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徐漾出事的时候,在这些人群之间也完全不是陆申秋设想的墙倒众人推,那些老人在家里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伙子操碎了心,时不时就要问会电脑的儿女关于他的最新消息。儿女们哭笑不得,但在大爷大妈们的撒泼威胁下也只能乖乖跑去搜索。
人心远比想象中要暖,明理的人远比想象得要多。
并不是一无所有,人只要有实力,随时都能东山再起。
“这花是我送你们的!”
花店老板包了一大束百合,说什么也要往徐漾手里塞,徐漾笑着把钱放到柜台上,“您心意我们领了,但钱还是要给的。”
老板也是个实在人,见状不再多说,分别拍拍两人肩膀,笑道:“以后常来啊,给你们打折!”
直到徐漾和吴原走远了,他还在对着两人的背影发呆,花棚里的露水蒸腾着阳光的味道,似乎一直都有,又似乎是两人离去时留下的。
吴原和徐漾来到市人民医院。
做了登记,拿着花和慰问品上楼,两人按照护士给的信息来到一间独立的病房前。
徐漾低声对吴原笑道:“年老头儿每次一见我就没好话,这次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呢。”
吴原抿嘴:“不会的。”
他敲了敲门。
“来了。”
和蔼的女声,来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对两人露出慈祥一笑:“是徐漾和吴原吧,来,里面坐。”
两个年轻人忽然看到这么一位端庄秀丽的老奶奶,不由自主都是一怔,随着她的邀请进屋,年国永已经坐起来了,老人满头银发,精神却很健朗,抬起打着点滴的手一招,“两个孩子,快过来。”
吴原和徐漾正要过去,老奶奶细眉一抻,看着年国永:“医生说了多少遍让你少动那只手,总不长些记性。”
“……”
老人脸上浮起窘色,看来无论多威严的老头,背后都有位不记功与名的闲内助兼克星,徐漾差点儿笑出声,被吴原拉了一下才忍住,两人坐下,年国永清清嗓,给他们介绍:“这是我妻子季格非,你们叫她季奶奶就行了。”
两人分别问好,季格非笑道:“果然跟国永说的一样,都是好孩子,你们俩渴不渴,喝茶还是喝水?”
……
两杯碧绿的茶水在桌上冒着热气。
年国永开门见山,对徐漾笑道:“跟我想的一样,天大的事儿也打击不了你小子!”
徐漾眉梢透着得意,刚要自夸,年国永补充:“就是有时候太得瑟。”
徐漾:“……”
吴原:“年董,您身体怎么样?”
年国永慈爱地看着他:“良性的,没事。”
吴原和徐漾彻底放心了,年国永温声道:“小原,你辞职了?”
吴原低头,他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坦诚地提起这件事,唯独年国永不能。他是年国永特招进来的,能一路走到今天,离不开老人对他的殷切期待。
年国永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和蔼道:“你不要有负担,绿海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你的错,我支持你的决定。”
吴原点头,徐漾在下面捏了捏他的手,道:“年董,今儿我们来,其实是想问您关于注册房地产公司的事。”
……
年国永顿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他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吴原和徐漾的意料,就见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聚光灯似的亮了起来,忙让季格非又给他背后垫了个枕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徐漾,让他把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徐漾失笑。
果然对那些把房地产当做生命里一部分的人来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在哪,那股子热情都不会减退。
他开始详细地给年国永说起自己的计划,屋内很静,只有他沉稳的声音在各个角落回荡,最后连季格非都听得频频点头。徐漾知道年董喜欢有计划的人,来之前他做了充分准备,把自己的前期想法,后期发展有条不紊地一点点说给年国永听,老人聚精会神,最后还拿来了纸笔和眼镜,替他去想这条路的可行性。
“大三角?”
老人笔顿住。
“对,”徐漾点头,“我打算去找万柳区‘大三角’那块地的代理人,让他知道大三角的价值,当然如果他未来打算招标也无所谓,我会整理好——”
年国永突然大笑了起来。
什么情况?
徐漾顿住,和吴原面面相觑,年国永笑得更开,一声比一声响,差点把点滴甩掉。
徐漾:“……”
吴原:“……”
最后还是季格非制住了老人,年国永笑着摇头,他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么畅快的事了,缘分果然玄妙,人与人,事与事,冥冥中早就有了联系。
他稳住笑声,对徐漾道:“你问小原吧。”
吴原一愣,徐漾也没反应过来,两人都是一脸懵然。
“问吴原?”
徐漾怀疑老人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是要找大三角的代理吗?”
年国永笑着朝吴原一努,“那块地的所属人现在就坐在你旁边,直接问他不就好了嘛。”
第117章
如果换一个人说出刚才那句话, 吴原定会以为那是个玩笑。
但告诉他的人是年国永。
吴原有些茫然。
有人突然告诉你其实你拥有某大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还是某块黄金一样地皮的所属人之一, 比起天上掉馅饼的那种喜悦, 谁都会先茫然一下,想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年老头似乎故意在和他们卖关子, 给了两人一个公司地址,然后就让季格非把他们送了出去。吴原走到医院外了都没有回神, 年国永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常青投资集团”六个字,据他所知,常青的董事长,正是前段时间帮了他们大忙的薛建。
和薛建一起回新城那天, 对方当时说要带自己去一个地方,难道就指的是这件事么。
徐漾手贴在他脸上:“别想太多, 先给薛董打个电话, 约个时间我们过去找他,问了就知道了。”
他现在知道年国永为什么笑了, 这事儿轮他身上也会笑,不是那种嚯我家小学弟是个大地主的笑,而是对这种奇妙的因缘际会感慨的笑。
不过他心里的问题比吴原只多不少。
吴原拿着纸条,“学长, 你说会不会是我父亲……”
徐漾听他一说,才突然想起来:“你以前不是跟我说,你爸在你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你们了?”
“嗯,”吴原道, “可是我除了他,想不到别人了。”
离开很可能只是母亲的一种谎言,吴原懂事后慢慢了解到,他的父亲或许早就不在了。母亲把父亲的照片都放在柜子最底层,极少拿出来看,在他模糊的儿时印象中,有两个叔叔经常会来家里看望他们,两人每次见了母亲都会鞠躬道歉,只是当时的他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母亲之后也不曾再提起过。
吴原把电话拨了出去。
“薛总,您的电话。”
“转过来吧。”
薛建拿起听筒的时候,下意识地往桌上看去。
桌子一脚摆着一个木制相框,相片反着窗外的阳光看不清楚,隐约只能看到几只勾肩搭背的手,和某个人笑得极其灿烂的半边脸庞。
*
二十年前。
每个时代都有特殊意义。
九零年代工商业飞速发展,遍地是黄金。当时刚大学毕业的薛建与好友吴恒,单启鹏三人一心创业,靠东拼西凑的两百万本金成立了常青投资集团,三人凭锐利独道的眼光投资了许多在当年不被看好的新创公司,总资产在短短几年内便积累到了上亿元。
一段时间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三个年轻人的新闻。
当时“大三角”所在的万柳区还是一片荒地。
吴恒说要买下那块地的时候,单启鹏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吴恒,你脑袋没毛病吧,你看看这周围!屁都没有!”
单启鹏踹了脚地上的破草根,对站在前面若有所思的吴恒道:“上次我看中的那块亚运村的地多好,你和老薛偏不要,现在倒挑中了这么块儿鸟不拉屎的地方!”
吴恒回头,笑嘻嘻的,“老单,别着急啊。”
单启鹏一见他笑就没脾气,吴恒趁机勾住他肩膀,两人哥俩好的往前走,吴恒朝远处的环山一指,“你知道那里头有什么吗?”
单启鹏:“什么?”
吴恒神秘地朝他一挤眼:“防空洞。”
单启鹏:“啊??”
吴恒道:“据我所知,国外很多防空洞都会被改造成穿山隧道,一旦开通市内市外四通八达,能节省——”
“国外那国情和咱国家能一样吗?”单启鹏打断他,又语重心长道:“老弟,不是我说你,咱们公司发展到今天不容易,还是稳扎稳打点儿好,每次你提出一个新项目我这心就揪着,到现在没闹心脏病都算好的了!”
吴恒斜他:“我过去有哪项决定做错了?”
“就是没有我才怕呢!”单启鹏晃晃带着戒指的手,听得一头汗,“咱们一路走得太顺了,我就担心万一一个波折,你说,咱又不是老薛那种不打算结婚的,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总得为他们考虑考虑。”
吴恒道:“我现在这么拼就是在为他们考虑。”
“拉倒吧你!”单启鹏哼道,“你几周没回家了?我都想替弟妹说你,原原这都两岁大了,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爸长什么样呢吧。”
吴恒:“……”
单启鹏:“戳到痛处了?”
吴恒笑了笑,不以为意,“我们家原原懂事,以后会理解他爸的。”
单启鹏懒得再说,回头冲薛建喊:“老薛!你赶紧过来说叨说叨他,总之这事儿我不同意,不然吴恒你就拟个未来发展规划给我,两年内没回报免谈!”
吴恒笑道:“那还不容易,这周我就给你弄出来!”
薛建走过来,吴恒插着兜迎上去,一头黑发被大荒地的风吹得凌乱。
“老薛,你说呢?”他笑。
薛建看着他。
吴恒在他的沉默里收了收笑,分析道:“我是真觉得这地儿不错,以前你不是还说只有抓住政府大方向的人才能赚大钱吗,你看这几年地产界势头多猛,整个国家都在大肆鼓励,趁这里还没发展起来,倒不如赌一把!”
薛建不肯定不否定,看了他半晌,说:“你几周没回家了?”
吴恒一愣,“老薛,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薛建:“我也在跟你说正经的。”
单启鹏笑道:“对,老薛,好好说说他!这小子成天见地瞎跑!”
吴恒踹他一脚,“我那是瞎跑吗,不还是为了咱公司?”
吴恒从大学时就口才出众,公司对外业务和媒体采访都由他自告奋勇承包。薛建年轻时话少,性格沉稳,单启鹏则是张口就来,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所以场面上的东西除了吴恒,其他两人还真不能胜任。
薛建皱眉:“你这些天都住在哪儿?”
吴恒不以为意:“我全国各地跑,随便找个旅馆就睡了。”
薛建捏住他胳膊,吴恒大叫:“操!老薛,你掐我干什么啊?”
胳膊上没肉,一捏全是骨头,薛建道:“你回家休息一个月,我放你假。”
吴恒“嘿哟”一声笑了:“你少跟我来这套,公司是咱仨的,许你俩拼不许我拼,什么道理?”
单启鹏虽然说话不好听,不过也是真担心他,这时便帮着薛建道:“大家谁也没说不让你拼,但起码也得劳逸结合着来吧?咱们公司路未来还长,你现在把身体熬坏了,未来我们靠谁去!”
吴恒心里美了,大笑:“就知道你俩离不开我!”
“是是是,我们都离不开你,”单启鹏失笑,顺着他道:“所以你可得悠着点儿,出点啥事我俩哭都没地儿哭去!”
吴恒点头,“先把这块地落实了,落实了我就歇。”
单启鹏一怔,气得撸袖子:“我说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吴恒笑:“有眼光的人多了,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似的?惦记这里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到时候被人捷足先登了,咱仨就抱头哭吧!”
单启鹏头疼,“老薛,你来,我说不过他……”
薛建对大三角的发展前景和吴恒持相同意见,只因为顾忌他身体状况才犹豫不决,少一个赚钱的项目不要紧,三人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沉吟片刻,他对吴恒道:“买下这块地你就休息?”
吴恒一本正经点头:“绝对的!”
薛建有时候想,如果当时再坚决一点,彻底打消他这个念头,事情会不会就有许多转圜的余地。
那个年代施工现场的安全条件远不如现在完备。
轻易出事,轻易受伤,对于每天在工地跑进跑出的吴恒来说前两者的发生几率更比其他人高出几倍。但当时他们都没在意,休息了一个月的吴恒每天像打了鸡血,大家就放任了。薛建记得他出事那天,电话里单启鹏的声音像勒在了钢丝上,已经到了一个崩溃的临界点,两人疯一样地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持久不断地亮着,而吴恒的妻子,姜凝,就靠墙坐在那,秀丽的面孔很苍白,脸上没有表情。
两人上次见她还是几个月前。
姜凝看见他们,漆黑的眼睛像沉寂的湖一样,又低下头。
“坐吧。”
单启鹏走过去,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弟妹,我们对不起你。”他眼里血丝密得仿佛蛛网,眼泪打着转。
薛建站在旁边,盯着抢救室的红灯,一言不发。
“跟你们没关系。”姜凝言简意赅道,“是吴恒自己不小心。”
单启鹏:“弟妹,你先回去吧,原原在家里没人照顾怎么行,这儿有我们呢。”
姜凝抬眼,单启鹏被她看得身上一冷。
姜凝:“我说了,跟你们没关系。”
单启鹏还要再说,薛建拉住他,摇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单启鹏几次忍不住瞥向姜凝,后者默默地看着抢救室的门,眉目冷淡,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两个小时后,抢救室门开。
医生一脸遗憾地走到姜凝面前,姜凝听他说完,点头,一滴眼泪落下来,快速擦干。耳边响起单启鹏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她听着,冷静地随同护士去办理后续事宜,从始至终没有再同薛建和单启鹏说过一句话。
葬礼办得很简单,薛建对那天的印象全是麻木,再回忆起来,脑中只剩下单启鹏的哭声,和姜凝戴着那顶黑色帽子上的黑色蕾丝花。
“我不要他的股份。”
两周后,姜凝同薛建坐在常青集团的办公室里。
薛建看着她肿胀的眼皮,和没什么情绪的脸,想说的话又咽在了肚里。
姜凝:“直接转到小原名下就可以了,等他十八岁后自行支配。”
薛建:“那你什么打算。”
姜凝:“你不用管我。”
薛建和单启鹏不同,他和姜凝见面的次数微乎其微,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对对方的印象大部分都来自吴恒。吴恒说她性子柔软温和,很贤惠,薛建在近几次的接触中发现并不尽然,起码在他和单启鹏面前,姜凝一直都是极其理智且冷静的。
甚至比他们任何人都坚强。
“吴恒不在,我和老单必须负责任赡养你们母子。”和这个女人接触得越多,他心里那种复杂感就越重,把一张存折推到姜凝面前,道:“股份我会转到小原名下,另外每个月会往这张存折上打一万块钱,你就算不接受,也得替小原想想。”
姜凝顿了一下,最后把存折收了起来。
两人分道扬镳。
大三角的地染了血,项目被薛建强行停止,改为花园,无论多少人劝阻也不听,接下来几年一直保持未开发的状态。
单启鹏不再来公司,开始带着妻子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把常青集团的各项决策全权交给了薛建。
薛建回想这些的时候,犹豫这样一段记忆,到底应该给吴原透露多少。
他至今记得吴恒颠颠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问出的那句话,问他愿不愿意给他儿子当干爹。薛建当时没回答,其实在那之后他一直都把自己看作吴原的父亲。吴恒对吴原是无条件的溺爱,想方设法赚钱给他们母子最好的。薛建不是,他远比在吴原面前表现得要严厉,等吴原大学毕业后才现身,在他真正需要帮忙时才出手。
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不敢面对这孩子。
吴原和吴恒长得不像,他更像他母亲,然而性格里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儿却完全从他的父亲那儿继承了过来,像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