自己与自己绞着。可见她虽然尽力表现地平静,却遮盖不住内心的不安与促动。
祝柔儿轻咳一声道,“外头的人都是来看你的,这一下,你可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京畿之中的风云人物了。日后,林府的门槛会被踏遍,你会是所有人都好奇的对象,你要应付许许多多、形形□□的人物,有好奇你的,有嫉妒你的,更有想看你出糗看你好戏的……”
阮希希轻笑道,“若是能一直在林府里见着各种跳梁小丑,倒也有趣。我不怕他们,他们日后该明白,是他们该来怕我才对。”
祝柔儿闻言,沉吟道,“通常新娘子都会掀开帘子去看一看……”
阮希希噗嗤一声笑道,“祝姐姐好像比我还要紧张?若我掀开了帘子,外面的人还是瞧不见我的容貌,他们会失望的……况且,我为什么要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呀?”
祝柔儿被堵的无话,的确,与阮希希单独坐在这里,她居然开始莫名地紧张。顿了顿之后,她决心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再不开口说话。
短短的一段路,居然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这让前头的句楼侯叫苦不迭。这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人人都好奇这新娘子的长相,虽然已经调用了护城卫看守,却还是出了许多曲折。
其实句楼侯自己也好奇这花轿中人,期盼着在她下轿这一刻能够目睹风姿。于是在好不容易到了林府之前下马后,却意外地未见林销如何布置林府,只是在门前的牌匾之上,石头做的狮子上张了些红色的花绸子作为喜庆之物。
相比大街的繁华,林府之前却是空庭寂寥,这叫句楼侯有些诧异。
莫非林销不喜欢这位赐婚的夫人?可据说是他亲自上表挑中的人,怎会不喜欢?
骁骑将军也有些奇怪,见情形不对便打妈走了过来,侧首看了看林府,又与句楼侯道,“林大人呢?”
句楼侯摇摇头,无奈道,“我怎么看这林府也不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你看,贺礼都堆积到门口,只有几个下等仆人守在这里,完全不见林销的影子。”
他瞅了瞅后头的花轿,危难道,“我看这位新娘子,怕也不是合林大人的心意的,他无奈接旨,只是为了不去南惑做郡马。”
骁骑将军道,“只怕真是如此,我们今日这一趟,天大的热情也要被林大人这一出浇灭了。”
“如今该如何?”
“还能如何,天子赐婚,自然是要送佛送到西,送人送到底。你我将她送入林府便算完成了君命。”
句楼侯点头,心道只能如此。
却不想刚要去请那位新娘子下来的时候,一个红色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了林府之前,她长身玉立,一身红衣,风采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