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还是闹得很,李牧正欲抓个打头的杀鸡儆猴,以明师威之时,便听段寻在后头吭了一声,众学童与他一起看过去,看到那青年人正板着一张脸,抄手靠在后墙上,一副瞌睡被吵的凶神模样。学童们这才安静了片刻,但也仅仅只片刻,片刻后不知是谁带头笑了一声,众人便跟着哄笑起来。李牧心头想,你看,扮凶样也是不抵用的,还是手头的戒尺管用些。
可看样子段寻同他想得却不一样,只见他还保持着抄手倚墙的动作,脸上甚至笑起来:“方才谁先笑的?”
“他!”顺着众孩童的手指看过去,正是那带头大笑的学生,此刻也憋不住笑,乐呵呵地望李牧一眼,又去看段寻。
段寻起身走到他跟前,又问:“笑甚么呢?”
那孩子仍自笑着,头抬起来,却不出声回答。
“既然如此好笑,那就这样罢,不到你们先生讲完课,你的笑不准停下来。如何?”大约是常年出入军中的缘故,段寻冷脸时身上有股子骇人的威严,此刻他将嘴角的笑一敛,声音放低,说话的语气再稍加拿捏,那股子威严劲便展露无遗。蒙大人都能够,更别说吓吓这屋子半大不小的孩子。
书屋中的笑声很快静下去,被段寻问话的那名学童此刻也胆怯了几分,低下头不说话了。李牧瞅准时机,心想这下自己总算能唱回白脸,便走过去,对段寻低语道:“行了,你也别吓唬他们了。”
这之后段寻就充当起“堂间红脸”的角色来,更有时候他就把李牧那把戒尺拿在手上,间或在书屋里头转一圈,学生们一个个就都老实了。
有天课间时候,李牧同段寻站在廊下看学童打闹,看着看着忽然出口问段寻这么个问题:“你晓得他们都叫你甚么吗?”
“甚么?”
“说你是小先生。”李牧说完笑起来,转过头笑吟吟地又叫了一声:“小先生。”
段寻当下并未理会他嘴皮子上占的便宜,背后却不知用了甚么威逼手段,反正这日过后,学生们就改叫李牧“小先生”了。
李牧问他究竟用的甚么法子,他便严肃道:“你岁数小,自然该叫你小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这才刚在一起,我就能写得跟老夫老妻过日子似的了?
这真是我写文的最致命杀伤性武器。
第20章 卷二十 千金夜
自段寻打北面战场归来,辰光过隙,转眼就去了大半载。他一直未再离开南都城去北边,有的时候李牧想问问他是不是不走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终究咽回去。
暑伏里有段日子段寻很忙,来书斋的次数大大少了。李牧担心他暑天忙碌累坏身子,便给他煲了份消暑糖水送去府上,想着顺便等他回来,好歹看上一眼。
却是到了段王府以后才晓得段寻留宿宫中,已有很多日子不曾回来。他被急召入宫的事李牧是晓得的,那天有王府的人到书斋打过招呼。只是那日过去也有好长一段日子了,李牧以为他就算再忙,回府歇息总还是要的,只要在王府里头等他,哪怕等到月上三竿,夜深人静,总归只要能见上一面也好。
但若是留在宫中宿了,那自己就算将夜等穿,怕是也见不到人。如此想着,李牧只好将食盒收起来,与章总管一通寒暄后折返回书斋。
晚饭后李牧冲了个凉,坐在院中的梨树下纳凉。夏日天时变得长了,此刻正是夕阳落下去,将黑未黑的光景。他坐的椅脚边上放着盆冰块,时不时有蚊虫落上去,又有草间的蚱蜢蹿出来跳到上头,李牧随意扫一眼。暑气蔓延的盈盈天地里,哪有不怕热的呢?他这么想着,动手摇了摇扇子,带出股缥缈虚无的风。
入夜后外街上繁杂的闹声终于隐下去,蝉鸣却愈发聒噪起来。房间里头没有外头凉快,李牧不想回去,但不多时他身上就被蚊子咬出好几个包,痒得耐不住,终于还是喊了一声刘会收椅子,自己抱着扇子和放冰的铜盆逃回了屋里。
屋子这时才掌上灯,煤油灯刚点燃时不够亮堂,李牧够到灯前,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被蚊虫叮出来的几处疙瘩,将清凉油抹上去。抹完后坐在榻上发了会呆,打眼望去书案上堆的书,自觉无心看,索性卸了衣物,倒在榻上闭眼打起盹来。
不料一个盹竟当真睡熟过去。迷迷糊糊间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像是刘叔进来替他灭了煤灯。于是乎眼皮上那一层蒙在浅梦外的亮光便彻底灭了,房内黑下去。这之后又过去了不知多久,杂碎的梦转了又换,忽一个没衔接好,李牧便从中醒过来。
醒来以后才感觉到腰上搭着一只手。
“竟然过来了。”李牧半醒不醒之间,竟还是立刻反应过来是段寻来了,他将手搭在段寻手上握了会,觉得不够,便翻身过去,手穿过段寻的腰搂上去,结结实实将人抱住了。他动作大得很,也不怕吵醒段寻。兴许私心里恰恰想要吵醒他——段寻近段日子如此地忙,说不定隔日起来人就又走了,话都不能好好说上一句。
可一想到他忙成这样,又觉得夜里将人吵醒的自己无理得很。于是仅仅翻完身,李牧将人抱住了,便又安静下去,头靠在段寻颈间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这么着憋了有一会,忽听被自己抱着,原本应当在睡梦中的人突然笑了一声,随即道:“你这也不管是谁就抱的毛病,可得改改。”
李牧心说光靠闻味道就能闻出来是你了,嘴上却道:“段将军这半夜爬床的毛病,也得改改。”
“这不是听说你想我了么?”
李牧暗里脸一热,刚想怼一句“谁就想你了”,话没出口,被段寻亲着咽回肚子里。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李牧的手放在段寻腰间,枕着他的臂,被紧紧地圈在他怀里。段寻另一只手掌在他的后脑勺处,随着亲吻的加深不断用力将他按向自己,渐渐地就将人压在了身下。
“白天去府上找我了?”段寻贴在李牧耳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清不楚的——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李牧的耳垂含在嘴里舔舐。
李牧登时红了大半边脸。他嫌热,睡时只穿了一条亵裤,此刻与段寻这么一上一下紧紧贴着,又被揭穿找上门去想见他一眼的事,便很有几分不争气地脸红了。
不过好在夜里暗得一塌糊涂,段寻见不着他脸色如何。更何况他似乎并没有打算留意他的脸色,因为讲完这句话,段寻便顺着李牧的后颈一路亲下去,亲到锁骨,又返回来继续亲吻嘴唇。
一面亲,一面仍是不忘催促李牧回答,与他嘴唇稍稍离开一点,“嗯?”了一声,
“嗯,张嫂煮了柿子冰糖水,我……给你送点过去。”
“然后呢?”
“章总管说你这几天都没回府宿,我就回来了。”
“那糖水呢?”
说到这里李牧笑起来,道:“喂小花了。”小花是老厨娘养的一只黄花猫,用来抓鼠的。平日里时常从偏院溜达到书屋这头来,有几次在李牧讲课时趾高气扬地迈入书屋,引得一众顽童惊呼雀跃,最后又被镇堂的段寻拎着后颈赶了出去。
那样子,着实有些惨兮兮的。
“不行,我要喝糖水。”段寻不管李牧在那头哧哧地笑,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又将头放在李牧耳边,继续道:“口干得很。”
李牧转头:“现在?”
“现在不行么?”段寻道,却是不等李牧回答,又紧接着道:“为何不行?”
李牧怔愣半晌,忽地福至心灵,明白段寻这又是在逗自己了,便使坏道:“因为……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这话刚一讲完,就听段寻笑了起来,道:“我倒给忘了,你也不正经得很。”这句话说得颇有几分端方君子的韵味,然说的与做的却不大吻合,段寻讲完话,身子压下去与李牧亲吻,唇舌纠缠,渐渐地就失了对外界的感官。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与自己亲密无间的那个人,与情动时刻无可遁形的快感。
倒真是应了那句话——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说千金,哪怕就是搭上一辈子进去,大抵也是值当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本该写更新的时候,看到一直在等的一部国外电影出资源了,就偷懒去看了电影。看完以后觉得非常致郁,便又坐回到电脑跟前把更新写了。
……嗯,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的两件事。只是想解释一下今天更新为什么没有在20:30而已。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找借口orz
第21章 卷二十一 秋意浓
夏日逐渐深走。
经过一段日子的休养,刘老的腿渐渐利索起来,能下地走路了。段寻忙过一阵子,日子回复到先前悠闲的模样,有事没事总爱赖在书斋这头,李牧讲学时他便在后头□□裸地盯着人看。
似是要把人看穿似的。
慢慢的南都城内就起了流言,不过说的跟真实情形相去甚远——传言道:山阳书斋的那位先生学问过人,就连战功赫赫的段将军也为其学识倾倒,拜入其门下,规规矩矩做了学生,这不,一得空便去书斋听学呢。
李牧也听闻了此种说法,觉得好笑,跟段寻说起来时便调笑道:“你说你来听讲,是不是该交点银钱?”
“我怎么听说李先生心肠好,交不起学费也照样愿意收来做学生的?”
“你又不是交不起。”李牧咕哝道,把一卷书扔给他——是学生堂上留下来的文章。
“交不起学费,那就帮先生做点事罢,把这个改了。”
段寻拿起那卷书稿来看,只见了第一眼就头疼,那是段煜的文章,字儿写得鬼画桃符一般,文章更是不能细看,东拉西拽,莫说文采了,就连通顺都不大通顺的。
李牧余光瞥见段寻抬眼,便放下手中的书卷,想了一会,正经道:“你们家……对这小子到底作何打算?”
他指的是段煜。他来书斋已是第三个年头,学问上却仍是半点进益也无,倒是耍滑偷懒的把戏使得愈发炉火纯青。李牧过去遇到过不少这类顽皮跳脱的孩子,往往在书斋关上一段时日,做先生的严加管教,父母监督叮嘱着,性子也就渐渐沉下来,再不老实也老实了。可段煜是个不一样的,李牧收拾过他不少次,硬的软的轮番用了个遍,打尺子,讲道理,给甜头……奈何那小子心思硬得跟石头似的,怎么也掰不回来。
他问完看段寻,见段寻皱了下眉,又接着道:“男儿讨出息的路不只读书一条,他既心思不在这上头,你们该早替他做好别的打算。”
他说完段寻就笑了,玩笑道:“你这人……哪有做先生还赶学生走的?”
“不是赶他走……”
段寻点点头,“我大哥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啊……”他看李牧一眼,眼中溢满笑意:“替人家的孩子操心可划不来,不如……”李牧连忙打断他,以他对这人的了解,脸上挂着那种笑,多半是又要开些自己招架不住的不正经玩笑。
段寻嘴巴里被他塞进一颗荔枝,笑着止住话头。他心情颇为不错,觉得方才李牧同他说段煜的事时,两人简直像是成了一家人,就跟做父母的商量儿女出路一般。
确实是舒服,一种实在而又熨帖的舒服。
段寻在山阳书斋听学的流言甚至传到了宫里。一日散朝过后,段寻的堂兄,也就是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留他一齐用膳,席间对段寻道:“听说你寻了处书斋念学问,怎么小的时候不见在这上面用功?”
段寻心想怎么还传到宫里头来了,嘴上敷衍道:“都是传闻,皇上也知道,臣是个坐不住的人。”
皇帝一想,也是,这人从小时候起就闹腾,被送到宫里来做了自己的伴读也不肯老实,常年被太傅追着屁股后头打。于是不再多说,与段寻谈起北方战场上的战事来。
与大金的这场仗自去年冬天开始,又进入了漫长的消磨期。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过去几年这样类似的时期也不时出现,而随着战线的不断北进,双方互相对峙消耗的时日也愈发地长。去年秋天,北征军二部——段寻带领的段家军夺下泾阳,将大金北征的战线向北再次推进后,战事便陷入了僵持阶段。后来老王爷过世,段寻率小队赶回南都,二部由林辉暂管,他原本以为此行回南都不会停留太久,毕竟眼下还在打仗,不料皇帝却打着守孝的幌子将人留了下来。
他秘密新建了一支军队,有多秘密呢?就连段寻都是被他单独叫到御书房里,听他说了以后才晓得的。
“眼下正愁交给谁来管带,既然你回来这趟,就交给你罢?”当初皇帝说这事的时候一副碰巧赶上的意味,可段寻知道他绝不是临时起意。他的这位堂兄谋略过人,若是一件事碰了巧,那也是叫他算出来的碰巧。
段寻便留下来。
这支军队的将士质素极好,全然不像是一群没有沙场经验的新兵,他们快捷,热血,悟性极高,具备着一切传奇军部的条件和潜质。
同时横跨淮水的大桥工事也动工展开。仗打得愈久,军需物资补给的紧要性就愈发凸显出来,大梁的补给线在淮水上耗时最久,桥修起来将会大有助益。
而大桥竣工那日,就是段寻带着新军回归北方战场之时。
皇帝的意思是要打一个出其不意,借此一举打破战事的僵持现状,这担子的分量眼下大部分落在了段寻身上,原以为他该紧绷着神经,却没想到这人愈发闲适,似乎当真开始享受起眼下难得留在南都的日子来。
暑伏天过去以后,日子步入初秋,段寻抽空去看了大桥工事的进展。他仍带着李牧一同前往,他们在岸边的营地宿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乘渡船驶向对岸。这日是个晴朗天,阳光打在水面上,倒映出苍蓝干净的天色来,波光潋滟,明媚漂亮。李牧从水面上的船桨波纹收回目光,转头看站在身侧那人的脸,忽地想起数月前,那人在淮水岸边对自己说过要带他去对岸看看。
他还记得,应当是记得的。李牧想,遇到这个人以后,日子中可以期待和等待的事物,似乎正在愈变愈多。
第22章 卷二十二 明月北
段寻在工事上忙碌的时候,李牧便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里等他,时不时有途中休息的工人过来同他坐在一处,见着他这么个穿戴斯文的闲人,都要忍不住多瞧两眼。李牧浑不在意,甚至同人闲话拉起家常来。
岸这边的工人都是泗水城里头的汉民。当年大梁节节退败之时,他们因为种种缘由没能及时逃到淮水南岸去,便只能留在这个与南边仅一水之隔的小城里。金军一来,便做了亡国奴。
随着金军一道来的,还有不少南迁的项真族人。这些人一来便鸠占鹊巢,摇身一变成了泗水的正统上民。
“金人来了以后,不准汉民过汉族的节气,全都得按他们的来。”一个抽草烟的汉子满头是汗,他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指着遥遥的对岸道:“每年中秋节对岸放荷灯,偶尔有灯飘过来,都已经叫水浪浸得没有形状了,还是有人要去把东西捞起来。”
李牧露出个疑惑的神情,那人便又道:“他们有家人在南边,总盼着能捞到自家人放的灯呢。”
那人说完笑起来,狠狠咂了口烟:“不过哪能就这么巧呢,反正我大半辈子过来,从没听说谁捞到过上面写着自个儿姓氏的荷灯。”
李牧心中一阵酸苦,他们这些南逃到淮水对岸去的人,成日里惦记着故土旧国,一想起便觉心下哀戚,自以为世上最苦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可今日听那汉子一说,他倒是给想起来——那些留在北边的大梁子民,又何尝不比他们苦呢?脚下的土还是那片土,世道却变了,他们成了亡国奴丧家犬,亲人分离,受人压迫。却还是有人想要捡一盏荷灯,从那上面确认亲朋的下落——连荷灯是放给亡人的这一点都浑不在意。
李牧想了会,按下满腔的酸苦与那汉子接话,道:“那大哥去捞过灯吗?”
汉子道:“没去捡过,当年金军进来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没跑。”
李牧下意识想问为何不走,话到嘴边咂摸一圈,觉得还是莫要再问为好,便与那大哥闲扯了几句天气和水势,那人抽完草烟,将对襟开的褂子脱下来往腰间一系,走时道了句:“不过现在好了,总算是……”话没说完,摇头晃脑地赶着上工去了。
李牧直直地盯着那人的背影越走越远,连段寻走近了也没注意,直到肩头被轻轻地拍了一把,才有些不及反应地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