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厨房炖着有羊肉羹、鸭子肉粥,您看看是?”张妈进来请示晚饭,她望向容佑棠的眼神难掩讶异关切,但并未贸然询问。
容开济叹口气:“哥儿受伤了,最近吃不得发物,你看着办,给做些清淡养身的吧。”
“哎,好,我这就去!”张妈急忙去了厨房。容府小户人家,只有管家李顺并厨娘张妈、以及杂役老陈三个下人。
容佑棠脸上敷了药,毫不在意道:“小伤而已,很快会好的。”
“伤在脸上,无论男女,破相都不好。”容开济严肃表示,顿了顿,又小心翼翼询问:“听李顺说,七皇子对你——”
“爹!”容佑棠赶紧打断,极力作轻松状:“他们不过是随手逗弄小百姓取乐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的,您别多想。”
“你还小,哪里知道其中厉害呢。”容开济眉头紧锁,他也是朝廷命官之后,家逢巨变后净身入宫苦熬几十年,知道的龌龊事多了,怎能不紧张相依为命的儿子?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前世险些被嫡兄送到他上峰床上去了……
由于重生之说太过诡异惊悚,是以容佑棠并未告知养父。
往事历历在目,容佑棠笑容有些黯然,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情,神采飞扬地提起今日结识卫东一事,成功转移了养父的注意力。
“哦?那卫公子可真是难得的好人!”容开济见儿子开心,他自然也高兴,但笑着笑着却忽然屏息,而后惊喜道:“卫公子家住南城奉安巷?岳山书院的卫正轩卫夫子也住那儿啊!”
“爹——”容佑棠扶额。
容开济难过又歉疚:“我这阉人身份,带累了你,咱们几次三番携厚礼登卫老夫子的门,均无功而返。”
“爹,快别这么想,咱们命中就该做父子的,不然怎么都姓容呢?可见亲缘天定。”容佑棠笑眯眯地插科打诨。
容开济被逗笑了,厅堂一派其乐融融,但开怀片刻后,他仍是不放心:“棠儿,你已是秀才,学问不差,可若想再进一步,就必须拜师入书院,自古名师出高徒,单靠自个儿,摸不着道啊!我仔细打听过了,岳山书院里卫夫子最是宽厚仁爱,门下不少寒门弟子……你明白吗?”
如果卫夫子不肯收你,别人就更不可能。
容佑棠点头:“我明白,您放心,月底卫夫子过寿,我还会像往年那样去贺寿。至于卫大哥,他是庆王部下,我俩萍水相逢,无甚交情,怎好开口?”
“可……都说庆王殿下刚正大气,最是怜贫扶弱,有没有可能——”容开济喃喃自语,他是关心则乱,满脑子都是儿子的前程。
“爹啊,那可是皇室亲王!”容佑棠哭笑不得,灯光下愈发显得玉白俊美,水润灵动的眸子明亮有神,耐心道:“按旧例,庆王年底回京探亲,年后不久就得回西北戍边了,顶多待两个月。”
身份地位天差地别,普通人想结交皇子谈何容易?
“咳,是爹老糊涂了。”容开济回神后尴尬不已,却又十分欣慰:“你能如此明理冷静,不骄不躁,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养伤,铺子我会盯着,你小小年纪,切莫熬坏了身体。”
嗯,小小年纪,两世为人,加起来竟然才三十二岁!
前世早夭,今生将如何?
周仁霖一家子,就快回京了,该如何给仇人接风洗尘、才能显出我的诚意呢?
养伤期间,元京城内雪花飘飞,容佑棠裹着大毛袍子,难得舒舒服服窝在窗前躺椅中,出神望着一角天空,一看就半日,安静从容,家人下人也不打扰,顶多轻手轻脚添碳或送去热茶糕点。
伤口愈合后,容佑棠提上自酿的桂花酒并几样礼物,特意去了一趟南城奉安巷,登门拜访卫家——凡遇到好人好意,容佑棠从不辜负,总是尽心尽力地回应。
原本他只是感激那日卫东好心劝慰和热情相邀,岂料卫家二老的好客纯朴竟还在卫东之上!老人对孝顺懂事的少年喜爱有加,郑重派人去了容家还礼,容佑棠受宠若惊之余,赶忙又去卫家道谢,一来二去的,两家人渐渐熟悉了起来。
年关将近,容佑棠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和铺子里一起抓、岳山书院和周家大宅两头跑。
而十一月二十八,正是岳山书院卫正轩夫子的寿辰。
辰时末,外面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容开济细细检查打点好的寿礼,他又犯了咳疾,面潮气促,轻声嘱咐道:“卫夫子是读书人的师父,最重规矩,待会儿去到卫府,凡事需多留心注意,别失了礼。哥儿太年轻,李顺,你多提着他点儿。”
“是,老爷放心。”李顺忙点头。
容佑棠大踏步走出来,身穿碧色箭袖袍子,雪青银纹带束发,眉目如画,朝气蓬勃,朗声道:“爹怎么起来了?快回屋歇着吧,我和顺伯去贺寿就行了。”
“嗯,咳咳你、你在夫子面前不可失礼,咳咳咳,路上要小心,早些回家。”
容开济接过张妈手中的月白镶滚毛边披风,亲手给儿子穿好,容佑棠笑着拢一拢披风,催促道:“知道,您回屋吧。顺伯,走了。”说着就已经走出大厅,行动迅速,步入风雪中。
天寒地冻,北风刺骨。
街上车马行人来去匆匆,容佑棠坐在马车里,幼时左小臂断骨处隐隐刺痛,坐卧不安,一声不吭忍耐到南城奉安巷卫夫子府。
“少爷,到了。”李顺掀开厚实棉帘,一眼看进去就明白,叹息道:“这是又手疼了吧?唉,这鬼天气!忍一忍啊,等回去了,拿药油好好地揉一揉——”絮絮叨叨的李顺忽然停顿,紧接着头疼又愤慨地说:“糟了!迎客的又有卫夫子那几个学生!”
容佑棠刚跳下马车,尚未站好,就听到讥笑嘲讽的一句:“哟,这不是容公公娇养着的小少爷吗?怎的又到这儿来耍了?”
第3章 相邀
卫正轩执教数十载,桃李满京城,因此今日登门贺寿者络绎不绝,如今见有热闹可看,少不得驻足停留,好奇审视容佑棠。
“卫夫子乃饱学之士,德高望重的一代鸿儒,学生早已敬仰多时,今日特来贺寿。”容佑棠不卑不亢表明来意。
“学生?”林建嗤笑,他身穿岳山书院统一的青布棉袍,头戴黑色方巾,上唇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痦子,眼睛大瞳仁小,眼白就显得多了些。他眯着眼睛,轻蔑问:“夫子几时收下你了?就敢自称学生了?”
简直不要脸!
容佑棠面色不变,朝卫府恭敬一拱手,谦虚道:“圣人尚无常师,善学者,往往择贤而师之。难道林兄认为卫夫子不值得后生学习、不配得众人尊重吗?”
“你——”林建用力一甩袖,怒目圆睁之下更显眼白突出,可他不能否定容佑棠,非但不能否定,还得明确附和:“夫子德才兼备,诲人不倦如春风化雨,自当为天下学子表率。”略停顿后,林建作风度翩翩一笑,惋惜道:“不过,你一介阉竖之后,纵使饱读诗书,又有何用?”
围观的贺寿者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俨然一副看戏的神态。
“关于‘读书有何用’,卫夫子必定是教过的,林兄竟然不知道吗?”容佑棠姿态闲适,长身鹤立,轻轻巧巧把问题踢了回去。
“你——油嘴滑舌!”林建再度气结,不屑一顾道:
“哼,也是了,阉竖能教出什么好的来?”
围观者有几个人轻笑出声,李顺满面涨红,横眉冷目,却只能忍着,因为是夫子门前,万万不能喧哗吵闹。
容佑棠怒极反笑,冷冷道:“林兄一口一个阉竖死咬不放,如此作态,未免有失读书人的风度!”
“呵呵。”林建见围观者甚多,且都屏息凝神兴致勃勃的模样,更是亢奋非常,威风凛凛叉腿而立,慷慨激昂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阉竖对不起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不可毁伤,阉竖也对不起父母;同时,又必将连累宗族蒙羞,子孙后代应引以为耻!”
嚯,骂得不错呀!
围观人群两眼放光,恨不得拍掌高声叫好,不约而同把眼神移到“阉竖之子”身上,焦急等待少年的回应。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李顺伸手怒斥,气得都结巴了,容佑棠一把将管家拨到身后,向前几步,腰背挺直,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凡净身入宫者,皆有不得辞的理由,有谁是愿意的?人生在世,哪个没有不如意之处?出口伤人,骂人揭短,首先品格就落了下乘!”紧接着,容佑棠朝皇宫方向遥一拱手,肃穆道:“且皇恩浩荡,内侍年轻时在宫中听命于贵人,年老出宫荣养于护国寺,逝者则赐葬于广济庄,享永世香火供奉。内侍存在已久,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林建,你如此愤恨,究竟是不满什么?”
……喔唷!一听涉及皇家制度,围观人群就不敢笑了,咽咽唾沫,悄悄后退几步。
“我——”林建气急败坏,脸红脖子粗,想辩驳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间僵在原地。
这时,围观人群忽然被分开,一男孩气冲冲跑进来,指着林建大声呵斥:“好一个尖酸刻薄的书生!你说,你对我朝内侍制度有何意见?说呀!”
事态突变,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来了个声援自己的小义士吗?容佑棠愣了一下,转身看去: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项戴金螭璎珞,通身富贵气派,七八个沉默强壮的随从贴身护卫,一看就惹不起。
林建不瞎也不傻,哪敢像嘲讽容佑棠那样随心所欲?
“哑巴啦?你刚才不是很能说吗?”那孩子见林建不吭声,怒意更甚,威胁道:“今天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可要小心项上人头了!”
哗——
围观民众倒抽一口凉气,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看着,有胆小的已经脚底抹油溜走了。
“我、我——”林建大窘,脸色白了又红、红了转青,憋屈得很,他知道那孩子绝对非富即贵,磕磕巴巴半天,才弱弱地回:“说什么啊?我不过和容、容贤弟闲聊罢了。”
“大胆!你敢哄我?”那孩子登时气极,双目圆睁。
想着毕竟是来拜寿的,眼前的闹剧虽非本意,但终究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容佑棠叹口气,开始想办法善后,他观察了一会儿,很快就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跟那孩子打交道。
容佑棠上前,一脸坚定不屈的凛然正气,郑重抱拳,朗声道:“多谢这位大侠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啊?
小男孩结结实实呆了一呆,紧接着眼睛弯成个月牙儿,抿嘴极力憋住笑,抬高下巴像模像样地表示:“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
容佑棠忍笑,面上却惆怅感慨:“像刚才情景,也不知道发生过几回,但只有您这样儿的义士愿意帮忙说话……唉。”
赵泽安挺同情的,眨眨眼睛,刚想安慰几句时,庆王赵泽雍气定神闲踱了进来,低沉浑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淡淡说:“好一个能言善辩的书生。”
这嗓音……
容佑棠如遭雷击,猛地转身,看到的是身穿玄色锦袍的庆王,对方肩宽腿长,几步就到了近前,那长年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气势扑面而来,压得容佑棠屏息凝神——这是人对强者不?div align="center">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勺灾鞯木次贰?br /> “庆——”容佑棠刚脱口而出一个字,就被赵泽雍身后的卫东急打眼色叫停了。
“小九,大侠?”赵泽雍戏谑开口,同时抬手,想摸摸胞弟的脑袋。
可赵泽安却一撅嘴、拧身闪避,皱眉不喜,疏离而戒备,且隐隐带着敌意。
啊!难道那是九皇子?容佑棠迅速退避一旁,躬身低头,脑子转得飞快。
“出来玩了这半日,也该回去了吧?”赵泽雍手停在半空,无奈放下,语气耐心又温和,很有兄长风范。
“我不!”赵泽安梗着脖子,硬梆梆回呛,丝毫不给亲哥面子,对着卫东说:“不是说好了来看民间夫子过寿吗?带路吧!”
卫东没表态,只是为难地望向庆王,腹诽道:我哪敢邀请皇子出席堂伯父寿宴?分明是九殿下您想出来玩找的借口!
赵泽雍挑眉,先暼一眼噤若寒蝉的林建,再看一眼镇定自若的容佑棠,虽然没点破,但眼神足够明显,好整以暇道:“小九,那夫子的学生你已经见识过了,还用得着见夫子本人吗?”
教不严,师之惰啊。
闻讯赶来的卫夫子顿时无地自容,他的学生们也是脸颊火辣辣,跟被人甩了一耳光没甚区别,但谁也不敢吭声,因为此时此刻,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赵泽雍身上的玄色锦袍两肩饰有龙纹,头戴金镶玉嵌九珠华冠,并佩戴祥云龙形玉佩——那可是皇室子孙专用的!
容佑棠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有心想为卫夫子说几句话,却无法当面驳斥庆王的话,因为他已经知道对方身份,岂敢不敬?
“唉,真扫兴。”九皇子扫视一圈身穿岳山书院袍服方巾的学生,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三哥这回说得有道理,他眼珠子一转,仰脸对容佑棠说:“幸好,你还没有拜师,否则我就不帮你啦。来,你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好夫子。”
跟、跟你走?
容佑棠目瞪口呆,忽然觉得自己惹上了个天大的麻烦!他深吸口气,刚想好声好气地婉谢九皇子美意时,却看到庆王投来意义不明的威严眼神,容佑棠浑身一凛,到嘴边的话忙咽了下去,匆匆塞回脑子里过滤审查。
“算啦,回去就回去吧,外头怪冷的。”赵泽安自顾自宣布,他对容佑棠很有好感,因为从没有人把他当锄强扶弱的侠士对待,这感觉新鲜极了、美极了!他甚至伸手抓着容佑棠的披风,催促道:“走,别再来这儿受气了,我认识不少夫子,给你随便挑。”
呃,九皇子您真大方……不过,我真不敢当啊!
容佑棠叫苦不迭,眼下却束手无策,被拽着走。李顺胡乱把寿礼朝卫府下人怀里一塞,赶紧赶着马车追上去,心里大叫:不行呐!我家少爷可不能跟您走!
于是,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离开了,留下一群后怕不已互相埋怨的书生。
“哎呀,好冷,今天怎么这么冷?”赵泽安虽然只有十岁,但身量已达容佑棠肩膀,只是稚气满满,脸颊尚有些肉乎乎的,孩子气十足。
容佑棠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庆王,低头说:“我坐马车来的,车上有手炉和铜踏。”言止于此,表达了心意即可。
赵泽安脆生生地说:“我们也是呀,只不过这巷子太小,马车进不来,停外面了。”
“……嗯。”容佑棠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跑得挺顺畅的马车。
巷道里,赵泽安只拉着容佑棠说话,理也不理他哥一下,容佑棠就算不是重生的,也看得出庆王和胞弟关系不佳,更何况他是重生的,据前世从生父周仁霖口中得知——
忽然,前面“噼里啪啦~”响起了突兀刺耳的炮竹锣鼓声,吓得年幼的赵泽安惊叫出声,庆王即刻转身,一把护住胞弟,沉声问:“何事如此喧哗?”
“属下这就去探!”亲卫忙奔了出去,片刻回转,躬身禀报道:“回殿下,刚才那动静是因兴阳大街周府周仁霖大人携家眷自泸川外放回京起的。”
姓周的一家子回京了?
容佑棠蓦然瞪大眼睛,很长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顿,紧接着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手指头哆嗦,兴奋又紧张!
赵泽庆却皱眉:“周仁霖?”
下属忙介绍:“就是那平南侯府的二姑爷、当今皇后娘娘的妹婿,任职户部的。”
赵泽庆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明显不待见。然而九皇子听了却很高兴,脱口而出:“姨妈回京啦?太好了!”
“你说什么?”赵泽庆脸色突变,抓着胞弟的胳膊往上一提,恨铁不成钢地问:“谁是你姨妈?外祖家里就一个舅舅,你我哪儿来的姨妈?”
“呃,我、我……你这么凶做什么?放开我!”赵泽安被吓住了,他基本没受过委屈,被问得泫然欲泣,憋屈得不行,又不敢过份顶撞胞兄,眼看着泪珠就要滚落。
“送九殿下上马车,回府!”赵泽雍黑着脸喝令,强忍下痛心失望与担忧,没妥协挣扎发脾气的胞弟,刚要离开,突然又停下,转身,定定看了容佑棠半晌,看得后者不由自主想后退,末了丢下一句话:“既然小九许诺要给你找夫子,那你明日到庆王府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