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覃进了树林,沿着人工铺设的小路一直往学校的后墙方向走去。这片树林还是蛮大的,据说这里本来就是一片绿化林,建校时保留了下来,往后走还有一座假山,是用施工时多余的沙土堆成的,也就两三层楼那么高,修了石阶和凉亭,白天来得人多,晚上有些阴森,就没什么往这边走了。
舒离远远跟在李彦覃身后,瞅着他走到假山下面,就在少年以为李彦覃会上山时,对方却沿着山脚一直走到了河边,然后坐了下来。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李彦覃的身影,树木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但是靠得再近就会被发现。
寒霆伸手指了指假山,舒离会意,两人折回去从外面的石阶爬了上去,再走到李彦覃的上方,这时下面的情况就一清二楚了。
在李彦覃的对面的一棵差不多四人环抱的大树下还站着一个人,不,确切的说是一个鬼。他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青衣,水袖垂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如同一座雕像般站在那里。
舒离认得他,不是认识,只是认得。
“这个鬼我知道。”舒离小声道:“我刚到这个学校时他就在这里了,这几年学校好像没死过人,为什么会忽然要害李彦覃呢?而且看李彦覃的模样明显是能看到他的,李彦覃怎么会看得到呢?”
寒霆微微睁大了眼睛,瞳孔顿时变成了竖瞳,他仔细打量着那个鬼魂,低声道:“那只鬼的确是在吸食李彦覃的生气,奇怪的是,他的灵魂太干净了,有意为恶的灵魂不可能这么干净?究竟发生了什么?”
舒离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拽了拽男人的衣袖:“你记不记得,李彦覃说过,在他差点被许灏杀死的时候,有一只穿着水袖的手救了他,那只手应该就是这个鬼吧,他救了李彦覃。”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开窍了。
第35章 怜取5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舒离小声问道。
寒霆挠挠下巴,回答道:“直接办。”
“直接?”少年怔了一下,就见身边的男人突然跳了下去,一个手刀就把李彦覃打晕了,然后用结界隔开了一人一鬼,流失的生气顿时停了下来。
那个穿着戏服的鬼魂却对此毫无感觉,他就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远方,动都没有动一下。
舒离从台阶跑下来,站到寒霆身旁,疑惑地看了一眼鬼魂:“他看不到我们吗?”
寒霆微微皱眉道:“这个魂魄有些不对。”
“哪里?”
“我说不太清楚,算是一种直觉。”寒霆走到那个魂魄面前,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对方如同盲人一般,瞳孔没有丝毫变化。
“他好像没有思想,也没有保留属于自己的意识。”男人不确定道。
“可是,救李彦覃的,除了他,这附近应该没有第二个人,呃,鬼魂了。”舒离走到李彦覃旁边,猜测道:“难道李彦覃和这个鬼魂有什么关系?”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寒霆走回少年身边:“不过确定起来,有点麻烦。”
“麻烦?”
男人低头凑到舒离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少年沉思了一下,回答道:“还是我来吧,如果真的如你说的那般,正好也可以排除李彦覃个人的因素。”
寒霆迟疑了半晌,微微退了一步,吸了口气,有些紧张道:“那我开始了,你要是真的觉得不舒服,就敲一下我的手腕。”
少年点了点头。
寒霆撤去了结界,忽然抬起手臂,用手握住了舒离的脖子,他僵硬的收拢手上的力道。
“…………没关系,用点力,我演技不行。”过了半天,寒霆的手顶多说是摸着少年的脖子,离“掐”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更别说“快掐死”了。
他其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会伤到舒离的性命,只是哪怕如此,他还是无法,无法去……
少年叹了口气,双手覆在男人的手背上,猛地往自己的脖子掐了上去,只要保持气管闭塞无法呼吸的状态,就会慢慢因为缺氧而窒息,并不需要一直加大力气。
舒离尽量控制自己条件反射挣扎的力道,他能控制就意味他还是有意识的,就在他觉得因为氧气不足难以忍受的时候,寒霆突然放开了手。
少年看见了,原本站在一旁的鬼魂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几近透明的漂亮手指慢慢收了回去。
寒霆只觉得方才被碰到时,手背好像被撕裂似的疼痛,这个魂魄居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大。
那个魂魄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飘回了原来的地方,一如刚才那般像个雕像矗立在那里。
“看来雪雪猜对了,他不是善心大发要救李彦覃,他只不过是不让人死在这里。”舒离摸了摸脖子,喘不上气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寒霆没有回答他,舒离不由收回视线看向神色有些痛苦的男人:“怎么了?”
男人走过来,轻轻抱住少年,他的唇贴在少年的颈项,像小狗似的舔了舔那里勒出了淡淡的红痕:“不许再让我做这种事了,我觉得很难过。”
舒离微微一怔,终于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多么残忍的要求,也那么清晰而明确的认识到自己对于寒霆而言有多重要。
“对不起,不会有下一次了。”少年抬起手,摸了摸男人的脑袋:“我保证。”
“你不要动,我帮你把勒痕消掉。”寒霆弯下身,仔细舔舐了少年脖颈上有红痕的地方。
他的动作很轻,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味,就像是动物舔伤口的动作。舒离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份温热几乎夺取了他全部的感官,身体仿佛过了电,一股莫名地酥麻从头至脚蔓延开来。
“好了。”寒霆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少年的脖颈恢复了白皙,才直起身,用结界切断了舒离生气地流失。
“呃,嗯,好。”舒离有些别扭,故意往鬼魂那里走了走,假装研究这个奇怪的魂魄:“他为什么会这样?”
寒霆跟上来,思索了一下解释道:“魂魄停留人间不是有怨恨就是有执念,然而不论是哪一种,停留太久都会丧失自己的意识。”
“被怨恨吞噬的魂魄会化作厉鬼,而因为执念留在世间的,会因执念的不同形成不同的游魂。”男人停顿了一下:“比如饿死的人,假设死前他对食物充满了非常强烈的感情,变成鬼魂后就会不停地去寻找食物,不停地吃,直到满足了才会重入轮回。”
“不过,停留地越久对魂魄的损伤越大,为了维持魂魄的完整,他们会本能地吸取周围的生气,这个魂魄因为救人曾经碰到过李彦覃,所以当李彦覃出现在可以夺取生气地距离,他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吸食。”寒霆叹了口气:“然而,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改不了伤害无辜之人的事实。”
“那,他的执念究竟是什么?”舒离有些疑惑地注视着凝望远方的魂魄:“要是能让他重入轮回,既可以解决李彦覃的问题,还能帮他,算是两全其美了。”
“也许,你可以试试。”寒霆道:“之前几次出事时,不是都有所感应吗?”
“好。”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下来。
“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吗?”对于少年痛快的回答,寒霆有些无奈。
“如果有危险,雪雪一定不会让我去的,不是吗?”舒离回头笑了笑,抬手用手掌碰触了那具魂魄的心脏位置。
一瞬间大片的记忆碎片涌进了少年的脑海。
这个魂魄的名字叫裴敬文,一个下九流的戏子,生活在一个随时没有明天的时代。
裴敬文是个孤儿,从小被戏院的老板买下来培养,大了后几年唱下来算是小有名气了。虽然他总是唱着青衣,但是裴敬文却是个满腔热血,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日军打进来后,没有杀了他,反而邀请他去自己的军队里唱戏,裴敬文顶着老百姓的辱骂上了他们的车。
裴敬文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去的,他用表演的借口,暧昧地让人在台上台下布置了许多帘幔,待到人齐后,裴敬文一个字都没唱,直接用袖子里的火折子点燃屋子。
火光中他看着手忙脚乱,哀嚎打滚的日军痛快地大笑着,有人端起枪,冲着他扫射了过去,裴敬文昂首挺胸地站在台上,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得有尊严。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裴敬文只觉得眼前一花,人竟然已经在镇外的山坡上。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广袖长袍,青丝用一柄木簪绾着。
“你是谁?”裴敬文问道:“是妖怪?”
否则他可想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能获救。
那人似是觉得有趣,答道:“对,我是妖怪,你不害怕吗?”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妖怪?”裴敬文跑到男人前面:“我还没见过妖怪长什么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说不上特别漂亮,却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耐看。
“现在见到了?”男人微微一笑:“妖怪前妖怪后的,人类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你又没说自己叫什么?”裴敬文反驳道。
男人打量着眼前狼狈的裴敬文,轻声道:“叫我九爷就行了。”
“九爷?你在家排行老九?”裴敬文走进了一些:“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迈着步子慢悠悠地往山里走去:“你戏唱得很好。”
裴敬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小步跟上男人:“那,我天天给你唱戏,你帮我打鬼子好吗?”
九爷没有停下脚步:“不行,我不能干涉人类的事情。”
“你都救我了,明明已经干涉了。”
“确切的说,我不能杀人。”九爷耐心地解释。
裴敬文停了下来,琢磨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他没有再跟着九爷,而且潜回了镇子里。脱掉戏服,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又花大钱买了把□□和子弹,蹲守在日军经常出没的地方,抱着打死一个不亏,打死两个赚了的心态,和那群鬼子玩命。
每当他有性命之危时,九爷就会出来救他,被救了后,裴敬文就换上戏服给男人唱上一段,然后继续跑回去玩命。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两年,日军签了投降书,而裴敬文也活成了一个传奇。
宣告胜利的那天,九爷和裴敬文坐在山顶上,一人一个酒坛子。
“结束了,你也不需要我了吧。”九爷笑道。
他本就有心帮忙,却碍于规则也顾虑自己的修行,只能旁观。可没想到当初只是私心想救个他欣赏的戏子,最后会是这样的发展。
人们有他们自己的因果轮回算法,裴敬文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手上没有无辜之人的血,在冥界的审判就不会太严重。
听到九爷这话,裴敬文不由放下了酒坛子:“如果我需要,你就会让我跟着你吗?我可以给你唱一辈子的戏。”
“为什么要跟着一个妖怪?”九爷不解。
裴敬文满脸通红,酒坛子都倒在了地上也没注意到,他背靠着男人的背,平时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充满着迷茫:“可是现在,我认识的,就只有你了。”
第36章 怜取6
裴敬文醉了,九爷陪着他在山上坐了一整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九爷说道:“我只住在这深山老林里,你若是受得了,就留下吧。”
九爷想着,裴敬文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清心寡欲的生活,估计不到一年就会离开的。然而三年了,裴敬文在他的住所前种的茶花都开了,依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离开的意思。
两人偶尔小酌几杯,裴敬文给九爷唱一段,只是大多数时候,九爷还是在修行,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两季交替。
裴敬文从没抱怨过什么,他在山上垦了块荒地,种了些蔬菜和稻谷,也算是可以自给自足了。每逢暮春,他就采些桃花酿酒,自己留几坛,剩下的去集市换点钱,买些日用品。
九爷从冥想中醒过来,就看到那人裹着棉被蜷缩成一团,睡在他的旁边。他走到洞口,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已然是冬季了。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裴敬文从熟睡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语气中有几分惊喜:“九爷!”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棉衣,搓着手哈了口热气:“九爷这次休息几日?”
九爷怔了怔,看了一眼裴敬文:“两三日吧。”
裴敬文笑道:“那太好了,上一次九爷不是说,想尝尝鱼冻吗?你且等着,我去山下买条鱼给你做,是买鲤鱼还是鲫鱼好?”
九爷站在洞口,神色复杂地盯着那个走进风雪里的人影。裴敬文从山上到镇里,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他好像一点都不疲惫,乐呵呵的做好饭菜,挖了埋在树下的酒坛。
“九爷,喝一盅?”裴敬文摆好碗筷,被寒风吹红的脸庞露出清浅的笑容。
九爷坐在石凳上,看着眼前舞着水袖,唱腔婉转的男人,眼中露出了一丝迷茫。
那句话他在嘴边转了半天,还是没有问出来。
他想问,裴敬文,你是不是喜欢我?
可是现在看来,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答案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那他呢?他对裴敬文究竟是怎么想的?
裴敬文唱完,还带着微微醉意,他笑问道:“九爷还想听什么吗?”
九爷放下杯子看向他,裴敬文没有回避,两人对视了许久,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裴敬文的双眸在月光下熠熠闪光,最终是九爷先避开了。
“我,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裴敬文呆了呆,急道:“要离开多久?”
“很久很久。”九爷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瞥了一眼男人,裴敬文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还会,回来吗?”裴敬文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
九爷顿时心下一软,含糊道:“嗯。”
裴敬文再醒来时,九爷已经不在了。他守在洞府,日复一日过着清贫又孤独的日子,看着洞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埋下的桃花酿越来越多。
裴敬文想着,没关系不过十年而已,他还能再等上好几个十年,这一生总会还能再见九爷一面。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得肺痨,生生咳死在那年冬天。
陪着他的,只有一坛酒,一碗鱼冻。
舒离的手垂了下来,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所感受到的,裴敬文临死前满溢而出的心情。唯一清楚的是,在裴敬文的等待里,没有丝毫的怨怼,这大概也是他的魂魄如此干净的原因。
“怎么样?”寒霆问道,却看到少年满脸的泪水,慌忙伸手去擦拭:“怎么哭了?”
“没事,大概是被影响了。”舒离抬手随意蹭了蹭眼角。
少年整理下心情,把自己看到的简单说了一遍:“裴敬文的执念,大概就是见那个九爷吧,只是这个叫九爷的妖怪,根本不知道去哪里,该怎么找?”
寒霆来回踱着步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你说在裴敬文的记忆里,九爷曾经想要问裴敬文是不是喜欢他?”
舒离回忆了一下,确定地点点头,立刻明白了寒霆的意思:“在裴敬文的记忆里,怎么会有本应该属于九爷的记忆?”
“从那时算起,裴敬文死了一百多年了吧,如果他没有靠吸食人的生气,魂魄怎么可能还维持着现在的模样,”寒霆顿了顿:“除非这里一直有灵力提供给他,或者说,妖力,而这份妖力里,带着提供者的心情。”
“一定是心心念念想着这个问题,才会溢出来吧。”男人轻叹了一声。
“也就是说,那个九爷一直没有走远,他就在这里。”舒离不解道:“那他怎么忍心,在裴敬文死前都不出现。”
寒霆沉默了一小会:“他大概到现在都不知道,裴敬文已经死了。”
“这里如果真的藏着妖怪我却察觉不到,要么是妖怪太过弱小,妖力可以忽略不计,要么就是对方在息眠状态。”寒霆解释道:“息眠,就是妖怪沉睡的状态,我们可以百年不睡,但是也是会疲倦的。为了息眠时不被其妖怪找到,会敛起平时外放的妖气,当然也不可能藏的干干净净。”
“那个九爷,睡了百年?”舒离惊讶道。
“对妖怪而言,百年又不长。”寒霆无所谓道。
少年神情微微一僵,没有再说话。
“我去找那个九爷,要一起来吗?”寒霆问道。
舒离点点头,男人拉住少年的手腕,蹲下身另一只手按在地上。寒霆闭上眼睛,电光从他的手心像外溢出,慢慢形成了一个圆圈,舒离只见眼前地空间突然扭曲起来,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置身在一个简单的洞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