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达轻手轻脚行至庆王卧房门口,挥手阻止欲行礼的士兵,小声问:“里边儿怎么了“回将军:容大人膝盖受伤,大夫正在给治。”值守士兵简单直白答。
“哦。”郭达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侧耳细听:
“受伤为何不及时说?”赵泽雍沉声问,心疼且自责,堆满公文的炕桌早已被远远推开,他坐在榻沿,未受伤的右腿搁在脚踏上。
“殿下息怒,我只是皮肉伤而、而已。”容佑棠满头满脸的冷汗,疼得汗湿重衫,人前坚拒与对方同榻,而是靠坐在躺椅里,与炕床相距数尺。他靴子脱去,两腿膝盖以下光裸,双膝淤青发紫,迅速肿起半指高、肿得平滑发亮、皮下像包着水,十分刺眼。
“容大人,请问您这是怎么伤的?”军医头也不抬问,他二人分立躺椅两旁,各诊治伤患一边膝盖,顾不上其它,首先拿湿帕子把药膏痕迹揩拭干净。
罚跪的。
“……”容佑棠难免窘迫。
事到如今,赵泽雍岂能不明白?他代为回答:“跪伤的,你们只准听在心里。”
“是。”两名军医异口同声,均领悟庆王不允许宣扬的意思,同时暗忖:备受宠信如容大人,竟被罚跪伤得膝盖这样?谁罚的?总不会是殿下吧?
“容大人,请问您受伤后都用了哪些药?”
“殿下,跪伤……”军医脸现尴尬,尾音含糊,清了清嗓子,转而清晰询问:“容大人的伤势本不致于严重至此,初步猜测可能用错了药。”
“快告诉大夫,你用了什么药?”赵泽雍高声催促,心紧紧缩成一团。
用错了药?容佑棠眼前一阵阵发黑,痛不欲生,恨不得自己昏迷,从牙缝里吐出字:“我、我用了家里常备的跌打药、药油。”
“不止。”军医笃定摇头,反复擦拭其膝盖,与同伴联手诊断:“容大人,您不止用了一种药。”
“痕迹尚能分辨,至少两种。”
赵泽雍暂未考虑过多,即使他聪明绝顶,也料不到真实内情。眼看对方脸色苍白得透青,霎时什么也暂时搁下了,焦急提醒:“你可听见了?至少两种药!除了寻常人家常备的药油,还有什么?”
还有郭公子给的一瓶。
容佑棠心说,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不停滑落,浸湿了鬓角,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左手悄悄缩进袖筒,捏紧郭达所赠的瓷瓶,猜测:莫非……郭公子不慎给错了药?
相识已久,关系一向尚可,郭达给容佑棠留下的印象甚佳,他潜意识回避猜测郭达蓄意害自己。
赵泽雍腿伤未愈,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榻沿,目不转睛盯着人,心急如焚问:“他失去意识了?无论是否错用药,你们赶紧先止疼!”
“是。”军医们立即松开膝盖,直起身诊脉并审视,紧急用力掐人中和虎口——
其中一名军医掐伤患左手虎口时,猛一用力,容佑棠吃痛一抖,倏然睁开眼睛大叫:“啊!”
同时,“叮当”一声,白色小瓷瓶掉落,咕噜噜滚了几圈,恰巧停在炕床脚踏前。
意外突发,赵泽雍有些失控,他探手拾起:“这是什么?你用的药?”
“殿下小心!”
“仔细危险。”
“殿下,请交由大夫验视吧!”亲卫们胆战心惊,忽地冲上前,七嘴八舌恳求,恨不得一把夺了瓷瓶,免得暗器或毒物伤人。
赵泽雍眉头紧皱,苦于不懂医术,只能把瓷瓶交给大夫。
“等、等等!那是我从街头郎中手里买的金创药。”容佑棠脱口解释,他方寸大乱,情急之下欲抢夺瓷瓶,难以想象郭达可能故意害自己。并且,膝盖剧痛莫名开始缓缓消褪,一如发作时令人费解。
庆王眯起眼睛,愣了愣,蓦然清醒,脸色一沉喝令:“立即验明瓷瓶之物!”
“是。”亲卫们轻而易举避开容佑棠,把药瓶递给大夫,后者把药瓶放在桌面,小心翼翼旋开,用细长银针伸进去探了探,挑出些淡褐色药膏,细细观察,又略靠近闻了闻,而后抹在洁净白布上刮平了琢磨。
到底怎么回事?
赵泽雍的注意力大幅度拐弯、拐去令其可能暴怒的方向,他绷着脸问:“容大人,你是否用了那药?”
庆王愉悦放松时,往往亲昵称“小容大人”;但人前明确称“容大人”时,表示他正处于愤怒的边缘。
“我——”容佑棠思绪混乱,无法否认之下,只好承认:“用了一些。”
“哪个街头的江湖郎中卖给你的?”赵泽雍又问,但丝毫不带质问或怒意。
要说出郭公子吗?
容佑棠沉默斟酌,冷汗聚流在下巴、滑落打湿天青锦袍,半晌,慎之又慎,含糊答:“不记得了。”
唉!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郭达愧疚又感动,站在门口静听半晌,一颗心仿佛被滚油煎熬,喘不过气,萎顿憋屈,正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时,厅外忽有一名校尉快步入内,看见郭达忙垂首抱拳,嗓门洪亮道:“卑职参见将军。”
将军?哪个将军?里间的容佑棠倏然扭头,险些没克制住瞬间弹起。
郭达胡乱一挥手,烦躁得说不出话。
“将军,令尊定北侯郭老大人来探望殿下,其车驾正停在营门口,卑职特请示殿下的意思。”名为张蒙的校尉毕恭毕敬禀告。
咦?
家里不是定的晚上吗?
郭达一怔,惊讶得扬声:“我父亲来了?”
“是的。”
郭公子在门口!里间的容佑棠忍不住“腾”地坐直,他疼得稀了些,一缓过气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问问郭公子!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然而,众目睽睽,而且庆王正疑惑打量着,容佑棠硬生生压下冲动,唯恐自己误会,仍抱着郭达不慎给错药、或对方所赠与自己之前用的药相克的猜测——认识年余,蒙受郭公子提携良多,他为人豪爽仗义,怎么可能害我?
舅父来探?赵泽雍自然也听见了,他按捺疑虑,略高声问:“子琰?”
郭达被点名,浑身一震,握拳咬牙踏入,暗中大呼糟糕,他僵硬梗着脖子,目不斜视,一眼没敢看容佑棠,紧张禀告:“殿下,家父来探望您了。”
“本王有伤在身,不便相迎,张蒙,速速把郭老大人请进来。”赵泽雍吩咐。
“是!”校尉张蒙领命而去。
赵泽雍板着脸审视表弟,久久不发一言,眼神极具压迫力。
谅解我、谅解我……郭达心中默念,一遍又一遍,直挺挺杵着,狼狈垂眸。
于是,容佑棠明白了:郭公子如此为难,十有八九是奉了长辈之命。
“殿下,”容佑棠面不改色,主动开口:“我已经好了,今儿大雪,估计伤口是路上冻的,进屋被暖炕激得红肿刺痛而已。”
“是吗?”赵泽雍全然不信,狐疑扫视容佑棠与郭达——他们之间为何陌生人一般不言不语?小二生性跳脱健谈,今日却反常的斯文。
“是的。”容佑棠轻轻颔首,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他双膝红肿得发亮,仿佛拿针一戳能流出水,但疼痛已缓和许多,勉强可以忍受,遂默默放下裤管,低头时,趁机抬袖按了按眼睛,快速穿上靴子。
赵泽雍隐约醒悟,却完全不敢置信,迫使自己收回审视表弟的严厉目光,转而嘱咐容佑棠:“你别动。大夫,手脚快些,务必治愈他!”
“是。”军医们浑然不觉,兀自在一旁忙碌分析白瓷瓶内的药膏。
“殿下招待贵客,下官不宜在此打扰,还是先告退——”容佑棠话音未落,郭达终于扭头,仓促瞥了一眼,依照计划,干巴巴打断:“无妨,家父只是探望殿下而已,容哥儿留下聊聊吧。”
我与位高权重的定北侯有什么好聊的?除非因为殿下一事。容佑棠很有自知之明。
“不必拘礼,”赵泽雍面朝容佑棠,眼睛却注视表弟:“你只管留下。”
容佑棠比谁都急于知道原因,遂答:“是。”
不多时,两名军医捧着药瓶上前回禀:“殿下,此瓶中物本属上好的金创药,但添了两样活血通络的药材,具体有待细验。”
“虽然不对容大人之症,所幸于身体无害。”老大夫扭头,正色告诉容佑棠:“容大人,您用错药了,请停下缓缓,不宜几种药混用,一则恐药性相克,二则不利于药效发挥。”
对方照顾自己至脱离疼痛,容佑棠感激拱手道:“多谢大夫。”
赵泽雍松了口气:“你们仔细给他配些对症药,下去吧。”
“是。”
片刻后,现任定北侯郭衡于议事厅外求见,其随从留在前营,仅孤身一人。
“请进。”赵泽雍不动神色。
郭达垂手侍立,焦头烂额,此刻只想钻进地缝或原地消失。
须臾,轻裘缓带的定北侯信步踏入,一如往常拱手道:“见过殿下。”
“请起。来人,看座。”赵泽雍抬手虚扶。
“谢殿下。”
“父亲。”郭达恭敬垂首。
“下官拜见大人。”容佑棠随后行礼。
定北侯清瘦颀长,颔下蓄了一缕短须,端方沉稳,他落座,扫了一眼容佑棠双膝,和蔼道:“小容坐吧,你膝上有伤。”
赵泽雍顿时震惊,额角青筋直冒,怒极喘了两下,竭力冷静,一字一句问:“您怎么来了?”
“我担心子琰慌得应付不了。”定北侯坦言。
郭达脸红耳赤,实在撑不住了,“扑通”跪下,羞愧叩首:“求殿下责罚!”
第169章 夜半
“子琰, 你这是何意?”赵泽雍脸色铁青, 难以置信,目光如炬问:“莫非那瓶药是你给他的?”
郭达艰难点头:“是。”
赵泽雍望向容佑棠, 又问:“那瓶药是子琰给你的?”
剧痛消褪后,容佑棠渐渐恢复镇定,奇异地顿感豁然开朗, 他见郭达已承认,无需再隐瞒,遂坦言:“殿下息怒, 其中必有内情,我相信郭公子有苦衷。”
请罪的郭达尴尬扭头,郑重承诺:“容哥儿, 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今后一定设法给你补偿!”
对方跪地, 容佑棠尽量往后侧退避,难免失望,尽量平和道:“郭公子不必介怀。”
“子琰,你实话实说,究竟哄他用了什么药?是否含毒?”赵泽雍回神后立即问。
“没毒!绝对没有!”郭达紧张强调,他仓促站起,三下五除二脱掉靴子、撸起裤管,露出自己淤青红肿的膝盖,展示给人看,手指着伤痕急切解释:“表哥请看!容哥儿,你瞧瞧,给你药之前,我试着跪地半个时辰后擦药,并无任何毒害后果,只是、只是疼一阵子,疼得厉害,约莫两刻钟即可不药而愈。”
“你简直胡闹!”赵泽雍严厉呵斥,“嘭”的举拳砸炕桌,震得笔墨纸砚抖动。
天呐……
容佑棠瞠目结舌,吃惊地凑近细看,确定那伤痕与自己相仿,他茫然困惑问:“您、您这是为何?”
“容哥儿,我没有害你的意思。”郭达愁眉苦脸,放下裤管穿上靴子,恳切解释:“我真没想害你,假如是毒药,无论老祖宗如何解释我也不会哄你用。”
“为什么?”赵泽雍眉头紧皱,难掩气愤受伤,万般不解问:“子琰,老夫人为什么对付他?你我在西北并肩拒敌十余年,过命的交情,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表哥,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只别赶我走。”郭达手足无措,愧疚惶恐。
“子琰只是奉命,他强烈反对,不过被老夫人和我制服了。”定北侯先解释两句,继而恨铁不成钢,蓦然变了脸色,怒道:“糊涂东西,到如今还未反省,跪下!”
父命难违,郭达依言下跪,沮丧耷拉着脑袋。
“你以为事事顺从就是对殿下好吗?大错特错!”
定北侯疾言厉色,猛地起立,毫不留情面地训斥:“子琰,你实在太令为父失望了!当初送你进国子监,读书几天就不肯去了,闹别扭使性子,哭着吵着要从军,留书离家追随殿下。你以为长辈一无所察?实话告诉你,当年家仆前一夜就撞见你写信了,悄悄上报,老祖宗召我商量半夜,最终决定依你一回,希望多少能给殿下添点儿助力——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嗯?为父只后悔当初没拦下打断你两条腿!”
郭达错愕,特别不服气,张张嘴,却不敢顶撞盛怒中的父亲。
“舅舅,有话坐下好说,子琰有勇有谋,是我不可或缺的臂膀。”赵泽雍出言相劝,他虽然恼怒,但更急欲问清真相。
定北侯喘吁吁,老泪纵横,“扑通”跪下,与儿子并排,哽咽道:“殿下,老朽惭愧至极,哪里担得起您一声‘舅舅’?子琰糊涂透顶,眼睁睁看您陷入险境,却盲目效忠顺从而不予劝诫,留他有何用?不如打死算了!”
定北侯父子都跪了,容佑棠岂能独站?故陪跪,幸而膝盖已肿得麻木,跪在暖融融的炕床前居然并无痛感。
“打死他做什么?留着,本王有用。你们都起来吧。”赵泽雍虎着脸,深深凝视安静垂首的容佑棠。
郭达险些感激涕零,两眼冒光地仰视表兄。
定北侯坚持跪地不起,潸然泪下,哽咽道:“淑妃娘娘去得早,老朽疏忽大意,未能妥善照顾殿下,跪着只当向娘娘赔罪了。”他不起,其余两个年轻人只能陪跪。
“您——”
“舅舅,您给一句实话,那药到底是谁的主意?”赵泽雍肃穆问。
“是老夫人的意思,但我也赞同。”定北侯直言不讳。
“老夫人为何对付他?”赵泽雍握拳,满腔怒火熊熊燃烧,竭力按捺,但凡换成别个背后捣鬼,一早叫亲卫拖出去严刑拷问了!
——庆王生母早逝,少年时多得外祖一家帮扶提点,是以十分尊敬舅父与外祖母,但他坚决认为容佑棠无错。
“殿下,请容我转达老夫人几句话。”定北侯正色请示。
“既是转述老夫人的话,请您起来,跪着成何体统?”赵泽雍神态冷硬,不容忤逆。
“谢殿下。”定北侯这才起立,抬袖按眼睛,背微微佝偻。
“你们也起来,膝盖都有伤,别跪。”赵泽雍又说。
“是。”
“谢殿下。”容佑棠顺势起身,迫切想知道原因。
定北侯垂手侍立,目不转睛,清晰道:“老夫人说:敢问殿下,今日小容仅只是膝盖疼上两刻钟,您就慌乱心疼得这样!倘若来日他被陛下寻机赐死,您能如何?”
赐死?
“不可能!”赵泽雍不假思索地驳回,反问:“容大人勤勤恳恳,父皇赐死他做什么?”
“老夫人料到您会这样问。”定北侯油然生敬,继续转述:“她还说:虽然容佑棠颇有才华、办差也用心,可他委实不应该逾越与您之间的关系。仅凭这一点,即使他政绩超凡,也无法平息陛下的不满,龙颜大怒,试问谁能抵挡?”
“他并未逾越。”赵泽雍下意识解释,怔愣出神半晌,沉声道:“他才多大年纪?较真细论,此事实属本王?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涣σ肌!?br /> 容佑棠大为感动,稳稳上前数步,郑重道:“郭老大人请息怒,您的意思下官明白,待后日早朝,下官即会呈交关于请旨外调离京的奏折,不再会影响殿下名誉。”以及前程。
“别怕,一切与你无关。”赵泽雍忙安慰。
“置身其中,怎会与我无关?”容佑棠苦笑,反倒宽慰:“殿下放心,我并非禁不起流言蜚语才离京,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去年仰仗殿下提携,带我下河间走了一遭,今年年中又去查案月余,期间感触良多,我饱读圣贤书、蒙若干贵人赏识、幸得陛下钦点中第并授官,岂能不努力报答众多知遇之恩?横竖京官难以避免要外放,我姑且试试提前请旨调去河间。”
“父亲,您听听,我没夸大吧?容哥儿志存高远,他主意正着呢,根本不需要咱们督促。”郭达忍不住说。
虽然内心赏识,但定北侯眼尾瞥视过去,即刻令次子闭嘴。
赵泽雍却听得格外心疼,他略昂首,极度不悦不赞同,强硬嘱咐:“舅舅,烦请您回去转告老夫人,下不为例。他一贯低调谨慎,错在我一人,你们的规劝应冲着我,别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