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良继续往里面走着,这是他第一次走到最里面的房间,以前每次从卖店穿过回喜宴厅时也只是能路过最外面的房间,他在紧闭着的门前停下来,他知道少年一定在屋里,侧耳隔着门板去听,屋里没任何动静。
男人没敲门,握着门把手轻推,门便大敞四开。光线不是太强的屋里,能看到抱着腿坐在床边地上的齐致辰,低着的头埋在双膝之间,无声无息蜷缩成一团。
周继良看到这一幕时心狠狠的抽疼起来,他关上门一步步慢慢走进来,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声响,直到到了少年跟前,他弯腰将人拎拽起来,声音很轻:“起来,地上凉。”
齐致辰猛的挣开男人的手,又坐回原地,依然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只是那抬头的瞬间,周继良看到少年那双严重红肿的眼,他站在那低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人,蹲下后双手刚搭上少年的胳膊就被甩开,再放上,再被推开。少年像头倔强的幼兽,不停的挣。
周继良在多次想将人拉起来无果后,索性挨着齐致辰席地而坐靠在了床边。
俩人谁也没说话,不再有撕扯,肩靠着肩。
齐致辰坐到脖子僵硬,坐在腿麻,坐到旁边男人的头搭在了他肩上。他因他姐的突然离去难受,本想像之前一样把男人推开,但当他侧过头去看时才发现男人是闭着眼的。
齐致辰心里更酸了,他的眼睛肿胀到只能微微睁开一个缝隙,他盯着男人的侧脸看。他知道在坝外连夜扛沙袋的两杠一星定是累坏了,才能坐着都睡着。
齐致辰从裤子兜里摸出那一沓昨晚出发去共庭前他姐夫给他带的用塑料袋包着的给他姐去医院用的钱,他吸吸鼻子,紧紧握着那钱后扔到了一边。
“一抖一抖我睡不着。”周继良闭着眼开口。
齐致辰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嗓子干哑:“不会不靠着我。”
周继良坐直身子后一手抓住床边一手抓着齐致辰的手站起身,身体向后一仰,手臂一横便紧紧搂着人躺在了床上。
齐致辰在摔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头因长时间哭过和没休息,旋转带来眩晕,他紧紧闭上眼平稳了晕感才扭头去看手搭在他腰上的男人。男人闭着眼,安静的像是睡着了,可当他想拿开搂着他的那只胳膊时却又会被紧紧禁锢。
“心里很难受吧?”周继良睁开眼,深邃的眼睛看着怀里的少年。
齐致辰听了男人的话突然眼泪防线崩溃,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头埋在臂弯里,沉重缓慢的气息忍不住呜呜咽咽。
周继良摸了摸少年的后脑勺,慢慢向下去拍少年的背,他一下一下的抚摸,无声的安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哭的累了没有声音的趴在那睡着了,男人拍着拍着也停下来睡着了。他们相互依偎,安心又踏实的睡着。
夜里的雷声让周继良醒了过来,雨水像是无数条鞭子抽在窗户上,他小心翼翼把少年头枕着的胳膊抽出来,轻手轻脚下了床,出门前回身弯腰在少年那紧闭着的红肿眼睛上亲了一下。
齐致辰梦里梦见了他姐,很长很真实的梦,能触碰到他姐的手,能看得到他姐的笑,梦里没有无常离别,没有痛苦伤痛,真实的像是现实才是个梦。
他是被他妈摇醒的,睁开眼发现旁边躺着的男人不在了,有失望的感觉滑过。
“儿子快起来,快,”于春秀语气很急,“咱们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怎么了妈?”
于春秀叹气:“说坝外那边要不行了,村长让各家各户劳动力留下,其他人都带着东西集体赶往南大山,快快快,抓紧收拾东西,可能夜里随时就走了。”
齐致辰呆呆的听他妈说完后,跑去了喜宴厅,看到大兵们的东西基本都拿走了,推开他们屋的房门,刘景利和周继良的东西也不在了。
齐致辰走到床边掀开他的枕头,把那把瑞士军刀握在了手里。
第31章 坝口决堤
一个人的突然离世对亲人造成的伤痛齐致辰不是没体会过,小时候他爸的去世也是很没有防备的突然,也是在电闪雷鸣的雨夜。他永远记得他妈和他姐抱着他一起撕心裂肺的哭。
后来他知道了死亡到底意味什么,就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爸,没再回来,如今他姐,也不会回来了。
长姐如母,齐敏芝给弟弟的爱向来细腻用心,不次于她的母亲。
齐致辰对他这个姐姐也是爱的很,所以当他跪在雨里痛哭他觉得他的心被割掉了一块,再也补不上了。他并不想哭,可他无能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从他姐停止呼吸到火化成灰他的视线就没清晰过。他从不知道人可以有那么多泪水,也从不知道世事可以那么无常。他好好的姐姐,说离开就离开了。
齐致辰恨透了下着雨的夜晚,童年丧父少年丧姐的阴影连成片,伴随着潮湿雨气缠在身上,一旦触及,便挥之不去。
因从坝外传回来的消息,让整个呈塘在雨不停的夜里发生严重恐慌。
不管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孩子。都在整顿东西等着村里通知然后统一离开。
老齐家卖店前依然是信息交流处,很多人冒着雨聚集过来只为了打探消息。
人心惶惶的氛围里,齐致辰却是麻木的。他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严重吵闹声,开口:“妈,真的要走么。”
于春秀跪在床上打包着东西:“看情况可能是真不行了,不走不是等着淹死么,得走。”
齐致辰伸手把他妈塞在包裹里的两件沉重的大衣拽了出去:“带着这些干什么,如果真走,不要带多余的东西。”
于春秀把衣服又重新拿回来塞好:“你这孩子,这是你姐当时结婚时给妈买的,贵着呢。”
齐致辰一听到他姐,鼻子一酸,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卖店屋里不少人在买东西,方便面火腿肠饼干面包还有瓶装水几乎抢空。李树全提前留了一些才不至于他们家没得用。
妻子的离开对他打击不小,他整个人脸色苍白,原本就不太爱说话,现在更是一言不发的从货架里往出取货。
齐致辰走进卖店问道:“孩子呢?”
李树全回:“在屋里睡觉。”
“我只看到明达在睡觉,另一个呢。”
李树全动作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有明显的叹息:“先送到老于家去了。”
齐致辰了然,村南的老于家儿媳妇是前一阵生的孩子,正是有奶水的时候,小乘舟出生就没了妈妈,给她冲从镇上买回来的奶粉又不吃,只得麻烦同村老乡喂奶。
此时乱着的不仅是呈塘村里,连坝外也乱成一片。
大兵们终日作战却也难敌雨水的不停息,水位线严重贴近坝面时周继良作出了撤兵命令。
当大兵们随时准备放下沙袋随队撤走时,村长王和带着几个人走进帐篷里来。
老村长开门见山问坐在那和下属说着什么的年轻人:“周营长,听说你们要从民坝撤了?”
周继良站起身:“王村长,就目前状况来看,雨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民坝随时可能守不住,我的人几天来连续筑坝,我不觉得他们能有连夜再抢出坝面高度的精力,所以决定放弃民坝退守村西国堤,以免有人员伤亡……”
“我看你们就是不想干了!”王和身后一小伙子大声打断周继良的话:“说的好听,你们要是真的尽力,那就不应该放弃!”
“就是啊,”另一个村民气愤接过话:“身后不是你们的家乡,你们不会懂它的重要性,你们说撤就撤,我们怎么办!”
“如果呈塘不在了,那我们以后住哪?祖祖辈辈都在这,哪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我们哪都不去,呈塘在我们就在,呈塘要是真保不住了,那我们不如也一起淹死算了。”
……
就这样,进来的几个同在坝外扛沙袋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他们的话语说的很重,甚至存在越说越无理的嫌疑,帐篷里吵闹成一片。
孟庆喜抬手插了半天话才找到个间隙:“乡亲们别激动,我们不是要放弃呈塘,我们是放弃民坝,全力守国堤……”
王和摇摇头:“孟营长,如果放弃民坝,那就意味着将呈塘至于危险境地了,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再等等再撤离,多一个沙袋多一袋土,可能呈塘就有救了啊。”
老村长说到最后有些泪眼,收声后又用期待的眼神去看周继良:“周营长,村里人我已按照你说的,让人通知他们准备随时躲去南山,但民坝并没决堤就说明还有希望,我带着村里的劳动力都会跟你们一起继续守在这,有一丝可能都不要放弃民坝……”
周继良站在那安静的听着老村长的话,脑海里突然闪过齐致辰的身影,他片刻后开口:“我们可以守在这里,为确保百姓生命安全的万无一失,村里的必须都立马前往南大山,我会派人协助村民撤离。”
屋里的几个解放军干部听了这话都微微迟疑,但还是都把他们营长的话听到了耳朵里。
周继良说到最后看向孟庆喜:“老孟,你带着点人立马赶回村里,务必将全村人都安全送到南山。”
孟庆喜得令后回身指了指:“上次是孟饶考察的南大山地形吧,那就你带队一个排跟我走。”
于是孟饶带了用快速度集结的一连二排跟着副营长返回了村里。
呈塘村三百左右户人家,近千人,要想在大雨里转移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乡下的地方,村民难免有些思想意识落后,一旦意见不和,他们的行动力就会表现在无礼和倔强上,不时与回村协助撤离的大兵们发生冲突。最后大兵们能劝的劝,能强行拽的拽,分拨把村民们一批批送走。
乱成一团的村里,到处是背着包袱拎着东西扯着孩子的人,家禽带不走的被放开乱飞乱跳,牲畜带不走的被栓在院里乱撞乱叫……
呈塘慢慢的被掏空,村里人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离开,没太多不舍,反而更多的是茫然。
齐致辰家是在最后一批里,孟饶看了看他们带的东西询问着是否有还想拿的,他可以让人帮忙带走。
齐致辰抱着困的睁不开眼睛的李明达摇头:“没了孟饶哥,就这些。”
孟饶拍了拍齐致辰肩膀后指着不远处等着的几个大兵:“那你们跟着他们走,我去你家隔壁。”
齐致辰明白孟饶是私心多派了两个人帮他们拿东西,他叫住了孟饶:“孟饶哥,那我们等会儿和老林家一起走吧。”
孟饶翻过墙头,疑惑的往老林家院里看:“可这家人怎么这么安静。”
齐致辰也觉出不太对劲,好像从最开始村里躁乱时林会计家就没什么动静。
孟饶从屋里出来:“没人,东西也大多数都不在。”
“那应该是走了吧,”齐致辰又看了看老林家院里,“一直都没看到他们家人。”
孟饶点头:“那应该就是去南大山了,咱们走。”
最后一批村里人有二百多人,基本都是行动能力稍微好一些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西走。
一路上齐致辰特意去看看村卫生所的邸啸一家和村西空地旁的何璐一家都有没有离开。
都是空荡荡的,仿佛整个村被遗弃了一样,大家互相帮衬登上国堤后再向村里望,黑漆漆,偶尔的星星灯火应是哪家忘了关灯。
齐致辰忍不住问走在不远处的孟饶:“孟饶哥,村里人真的都出来了么。”
孟饶沉默后开口:“我不敢确定一个不剩,但我确定我们尽力都带了出来。”
齐致辰形容不上他的心情,这两天的事像风云突变的天,他姐去世了,可他们都没来得及悲伤,家,就要没了。
全呈塘的人像迁徙一样为躲那所谓的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连夜离乡。
浓密的雨帘能见度没几米,大兵们走在百姓周围用已并不太亮的军用手电筒照着路,路上没人再大吵大闹,所有人心情低到了极点。
齐致辰在他姐夫走过来把孩子抱过去后便去搀着他妈和李常氏,他边走边下意识去看坝外的方向,他有些担心那些还驻守的大兵们,或者说,他是担心周继良。
呈塘通往南大山的路只有一条,上了国堤一路向南。也就是说,他现在前进的方向离两杠一星越来越远。
这次的暂去南大山,要么是洪水淹过来他们等待外界救援,要么是洪水撤退他们安然无恙回来时大兵们已经离开。
无论哪种,他再与周继良相处的可能性都不大,齐致辰就这样在胡乱思绪里跟着到了南大山脚下。
由于雨还在下,爬山不方便,又赶上大夜晚,只得先在山脚安顿。尽管是山脚,地势也已高出平地很多。
孟庆喜带着大兵帮先到达的村民们支了军用帐篷,由于物资有限,需要两三家挤在一个帐篷里。
齐致辰他们到了后开始在毫无章法乱七八糟的帐篷中间找着老于家,最后坐进帐篷里,两家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把熟睡的两个婴儿吵醒了。
然而帐篷并不隔音,一旦两个帐篷离得近,完全能听到彼此都在说什么。
齐致辰从帐篷里出来后扣上了雨衣帽子,他站在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的帐篷堆里,想找邸啸他们,可人太多了,太乱了,天又太黑了,雨又太大了,完全分不清方位。
这次孟饶带的大兵齐致辰不太认识,并不是住在他家喜宴厅的一排的那些,所以路过时他打招呼只能尴尬点点头,叫不上名。
他坐回到帐篷挤着坐在一边。老于家一家老老小小五六个人,再加上他们老齐家六口,空间并不宽裕。齐致辰呆呆的坐在那,借着帐篷顶上吊着的手电筒的光亮看得到里面于家儿媳妇在坦胸露乳的给醒了的孩子喂奶,他立马移开视线。
没人睡觉,大家都万分精神的坐着。这样一个奔波不安的夜晚,也许只有孩子们还都睡得香甜。
“齐致辰?”
听到外面有人叫他,齐致辰站起来猫着腰出来:“孟饶哥,怎么了?”
孟饶掀开雨衣一角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军用手电筒递过来:“拿着用,今晚我会带着人在这,帐篷就在最斜前方,有事过去找我。”
齐致辰笑笑接过来:“谢了,孟饶哥。”
看着孟饶走远的背影,齐致辰心里是暖的,在喜宴厅和那些大兵哥哥们相处,处来的是真感情,被关心惦念的他是幸福的。
当所有人坐在帐篷里等雨停时,却先等来了坏消息。
大概凌晨六点左右,周围帐篷突然炸开了似的,齐致辰已困的坐着都要睡着,他栽在他妈腿上闭着眼半睡半醒,听到外面好多大人都从帐篷出来,他和他姐夫也迅速探头听情况。
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后,齐致辰撒腿就跑进了明显小了的雨里,他挤过一堆堆人绕过一个个帐篷直奔斜前方空地。
走近那个帐篷就能清楚听到里面的对话。
“决堤之后,人呢?”孟饶不停问着:“他们人呢?人呢!”
齐致辰刷的掀开帘子站进来:“孟饶哥,民坝……”
孟庆喜见进来的是齐致辰,摆手示意:“孩子你先出去。”
齐致辰并没退出去,而是直直盯着帐篷里的几个人,语气很慢:“民坝是不是决堤了?”他仿佛只有十分确认才会相信。
然而屋里人都忽略了齐致辰,还在继续着。
一大兵语气很平,满身疲惫:“有一处决堤,大概十多米宽的距离,当时事发突然水势凶猛,有正好在那附近的差不多一个班的人,直接就被水冲走了……”
孟饶听后情绪不太稳,他大声追问:“哪个班?我问你是哪个班!”
那大兵犹犹豫豫:“连长,我也不知道,坝上出了豁口一切都乱了,为防止豁口变大,大家忙着堵口没人去确认到底是哪些人不见了。”
孟饶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坝外来人说决堤了,他就后悔当时让他带人回村协助村民撤离时他没带一排,这样就能把邵勇战带在身边了,出现在视线范围内要好过现在不确定人到底是安不安全。他抓过雨衣往出走:“我现在就带人回去。”
“你不许去,”孟庆喜十分严肃的叫住了人,“坝外情况危险,随时可能再次决堤……”
孟饶打断道:“我自己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我看你就是昏了头!自身安全都不考虑了!”
孟庆喜一声大喝让在场的都震了一下,齐致辰虽见过孟庆喜不止一次发火,但没一次像这般严重低气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