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遇见你,赔了我自己。”
“可惜我是个死不悔改的人。”
耶伦萨回到西塔尔王室那一年,刚好十八岁。在此之前,西塔尔帝国中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并不是因为他作为私生子的身份。
事实上,西塔尔王室,或者整个西塔尔贵族——都不会歧视私生子。以利益紧紧维系在一起的政治婚姻不可能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否更好继承与支撑家族的是后代的优秀与否。
耶伦萨从不用掩饰他的傲慢,无论是在外求学还是回到西塔尔王室,他知道自己拥有西塔尔甚至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大脑。唯有科技与智慧可以改变世界,他拥有了能与智脑父神相比拟的大脑,还有超越智脑的智慧,而他才十八岁。
在这个人均寿命一百五十的时代里,他还那么年轻,有着无限的潜能,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骄傲。这一切,大概就是上天给予他作为私生子的补偿吧。
但是回到西塔尔王室后,耶伦萨只为他的国家与家族工作了一年。那时埋头于一项机密任务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公开身份,然后他就忽然收到一份通知,父王要求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去完成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那是一件极为机密的任务,除了父王与大王兄,恐怕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他需要去接触一个叫黑帝的人,并想办法留在对方身边监视他的所有行动。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耶伦萨不在乎,他从不曾畏惧过什么。
于是卸下所有身份的他出发了,去找那个被称为黑客帝王的天才。
找这个人很麻烦,如果帝国军队能知道人在哪里就不需要他再出手了。他们的消息永远会慢对方一步,让负责人对着那个人留下的嘲讽大发脾气。
耶伦萨一点也不急,他去了所有对方留下过痕迹的城市,然后在对方最新踪迹出来前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落脚。
守株待兔,他守到了。
第一次见面那天下着大雨,耶伦萨坐在一家商店门前的台阶上躲雨,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撑着伞穿过雨幕,缓慢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走这么慢似乎是为了不让泥水溅脏裤脚,耶伦萨就咬着吸管注视他走到屋檐下,收了伞露出容貌。
对方并未看他,而是把伞放在门口直接推门进了店。耶伦萨喝光手里的饮料后就站起身,他拿走了那把伞。
总是会忘记带走那么一两件东西被警方当做追踪的线索,这似乎是黑帝的习惯。一开始耶伦萨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这不过是对方艺高人胆大的幼稚嚣张行为,后来他才意识到,狄亚奇这个人……
他只是单纯记性不好而已。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和自己无关的东西,狄亚奇是不会花功夫去记住的。这才是一个被冠以帝王之荣的天才的傲慢。
第三区政府内部系统崩溃,数份加密文件被盗的那一天,耶伦萨终于堵住了那个他追了三天的人。
“我叫耶伦萨。”他说。
“别挡路!”从障碍物上跳下来的少年直接抓住他一个过肩把他砸出去。背部着地的那瞬间耶伦萨感觉自己连内脏都要吐出来,如果允许,他一定会宰了这个家伙。
前提是,他打得过对方的话。
能和军方玩那么久的游击战却从未被抓到过,没几把刷子怎么行。耶伦萨自豪之处也就在于他三次都堵住了对方。如果不是干不过,他就直接把人押回帝都了,也不会再有后来那些事。
那时候的狄亚奇真的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即使和军方的人正面撞上一对三也不会输掉。所以耶伦萨在一个照面被摔成骨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耶伦萨真是讨厌透了这个人,但他不得不继续自己的任务。第四次见面被对方掼到地上时,耶伦萨不知道哪儿来的余力伸手抓住了急于脱身的少年:“等一下!我可以帮你!”
少年回身一脚踩在他手腕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帮你,你也帮我。”耶伦萨忍着痛说,“我需要你的力量。”
“你有几分能耐。但是我帮不了你什么,也不想帮。”他说。
耶伦萨躺在肮脏的平民巷里痛得不想动弹,那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毫无怜悯踩着他的手腕就如同踩着他的尊严,他从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看见了不复往日的自己,狼狈而可悲。
很好。他在心底告诫自己。就是现在这样,只要任务取得成功,一切侮辱他都会讨回来。
“你逃不掉。”耶伦萨咬着牙笃定道。
对方对他的言论感到好笑:“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抓到我。当然,你不算,你在用你的弱势博取我的同情借此留住我。”
“就算你刚刚能逃掉,现在和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你也逃不掉了。”耶伦萨抓着对方的裤脚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松开我的右手,我可以帮你摆脱他们。现在你需要我的帮助。”
“哦?”尽管黑帝没有对他表露出任何信任,但他确实挪开了脚。
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接近,耶伦萨抓住少年的手腕:“这一带我很熟,跟我来吧!”
这是耶伦萨生平第一次逃亡,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感,就连身后拽着的人也变得不那么惹他厌了。现在他们应该算伙伴,患难与共的伙伴。
多么新鲜陌生的词。或许他真的可以对这个任务期待一下。
“我叫耶伦萨,我的父亲是帝国的一位子爵,我本来打算去皇家学院进修智脑编程专业的,我已经是一名中级网络工程师了。”
“但是父亲的敌人陷害了我的家族,我们被剥夺了爵位没收了家产,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我要找出他们陷害的证据还我们家族的清白,我的能力不够,但我觉得你很厉害,你一定能做到!”
“我没兴趣。你只能怪你自己太弱,不能怪敌人太强。”
“你不同意也没关系,反正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学会你的本领为家人报仇雪恨为止。”
“哦?有能耐就来追我啊。”
一流的大脑,一流的本领,虚拟世界捕捉不到他的踪迹,现实世界追逐不上他的脚步。黑帝就像一个影子流窜于五彩斑斓的城市,耶伦萨无时无刻不在计算能成功截堵对方的时间地点,追踪黑帝比考核特级网络工程师证还要艰难。
这是他第一次不断被失败打击,也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在某件事上无能为力。他已经在这个人身上给出太多第一次,追到后来他已遗忘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他非要胜过这个人不可,他是西塔尔最强的大脑,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小时候看着母亲病逝,还有……
“不追了?”
少年蹲在墙头,首次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耶伦萨靠着墙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拿广告纸扇了扇风:“追不上,我承认你腿的确很长。你有多高?”
“比你高就对了。终于放弃了?”少年在墙上坐下来,一条腿蜷在胸前,“那你学到了多少?”
耶伦萨一愣:“什么?”
“你不是说要学我的本事么?”对方挑起眉,“别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光顾着追了什么都没学到。”
耶伦萨呆呆地仰头看着他,坐在墙头的少年逆光面向他,黑色的发梢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耶伦萨是天才,十八岁获取特网工资格证的天才,他还需要学什么呢?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到了极限,但是他连这人脱身时撒下的障碍都破解不了,更遑论从技术上去征服对方。
他学到的,太多了……
最终,年轻的天才靠着冰冷的墙面,叹息一声。
“……谢谢。”
是他输了。
“不谢。你确实有天分,去不了皇家学院深造太可惜了。”对方捡起一粒小石子砸到他发旋上,“那个谁。”
“我的名字叫耶伦萨。”
“哦。你想过报完仇以后的生活吗?继承你父亲的爵位去上流圈子寻找更强大的力量?”
耶伦萨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个问题仿佛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我不喜欢贵族……”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可能是……去国科院吧……那你呢?一辈子给帝国政府捣乱?”
“当然不,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热身而已。”
“那做完那件事之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少年对他笑。那是耶伦萨从未见过的笑容,很多年后当他再回想起这个微笑,他已经无法再体味其中的冷意有多深。
“喂,你有钱对吧?”
“有。”
“给学费,我教你更多的东西。”
他终于取得黑帝的信任了。耶伦萨有时候也会这么想,除了无法阻止母亲病逝,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没有了。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他以为是这样的。
他本以为是这样的。
越是在一起,耶伦萨越是挣扎彷徨。这个任务开始慢慢显露出它的真实可怖面目,它困难的从不是要取得谁的信任,或是该如何去接近某个人,而是……他要怎么,才能心安理得地背叛这个人。
狄亚奇是唯一超越他的人。他在不知觉间记住了这个人的每一个微小习惯,记得他不同笑意下嘴角扬起的弧度;他已经习惯看见他,习惯为他带走遗留的证据,习惯和他一起在大街小巷撒足狂奔让谁也追不到。
这个人的音容相貌深入他的大脑就像毒浸入五脏六腑,耶伦萨无数次希望如果生活就这样就好了。如果一辈子这样下去就好了,没有任务,也没有秘密。
然而,他们一开始的相遇就建立在谎言与阴谋上。
这是一场虚伪的幸福。
耶伦萨忘不了自己并不是什么家破人亡的子爵之子,他忘不了父王严厉的面孔和王兄鼓励的目光,忘不了那些藏在他身后的窃窃私语。
他是耶伦萨·西塔尔,这个国家的二王子。他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职责。
他不能,总是帮着狄亚奇……
因卡希罗的出现仿佛是某种讯号:新的智脑默示取代了为帝国服务百年的父神,父王催促着要收网,狄亚奇的活动越来越危险。
耶伦萨对因卡希罗这个帝都的后起之秀嗤之以鼻,他不认为有谁能比黑帝更厉害,就如同曾经不认为会有人比自己更强大一般。帝都那些人被困在笼子里太久,即便看见一只蜻蜓也会当作雄鹰那样大惊小怪。
他不理解国科院重用这个年轻人的行为,也没想过有朝一日……那个人,居然突破了狄亚奇的防火墙,查询到了他们的踪迹。
而面对耶伦萨的震惊,狄亚奇只是平静地离开了座位:“是人总有短板,我的防守只比他弱了那么一点。不愧是雷因斯家的后裔。”
狄亚奇最疯狂的一次行动,败给了突然插手的因卡希罗。追捕军队已经出发,耶伦萨也收到了来自王宫的密讯——他们要他拖住狄亚奇。
耶伦萨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次家里是准备真的把黑帝缉拿归案了。因卡希罗的破析使得他们没有多余的准备时间,匆匆离开藏身点,耶伦萨大脑一直是混乱的。
他该执行命令,他想要救狄亚奇。
耶伦萨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他听着警笛声渐行渐近,警车在后方形成扇形包围圈,他看着狄亚奇翻上围墙即将进入警车无法追捕的街巷区。他突然停了下来,并喊了一声。
“陛下。”
其实他知道,这种时候狄亚奇是不会回头的。就像他最初说的那样,人只能怪自己没用,他没兴趣对弱者伸出同情之手。所以这一声耶伦萨唤得既忐忑又心安理得。
反正狄亚奇是不会回头的。
但是狄亚奇,他停下来了。
就是那一瞬间的迟疑,耶伦萨听见后方的枪响,站在墙上的狄亚奇膝盖一跪从高处栽了下来。地面淌开血迹,耶伦萨呆立在那里还反应不过来,他的记忆停留在少年站在墙头听到呼唤忽然回头的那一刻。
地上的鲜血刺痛了眼睛,而他走到对方面前,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傻傻地让对方抓住他的手。
“白痴,快走。”这个人满脸满身都是血,眼里带着嘲讽,“不想报仇了么,想做懦夫了么?”
耶伦萨被他吓得松开了手。
那是一种心虚。
你的谎言,被一个人至死信任着。
狄亚奇入狱那天,耶伦萨忽然萌生了逃离西塔尔的冲动。可是他的一切都是西塔尔所赋予的,即便逃,他能逃去哪里呢?这种行为真的有意义吗?
他的王,已被他亲手从王座拉下。
他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结局,哪怕他痴狂,或者拼命去补救也无济于事。他放不下肩上的重担,放不下头顶的华冠,一步错步步错越做越错,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远自己却始终挣脱不了身上的枷锁。
我放弃做王子,你会跟我走吗?
我杀掉因卡希罗,你会重新爱上我吗?
我不再帮助家人束缚你,我们能回到从前吗?
如果当初我没有欺骗你,你是会爱我的吧……
所有机会,都是自己放弃的。
“到此为止了吧。”身边的人忽然说,耶伦萨迷茫地抬起头看过去。橙色光晕洒在墙头与屋顶上,这一幕让他分外熟悉。
“你说什么?”耶伦萨问旁边这个坐着轮椅的人。不知为何他看不清这人的面孔,只有对方一双烟灰色的眼睛在逆光的阴影中亮得漂亮。他忍不住迟钝地思索起来,这个人是……
是……
“我该走了。你的仇报完了么?”对方耐心地问。
“我……”耶伦萨困惑。他是王子,哪儿来的什么仇,普天之下谁又敢招惹他呢?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绝对不能说出实话,他指尖颤抖,支支吾吾地回答:“还没有吧……还没有……”
“你还真是没用。”对方轻笑,“不过你现在一个人也能去报仇了,该学的不该学的你都学得差不多了。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
耶伦萨猛然站起来:“你要去哪里?你不能走!”
“你去哪里你管不着啊耶伦萨,做你的王子不好么?”对方温柔地掰开他抓住轮椅的手指,“你欺骗我,难道还指望我爱上你么?”
“不,等等,不要走——”耶伦萨慌张,但对方的动作如磐石般坚定,他完全阻止不了这个人。手指被一根根掰开,耶伦萨心中萌生出要打断对方双腿让他哪儿也去不了的阴暗想法。
但是对方坐在轮椅上,已经没有双腿了。
“留下来好么?”耶伦萨低声下气地哀求,凝视着对方的双腿,“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我喜欢你……”
“背叛者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与宽恕?”对方用食指与中指挑起他的下巴,嘴角扬着温柔又讥讽的笑容,“耶伦萨,你还活着,我已经在念旧情了,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视野里。”
这怎么可能——
“陛下……”耶伦萨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那真是他特别喜欢的一张面孔,仅仅是看一眼他心中便萌发出无数疯狂的占有欲,但是转念间,他又发现他已经不记得这张脸长什么模样。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渐渐远去,无论他多么奋力追赶,却始终触碰不到,越来越远。
“陛下!狄亚奇!”
真奇怪,那个人是谁?
耶伦萨忽然放慢了脚步。
他在做什么?
耶伦萨停了下来。
这里是哪里?
耶伦萨睁开眼,年轻的男子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份纸质杂志。耶伦萨看了他几秒,目光带上警惕:“你是谁?”
闻言,对方放下杂志,终于看向他:“醒了?我是你哥哥,阿奇莱林·西塔尔,你是耶伦萨·西塔尔,帝国的二王子。”
“既然醒了,那就尽快准备吧,半个月后是你和爱·提拉斯的大婚。你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想知道什么也尽管问我。”
“我……”耶伦萨对这个消息感到茫然,“我怎么了?”
“撞到脑子了。不过放心,很多技能你只要重新接触一遍还是能很快捡回来的。医生说的。”
“爱·提拉斯是谁?”
“你的未婚妻,提拉斯元帅的爱女。”
“是吗。”
“是。”
“那我忘记的……还能想起来吗?”
“很遗憾,不能。医生说是永久性创伤。”
“……哦。”
——END——
不好意思又拖了这么久,大家元旦快乐(δ?vδ?)
本来是打算写神王赛的,但是写到一半突然想起了耶伦萨,就跑来写他的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