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城门失火,被殃及的其中一条池鱼全然不知情。
此时此刻,容佑棠正挽起袖子,在户部衙署的一个小耳房紧张忙碌。
此耳房是因病告老的前任主事留下的,对方临走前匆匆对另一名主事粗略移交了公务,可他当时病着,难免交接得不甚清楚。
容佑棠耐心细致地将堆积的各种卷宗分类归置,提笔认真记档,热得满头大汗。
敞开的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
“叩叩~”
容佑棠抬头望去,立刻起身,笑着迎上前:“纪兄,快请坐,我来。”说着抱过沉甸甸的一捆卷宗,放在桌面。
“嘿,一早上没见,焕然一新了,打扫得真干净!愚兄汗颜。”
纪斯柏打量整洁的小耳房,大加赞赏。他年逾四十,二甲赐进士出身后选入部,任直隶主事已十载,安安稳稳。
“整理卷宗时顺手收拾了一下而已。”容佑棠乐呵呵解释,叹道:“小弟初来乍到,多有不懂,总是劳烦纪兄拨冗引导,甚不安。”
纪斯柏走到那捆卷宗前,左手叉腰、右手拍拍卷宗,不以为意摇头笑道:“哎,贤弟忒客气了!咱们有缘才成为同僚,想当年愚兄初上任时,多得陈老倾囊教授,才得以上手。唉,可惜呀,陈老那般仁慈宽厚的人,本应顺顺利利地告老、颐养天年,却旧疾复发,卧病多时。”
陈老,陈汉良,因病告老的前主事。
容佑棠关切问:“小弟来得晚,未曾与陈老谋面,委实遗憾。纪兄近日可是去探望过?前辈还好吗?”
纪斯柏忧心忡忡地摇头:“不妙。陈老现居南郊小镇,愚兄前日去探望,他已无法下床待客,腰颈腿脚不好,必须静养,可他有三位公子,还有一位尚未成家,娶媳妇哪有不花钱的?都得父母张罗。唉,陈老廉洁奉公,仅有的积蓄又要看病、又要养家,根本不够用。”
六品官员,月俸十石。假如毫无油水,生活顶多比中等农户稍好些,想纳妾买婢女当太爷是不能够的。
“既有三位公子,兄长们可以帮扶弟弟成家啊。”容佑棠皱眉,以常理推之。
纪斯柏苦笑,连连摆手:“说不得,说不得!家家有本难念经呐。”
容佑棠会意,同情地点头,长叹息,正色表示:“待小弟有机会去南郊办事,定要登门拜访陈老!”
“有的是机会。咱平时主要负责跑腿落实上峰命令,钱粮呀、田赋呀、人口户册呀,一趟趟地跑衙门和实地核查。陈老跑了大半辈子,他筋骨就是累坏的,知道吗?”纪斯柏肘部撑着卷宗,压低声音透露。虽有抱怨公务繁重之意,却挂着调侃笑脸,亲切随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朝廷各部分司办事,皇帝、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层层商议,制定决策下发——可定策没用,必须有效实施。主事们就是负责具体落实决策的低品官员,确实算“跑腿的”。
容佑棠心知肚明,却配合地敬畏点头,感激拱手道:“多谢纪兄提点。”
“哎,这没什么,同僚嘛,应该的。”纪斯柏慷慨大方一挥手,继而拍拍卷宗告知:“闲话先不多说了。来!贤弟,这些是陈老致仕后由愚兄临时代管的东郊、西郊百姓的户册,你尽量快些整理记档、有疑问的要设法查清楚。京城人口流动大,朝廷规定季度一核查,越积压越多,到时上峰抽查问起就不好了。”
“好的,有劳纪兄辛苦代管多时。小弟清理好田赋卷宗后就开始整理户册!”容佑棠斗志昂扬地表示,并邀请道:“听说东城新开了一家茶楼,评书极精彩,小弟好奇得紧,下值后纪兄可有兴趣同去一探?”
纪斯柏笑意不减,却遗憾慨叹:“愚兄倒很想去散散,只是小儿刚开蒙,少不得赶回家教教,免得他功课到深夜也写不完,急得直哭!”
果然,纪兄是出了名的圆滑好人,哪一方都不得罪,巧妙维持中立。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只能约下次了。”容佑棠朗笑,顺势夸道:“纪兄好福气啊,家和妻贤,儿女成双。”
“贤弟也会有的。”纪斯柏促狭拍拍容佑棠肩膀,打趣道:“以你的品貌,想必媒婆已踏破贵府门槛了吧?”
容佑棠有些尴尬,答:“小弟并不清楚,全凭家父做主。”
一大一小两狐狸正互相了解试探,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响亮尖利的通报声:“圣旨到!请容佑棠容大人接旨。”
耳房内的两人都愣了,容佑棠茫然疑惑,讷讷道:“怎么听着像是在叫我?”难道户部有谁跟我重名?
话音刚落,外面传旨太监已清晰重复一遍。
“就是叫你!快,赶紧去接旨。”纪斯柏好笑地催促。
“哦,哦。”容佑棠一头雾水,步履匆匆离开各司主事办公的耳房,走到户部衙署中庭大厅。
“公公好,下官容佑棠,特来听旨。”容佑棠忐忑拱手。
传旨的御前内侍颇有头脸,带了四名内侍,虽然面对初入仕的六品小官,却十分和气,微笑道:“容大人,请听旨。”
容佑棠按律跪下聆听,屏息凝神。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国之新政,德惠广布,泽被天下,今有河间关州之新政遇阻,朕实忧之。尔翰林院修撰容佑棠,才思敏捷,智勇双全,特授钦差一职、赐尚方剑一把,着一月内彻查关州之阻。钦哉!大成承天五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什么?
我是钦差?不能吧?朝堂上下人才济济,排号轮流我也不够品级资历啊!
容佑棠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当场愣住。
御前内侍宣读后,小心翼翼折叠好圣旨,笑眯眯提醒:“容大人,接旨吧。”
容佑棠如梦初醒,硬着头皮忐忑举起双手:“谢陛下隆恩,微臣领旨。”
为什么是我?
他满腹疑团,打起精神应酬完众同僚询问或贺喜后,歉疚非常对纪斯柏说:“纪兄,您看这……小弟事先委实不知情。”他领了皇差,明日远赴河间关州,来回至少月余,上峰将其手头的差事又派了纪斯柏代管。
纪斯柏心情十分复杂,压下仕途不得意的喟叹,豁达笑道:“贤弟绝非池中之物,愚兄有幸与你做了同僚。真没什么,愚兄做熟了的,你只管放心去关州,好好干!来日方长,待凯旋后,你我再去茶楼听评书。”
“一定!”容佑棠郑重其事一拱手。
事出突然,明早就要赴任,上峰爽快允了半天假。
容佑棠仔细收好圣旨,站在街头出了会儿神,先赶去6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啊?”
容开济震惊,万分诧异,难以接受,右手背打左掌心,继而扼腕说:“怎么派了钦差呢?你不是刚去户部上任吗?”
“我也不清楚。总之,圣旨写得明明白白的。”容佑棠纳闷之余,在亲人面前又有掩不住的年少意气,毫不畏惧道:“爹,我明早就要去河间关州了!”
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家李顺想当然地宽慰道:“肯定是陛下觉着咱们少爷聪明能干,才一再地委以重任,这是好事啊。”
容开济违心地点头,措手不及,原地转了个圈,才强打起精神,一叠声催促:“哥儿明早就要去关州,得赶紧给他收拾行囊,不拘衣物鞋袜银钱常备丸药,切莫遗漏。出门在外办差,想临时买是没有的。”
“哎,好嘞。”
几个老人一齐涌去容佑棠卧房,七手八脚地打点行囊。
容佑棠将圣旨慎重收进抽屉,忙忙地吃完午饭,喝了杯茶,扭头朝里间嚷道:“爹,我得去师父和叔父家,当面辞别。”
“也是,应该的。”容开济探头道:“老李,叫两个伙计赶车送他去,没得骑马跑出一身热汗,有失仪态。”
“好!”李顺放下手头的活,快步去安排马车。
容佑棠干脆利落脱下汗湿的官服,换上轻便透气的长袍,边系衣带边说:“爹,我还得去一趟庆王府。”
容开济收拾行囊的动作一顿,缓缓问:“辞别庆王殿下吗?何时回来?”
“辞别是其一。我听说此次陛下派了两名钦差同往关州,另一位是北营的齐志阳将军。”容佑棠正色道:“之前虽然同在北营做事,可我与齐将军私交极浅,故想通过殿下打听打听。”
“哦~”
容开济恍然大悟,登时放心不少,连声赞道:“原来有同伴啊,这很好!你是年轻晚辈,应该主动些,待前辈要尊敬,切忌傲慢无礼。齐将军效力庆王殿下麾下,想必品性不错,你快与他商议商议,此去关州互相照应着,尽快办完事回家。”
“嗯,知道了。”容佑棠套上鞋子,揣上钱袋子,精神抖擞道:“那我走了啊,晚上回家吃饭,吃饱了——”
“别胡说!”容开济紧张喝止。
容佑棠大笑着回头:“我只是想说吃饱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日乘船而已。”
“去忙吧。”容开济挥手作驱赶状,欣慰笑意里掺杂无数担忧。
容佑棠先去拜别舅父容正清,可惜对方尚未下值,只能托弟弟容瑫转告;而后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打了个盹儿,醒来抵达路府,却扑了个空:其管家告知路南去定北侯府访友了。
容佑棠略一思索,吩咐去庆王府。
他虽然与郭远郭达相熟,可从未正式登过定北侯府的大门,主要是公侯府第宅院深深,上有白发苍苍老夫人、下有牙牙学语小婴孩,规矩大,不便因私事肆意打搅。
午后,容家马车停在庆王府门口。
容佑棠可谓常客中的贵客——他时有打赏,为人又谦和,是门房小厮们最喜欢的宾客之一。
“殿下可在府中?”容佑棠笑问。
“在呢,容大人快请。”
不消片刻
容佑棠熟门熟路踏进书房,却发现庆王、师父路南和郭家兄弟、几名武将等,热热闹闹坐了一屋子。其中,齐志阳正感激涕零地单膝跪谢庆王。
容佑棠一怔,继而赶忙逐一见礼问候,最后恭谨侍立在师父座椅后侧。
“此乃王府,殿下宽厚大量,无需拘礼,你也坐吧。”路南轻声吩咐。
“是。”容佑棠陪坐师父下首。
赵泽雍抬手虚扶,平和道:“齐将军请起。本王向来只推荐贤才,你的资历与经验足够,且人品贵重,有目共睹,无需谦逊。”
“承蒙殿下举荐,末将铭感五内。”
齐志阳毕恭毕敬,单膝跪得笔直,虎目泛红道:“自家父辞世后,末将在关中历练十数载,幸得桑将军等人力荐才平调入京、又幸得殿下赏识,才得以进入北营,且获允夜间返城侍疾家慈两月,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您的大恩!”语毕,双膝触地,重重磕头。
没有关系、缺乏机会、无人赏识举荐,仕途绝不会坦荡,低品官员往往会在偏僻地方郁郁不得志至告老。
“快起来。”赵泽雍见状,只得走下座位搀扶。
“多谢殿下。”齐志阳抬袖,用力按眼睛。
赵泽雍严肃提醒:“你别大意,此次关州之行并不简单,但钦差身负皇命,只需严格执行天子命令即可,不必顾虑太多。”
“是!”齐志阳干脆利落点头。背后有庆王支持,他毫无惧意。
顿了顿,赵泽雍扭头问容佑棠:“你也接了圣旨了?”
“是的。”容佑棠忙起身。
“此乃临危受命。”赵泽雍神色凝重,又问:“齐将军与小容大人认识的吧?”
齐志阳颔首:“回殿下:小容大人之前在北营做事,自然是认识的。”
容佑棠上前拱手道:“此行前去关州,还望齐将军多多指教。”
“愧不敢当。”齐志阳回以抱拳礼,谦逊道:“齐某一介武夫,深恐辜负殿下的赏识提携之心。”
郭达忍不住乐道:“哈哈哈,推来让去,两个钦差竟都是北营的!真是有趣。”
“意外而已。”郭远不疾不徐道:“陛下点了一文一武,小容身在户部、且之前去过河间剿匪,算是合适人选。”
最重要的是:涉事的其它几方根本不想担责,他们都忌惮河间的剽悍民风,生怕吃力不讨好、甚至加剧暴乱事态——河间一贯多事,顺县匪患刚除,谁知道那群野蛮刁民会不会再度被有心之人煽动作乱?到时钦差就是掉脑袋也无法平息帝王怒火。
初生牛犊不怕虎,容佑棠坚定道:“圣旨已下,事到如今,只能全力以赴了。”
赵泽雍落座,有条不紊道:“子瑜,你先给他们说说目前掌握的情况,好让他们心里有个底。”
“好。”郭远身为户部左侍郎,一直负责推行新政。他简要讲述了关州商税征收过程中的一些固有弊病,并隐晦提及贪官污吏激起的民愤之深。
齐志阳颇为惊讶,肃穆凝重,边听边快速谋算,踌躇满志;容佑棠却毫不意外:年初剿匪时,他负责接待押粮队,跟关州富商家族的人同桌吃了好几顿饭,当时就听出好些微妙内情。
足足商议快两个时辰,众人才散去。
这一次,不用庆王开口,容佑棠自个儿磨磨蹭蹭,留下了。
“年初大军同行,这次仅有寥寥数人,害怕吗?”赵泽雍低声问。
容佑棠收回悄悄扫视四周的眼神,坦率道:“有点儿怕,但我很想去。”
“好。”赵泽雍赞赏地颔首。
容佑棠情不自禁,眼睛频频往书架、书案等位置看。
“你在找什么?”赵泽雍挑眉。
“没找什么。”容佑棠立即摇头,打死不会承认在找玉匣。
赵泽雍心知肚明,起身问:
“你喜欢那个?”
庆王:你喜欢那个?
容佑棠:哪个 ?
第107章 鲛衣
那个?
“哪个?”容佑棠谨慎问,他凝视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底气不足地摸摸鼻子。
“玉匣。”赵泽雍明确指出。若无杀伐决断之才,他岂能因战功封亲王?所以,他要么不说、要么直言不讳。
容佑棠下意识摇头,重重地摇头!
“不喜欢你还找?”赵泽雍好整以暇问。
“我就想知道您怎么处理它了。”容佑棠讪讪答。
“已烧毁。”
“哦~”
容佑棠彻底松了口气,他对庆王放一百个心,无可奈何道:“唉,七殿下真是的!在翰林院外掏出那东西,倘若叫人看见会百口莫辩的。”
赵泽雍宽慰道:“你不必理睬,老七多半又皮痒了,本王会收拾他。”
容佑棠忍俊不禁,讨论玉匣春宫图委实尴尬,遂胡乱摆手道:“算了算了,不说他!”
赵泽雍颔首,往书案走,转而谈起正事,叮嘱道:“齐志阳有勇有谋、颇为仗义,本王已交代了他。你们到关州之后,凡事都要商量,互相照应,齐心协作,切勿被小人挑唆猜忌。”
“是。”
“河间崇山峻岭绵延、林深草密,地形极复杂,自古就是出了名的乱。”赵泽雍颇感头疼,严肃叮嘱:“尤其关州。你千万小心,彻查动乱固然要紧,但性命更要紧。遭遇生死存亡之际,留得青山在,才能图日后。明白吗?”
“明白。”
容佑棠紧挨书桌,若有所思,随手磨墨半晌,而后拿了一页纸,提笔蘸墨,稳稳划了一横,轻声道:“此乃延河,横穿河间省东南,沿途有通往关中的官道。”而后他又划了一竖:“延河往西,水路三百里,流向纵贯南北的大运河。”
赵泽雍去河间剿过匪,对地形颇为熟悉。他接过容佑棠握着的狼毫笔,沿河道画了几个小圈、严谨标注地名,字迹刚健遒劲,缓缓道:“延河流经商南、鹿水两个漕运重县,河间与宁尉省以大运河为界。”
“所以,河间混乱是‘得天独厚’的。”
容佑棠深吸了口气,扼腕道:“河间绝对是那些被通缉的罪犯、仇杀溃逃的江湖人士等最喜欢藏匿的地方:退可躲进深山老林,进可沿水路逃亡天涯海角,哪怕官府再能耐,也没本事从来自五湖四海的无数商人行客中揪出他们!”
“虽说山河地形天定、无法改变,但朝廷不应放任自流。”
赵泽雍皱眉,提笔点点河间西北方向的关中,沉声道:“本王早几年就提过,可以将驻扎此地的关中军调拨部分、常驻商南与鹿水之间,不必太多,一万左右将士即可,足以震慑不法的三教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