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容佑棠把消息送回京城后,乘开往河间的最早一艘客船,于傍晚抵达目的地。
“终于到了!”容佑棠迫不及待走下船板。
“走!找个客栈歇一晚,顺便打听打听情况。”齐志阳士气高昂地一挥手。
容佑棠惋惜道:“可惜运河客船到此为止了,去关州得走延河水路。”
“且看看吧,不拘客船还是包船,两个时辰就到。”齐志阳无奈道:“那地方现在不太平,早了晚了都没船敢去,要不今夜就能到。”
容佑棠宽慰同伴:“咱们已经够快的了,估计骑马更不安全,还慢。”
行人络绎不绝,个个挤得一身汗,挑夫、附近饭馆客栈的小二等,纷纷热情吆喝揽客。
摩肩擦踵,拥挤非常,容佑棠一行随着人潮慢慢往外走。
忽然,容佑棠被人蹭了一把,他敏锐察觉身前被人轻轻掏了一下!
“站住!”容佑棠本能地一声断喝,揪住一个约莫三十多的瘦削男子。
“放手,嘿,你干嘛呢?”对方气势汹汹。
“你乱伸手,掏走我的东西,还不赶紧拿出来?”容佑棠横眉立目,他倒不是心疼碎银子,而是着急同被偷走的斗剑玉佩。
“我没拿,你少冤枉好人!”偷儿奋力挣扎,他欺负外乡人、误以为是富贵小纨绔带着一群家仆游玩,失窃多半息事宁人。遂大声嚷道:“看你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怎么污蔑——”话音未落,他突然大张着嘴巴,嗬嗬喘息,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左手紧握尚方剑的齐志阳皱眉听了几句后,二话不说,左右使一个眼色,禁卫们围上去,齐志阳右手快如闪电,火速卸了偷儿的下巴!
容佑棠毫不客气,从偷儿身上翻出……很多个钱袋?他摇摇头,挑出自己的,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斗剑玉佩完好无损后,仔细收进怀里。
“带他走。”容佑棠提醒道:“咱们堵住路了。”
半刻钟后,他们离开渡口,押着偷儿走在寻客栈的路上。
“狗胆包天的贼子。”齐志阳怒声呵斥:“猖狂得没边了,什么人的东西都敢偷!”
“啊啊啊嗬嗬……”偷儿口水四流,呜咽求饶不止。
容佑棠唏嘘道:“刚踏上河间地盘就遭窃了。”
话音未落,前面巷口突然奔出十来个手执棍棒甚至匕首的混子,均蒙着口鼻,为首者骂道:“你们吃了熊心豹胆了?我的弟兄也敢扣!”
容佑棠缓缓扫视来人,冷静道:“原来还是伙同作案的。”
“罪加一等。”齐志阳面无表情。
“少啰嗦,赶紧放人!今儿不留下所有值钱的东西,你们甭想活着离开河间!”为首者显然是惯犯,毫无惧意。
容佑棠冷冷道:“你们想杀人灭口?”
为首者打量容貌出众的外乡小少爷,语意森森,威胁道:“我不杀你,像你这样的好货色,卖给好走后门的老爷能挣一大笔——喂!”
他还没说完,齐志阳已怒得将整个偷儿朝贼首掷过去!瞬间倒了三五人。
眼看一场混战不可避免,容佑棠看了看远处,忙大声道:“官差来了!”
“怎么回事?”齐志阳闻讯眺望。他武艺高强,军汉拳脚都很重,随手便卸了贼首的下巴和胳膊,一脚将其踹倒在地、踩住后心。
容佑棠皱眉:“他们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
“陛下发的是明旨,估计河间官府收到消息了。”齐志阳答。
只见对面奔来三五十个穿戴整齐的官差,为首是一身绛绸长袍的中年人,他急急奔上前,首先命令官差拿下窃贼,而后深深拱手施礼,毕恭毕敬问:“二位可是奉旨来此查案的钦差齐将军、容大人?”
一群偷儿登时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容佑棠和齐志阳对视一眼,齐志阳问:“正是。你们是何人?”
“回将军的话:小人朱迪,奉巡抚游大人的命令,特来迎接钦差。接风薄酒已备下,游大人正在等候,还望二位大人赏脸。”朱迪面白无须,谈吐文雅,老成持重。
对方身为一方巡抚,主动以礼相待,拒绝就显得狂傲了,不利于开展调查。
容佑棠和齐志阳耳语商议几句,客气道:“游大人一番美意,不胜感谢。既如此,我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迪笑逐颜开,躬身引请:“二位钦差大人,请!”
此时此刻
河间巡抚衙署后院内
四名身姿曼妙的美貌女子正垂首聆听:
“食色性也,男人没有不好色的。”游冠英不疾不徐道。他中等身材,微胖,肉鼻子厚嘴唇肿眼泡,肤黑泛红,不容置喙地命令:“你们今晚尽管使出手段来,好好伺候,缠住他们!”
“是,大人。”
“遵命。”女子们嗓音娇柔婉转。
游冠英轻笑,嗤道:“齐将军好办,军营里憋久了的,最馋女人。至于容大人嘛……哼,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就用些药,能起来就能玩儿,让他尝尝做男人的滋味。”
第110章 夜宴
两圆顶朱红帘的六抬大轿,由十二名官差小跑抬近前,个个累得鬓角汗湿,气喘如牛,纷纷跪下行礼,参差不齐喊:“草民叩见二位钦差大人。”
容齐二人同时抬手,虚扶起了众人。
朱迪束手恭候,礼数无可挑剔,恭谨道:“ 轿子可算来了。二位钦差大人,请上轿,”
容佑棠和齐志阳眼神对视瞬息,对坐轿均无意。
容佑棠随即笑道:“我等乘船数日,坐得太久了,如今倒想走一走,领略贵地的风土人情,也不枉数千里迢迢来一趟。”
“朱大人不介意吧?”齐志阳气定神闲问。
“将军折煞小人了!”朱迪连连摆手,羞窘道:“在下奉游大人命令行事,顶多算不入流的小人,岂敢称‘大’?”
容佑棠微笑道:“能被一省巡抚委以重任,必定是人才,朱主簿过谦了。”
由于经营布庄多年,容少爷观察人的时候,往往看了外貌就看衣裳:绛红印染墨色铜圆斑的绸袍,立起的里衣领子柔软熨贴,行走间露出黑色单裤,鞋面仅鞋尖有少许灰尘。
一整套行头估价二两左右,中规中矩,符合他身为巡抚衙署主簿的身份。
朱迪颇为讶异两名钦差的融洽关系,他原以为文官武将共事时难免有龃龉。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小人不过是为游大人传达命令而已。”朱迪十分谦逊,丁点儿口头把柄也不留。他恳切地提醒:“此处距巡抚衙门约十里地,二位钦差大人舟车劳顿,徒步是否太疲累了?”
“无妨,我等正需要舒舒筋骨。”容佑棠语气温和,态度却强硬。
齐志阳毫不在意,说:“十里地而已,未及军中日常操练的零头。”
“但二位大人贵为钦差……”朱迪忐忑为难,欲言又止。
容佑棠了然宽慰:“朱大人放心,游大人方面我等自会解释。”
话已至此,再劝阻就僵住了。
“是。”朱迪见好就收,无奈吩咐压轿的官差退避,他正要带人朝主街方向走,却发现对方根本不用人引领!
“容大人,请走这边。”齐志阳手握尚方剑,早已看好了路,大踏步进入方才窃贼冲出来的小巷。
“有劳齐将军带路了。”容佑棠一本正经道,欣然跟着进入小巷,众亲卫随同围护。
“哎?”
朱迪瞠目结舌,准备带路的手掌抬起不动,脱口呼唤:“二位大人稍等!”
齐志阳头也不回道:“朱大人,此乃近路,你们不知道吗?”
“我——”
知道是知道,可、可……你们钦差啊!不坐轿、不骑马、不受官差开道簇拥,竟然钻巷子抄近路?
朱迪咧咧嘴,无言以对!半晌,他只好吩咐官差将宽敞的六抬大轿和窃贼们送回巡抚衙门,匆匆带领五六名官差进巷追赶。
小巷狭窄,容佑棠和齐志阳并肩而行,禁卫前后保护。
“齐兄好记性!”容佑棠赞道:“你只来过一次河间,就记住了路。”
齐志阳谦道:“熟能生巧而已,算不得什么。前锋营将士都得熟记地形,否则会误了大事的。”
“此处距巡抚衙门仅十里,光天化日之下,却有持刀盗窃团伙流窜作案?”容佑棠难以理解地摇头。
“虽说全天下的渡口都乱,毕竟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混杂。”齐志阳严肃指出:“不过,像河间乱得这样的,实属罕见。”
“简直无法无天了!”容佑棠压低声音,痛斥道:“假如咱们只是探亲访友或经商的外乡人,刚才岂不倒了大霉?”
“有机会的话,去监狱转转就知道当地的破案能力了。”齐志阳刚说完,后面就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朱大人来了。”容佑棠莞尔。
“大人、二位大人,青石板路湿滑,请多加小心啊!”朱迪疾步追赶。他先是游冠英聘用的幕僚,后因办事得力升为主簿,管着巡抚衙署的二三十个幕僚。
由于前后有禁卫阻挡,容佑棠脚步不停,朗声道:“多谢提醒,朱大人也小心些。”
朱迪几次想走到钦差们身后,可高大健壮的禁卫两个并排、把前路堵得严严实实,他想开口又不好开口,只能焦急尾随。
走着走着,容佑棠的心渐渐往下沉:
小巷曲折纵横,走向毫无章法,宽窄不一。此乃城区,显然房屋建造时官府未能妥善规整。一路皆门户紧闭,此刻正值晚饭时分,虽有炊烟袅袅、饭菜飘香,但缺乏小巷人家应有的孩童嬉闹追逐、大人吆喝叫嚷的热闹动静。
寂寥冷清,透出浓浓的戒备意味。
走了片刻,前方一个独院内传来女人的哭骂声:
“……我嫁给你究竟享什么福了?上有老下有小,天天累得直不起腰,卖煎饼一年到头的,风吹日晒,衣裳全褪色了,穿得叫花子似的,为省钱,我扯两尺布自个儿做身换洗衣裳不行吗?”
“你这是两尺吗?”当家汉子气急败坏道:“至少七八尺了都!你是有几个身子要穿衣裳?有这钱做点儿别的什么不好?哪怕给孩子们打打牙祭呢,败家娘们。”
一阵咣咣当当后,女人破口大骂:“呸!曹狗蛋,你真没本事,媳妇做两身新衣裳就跟挖了你俩眼珠子似的,我给老曹家传宗接代做牛做马,就得了这下场?隔壁彩娘和琴姐她们比我好命多了,银子随便地使、衣裳随意地做——”
当家汉子喝道:“他们做缺德勾当发的黑财,你不知道?挣那昧心钱,要遭天打雷劈的。”
“难道我们清白守法的老天爷给发金馅饼了?那么多人上山下水都平安享福,就你榆木脑袋不开窍!哼,活着先好好地活,享乐享乐,哪怕被天打雷劈也死得瞑目了。”女人相当的理直气壮。
容佑棠心情沉重,惟有叹息:
这就是河间土匪水寇盛行的根源:官府无力管束,部分百姓利益熏心、铤而走险,甚至深切向往之。
朱迪叫苦不迭,催促官差速去劝止,他尴尬道:“让二位大人见笑了,两口子拌嘴胡咧咧,不值一提。”
“哦。”齐志阳不置可否。
容佑棠一行不慌不忙,慢悠悠,在巷子里七拐八绕,细致审视河间百姓的真实生活境况,半个时辰才走到主街。
华灯初上,主街是一城最繁华之地,商铺林立,茶酒食物香气四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二位大人来自京城,想必见过的街市比鄙省富庶千八倍啊。”朱迪终于得以随侍钦差之侧,熟练地奉承寒暄。
容佑棠四平八稳道:“大成江山处处秀美,各有千秋。朱大人一定去过京城吧?”
“曾有幸跟随游大人入京述职几次。”朱迪笑答。
齐志阳状似讶异地问:“述职啊?何处落脚的?”
朱迪眼珠子定住瞬间,随即从容不迫道:“因游大人在京城并无府第,故只能住客栈。”
“堂堂一省巡抚,入京述职竟然住客栈?”容佑棠感慨之余,顺势问:“游大人为何不寻同年或同僚呢?听说他在京城有不少挚友啊。”
“这……”朱迪笑脸未变,崇敬热切地解释:“游大人为官多年,在京城是有几位朋友,可大人总担心给朋友家添麻烦,故选择住客栈。”
“哦~ ”齐志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唉,住在客栈多不方便。”容佑棠叹气,又问:“想必游大人出门访友叙旧时,朱大人也去的吧?奇怪了,咱们一次也没碰见过,不知你们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京城繁华富庶,在下人生路不熟,无缘遇见大人,实属遗憾。”朱迪笑得脸颊酸,有些招架不住新科状元亲切随和的闲谈。
“有缘始终会相见。比如现在,你我不就认识了?初次到访宝地,我等也是人生路不熟,还望朱大人遇事多提醒提醒,方不枉相识一场。”容佑棠意味深长道。
朱迪努力维持热情笑脸,含糊说:“哪里哪里,二位大人贵为钦差,小人不过一跑腿的罢了。”他可谓急切地伸手一指,介绍道:“巡抚衙门就在前面街口右转。”
“好的。”
一时间谁也没有接话交谈。
容佑棠含笑一暼朱迪,看见对方目不斜视地前行,总算不再挖空心思地试探,遂满意收手。
此时此刻
巡抚衙门后院宴厅内
“啪”一声,游冠英重重一顿茶杯,恼怒问:
“还没到?”
“大人息怒,钦差们执意要步行,朱先生苦劝未果。”
游冠英鼻子喷了股气,冷笑道:“体察民情吗?有点儿意思,挺会装模作样的。”
此时,管家疾步迈过门槛,禀告道:“大人,钦差已步行至十字街口,听说他们在巷子里迷了会儿路。”
游冠英鼻子又喷了股气,慢条斯理掸掸袍袖,吩咐道:“把他们直接领到这儿来。”
“是。”
游冠英斜睨四名打扮成侍婢的美貌女子,吩咐道:
“待会儿好生伺候着,给老子长长脸。”
“是。”
片刻后,容佑棠一行抵达河间巡抚衙门,立定望了望:
方方正正,半新半旧,一溜红灯笼照亮青瓦白墙;门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雕工甚佳,将狮子咆哮欲攻击的神态刻得惟妙惟肖。
“二位大人,请。”朱迪越发恭敬。几番试探后,他认为齐志阳符合自己想象中的武将模样,容佑棠却很捉摸不透——小状元郎是涉世未深书呆傻气?还是胸有城府精明圆滑?
“齐将军,请。”容佑棠伸手引请。虽同为钦差,可他资历品级居下,故处处奉齐志阳为前辈。
“请。”齐志阳有意控制步速,与对方并行,迈过门槛后,瞟一眼朱迪,感慨道:“剿匪时曾跟随郭将军来过此处,一晃已大半年了。”
朱迪低眉顺目,谨慎接话:“庆王殿下率诸将军好汉解救河间于匪患威胁中,千千万万百姓不胜感激,铭感五内。”
“殿下运筹帷幄,齐某等人听命行事,幸不辱皇恩。”齐志阳一提及庆王,便自然而然地面朝京城方向恭谨垂首。
容佑棠却是初入河间。他边走边扫视出了名贫穷大省的巡抚衙门:各地官衙制式相仿,无非前堂、中庭、后院,宽阔甬道直通到底。整体房屋高敞,门窗撑柱的油漆略显斑驳陈旧,青砖墙散发特有的幽冷气息。夜晚时分,前堂静悄悄,中庭一排耳房灯火通明,幕僚们正在挑灯处理各类文书。
待行至后院时,景象豁然一变:后院乃巡抚及其家眷生活的所在。
迎面是一个大园子,藤木婆娑、花香弥漫、流水叮咚,高低错落点缀许多红灯笼,迷蒙照亮假山游廊和四周的亭台楼阁。
以巡抚的地位,眼前不算出格。容佑棠客观地评价。
沿雕栏游廊前行半刻钟,前面就是宴厅,透出亮光与酒香,容齐二人刚站定,就听见一阵爽朗洪亮的笑声:“哈哈哈,钦差远道而来,游某等候已久啦!”
只见小厮打起门帘,一身常服的游冠英双手背负,昂首阔步,立定,笑得肿眼泡眯成一条缝。
虽然我们品级不如他,却是奉皇命而来的钦差,按例,他理应先尊询圣躬。
“承蒙大人热诚相邀,下官特来打搅。”
“抱歉,让大人久等了,我们不慎迷了路。”
容齐二人亦立定,满脸微笑,双方相距一丈。
你笑,我也笑,除皇帝亲率的内廷禁卫面无表情外,其余小厮侍女幕僚纷纷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