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杨亦遵照例给他带了午饭,他把人叫住:“你的办公桌和电脑都装好了,下班之前给我一份简历,写清楚你会干什么,明天开始我带你。”
等到岳木拿到简历,他差点被惊掉下巴。这小子的学历比他还厉害,竟然是国外某知名大学毕业的。对于这所学校,岳木略有耳闻,那可不是随便花钱就能进的,很多人挤破头连门槛都摸不到,只能凭实力考。
岳木自己就是个努力型工作狂,最看不起捎关打节的投机分子和不劳而获的富二代,相反,他对学历高的人有一种打心底里的崇拜。一想到自己把一个海归晾在冷板凳上坐了两周,他就没由来一阵牙疼。
“那个……”岳木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破天荒冲杨亦遵笑了一下,“晚饭还没吃吧,我请你?”
隔天,岳木把手头的工作分了分,打算交接一部分给杨亦遵,可临到头了,又觉得这也不合适那也不放心,最后交到杨亦遵手上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且还都是些复印整理之类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
就这种简单的事情,岳木还仔细叮嘱了好几遍,从复印机的用法到稿件的分类和标注,活脱脱一个刚带娃的奶妈。
杨亦遵一脸无语地看着岳木忙前忙后,总算是知道这位传说中的主编为什么总是这么忙碌了。要知道,他来这儿的第一天起就看见岳木从早上七点半围着桌子团团转,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连吃饭都对着电脑屏幕。他实在弄不明白,连他这个新来的实习生都能按时上下班,岳木怎么说也是管理层,怎么会有这么多忙不完的事?
“你就不能对别人的智商有点信心吗?”某一天岳木还要教他用进口咖啡机,冷淡如杨亦遵也实在忍不住了。
岳木“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这平日里哑炮似的小崽子怎么忽然开口说话了,隔壁办公室的小张过来拦住了他:“岳老师,快,江湖救急,我电脑坏了,你帮我修一下。”
按照岳木以前的习惯,他肯定就直接去了,可没等他开口,杨亦遵横插一脚,用蛮力把岳木的手抽了回来,转身对小张冷声道:“难道没有网管吗?”
岳木和小张面面相觑,小张反应快,一拍脑袋:“哦,也是,算了我找别人去。”
岳木正想说点什么,杨亦遵手上用了点儿劲,把他一路拽回了办公室。
“干什么,别这样,大家都是同事,修个电脑也没什么。”岳木道。
杨亦遵根本不想理他,把他按回座位上,问:“网管人呢?”
岳木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半晌才指了下茶水间里另一个塞着耳机打游戏的年轻人。
“……”
“那是老板的一个亲戚,挂职混日子的,脾气不太好,大家都怕招惹他,没人敢指使。”岳木道出实情。
“多大的亲戚,我怎么没听说过?”杨亦遵眉间隐隐有一丝戾气。
岳木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这也怕得罪,那也怕得罪,你怎么这么??”杨亦遵居高临下道。
岳木:“……”
等等,他咋还教训起我来了?
第11章
“跟你这小孩讲不通,”岳木摇头叹气,“这就是社会啊,你要在这里混饭吃,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杨亦遵不冷不热地一笑,眼里写满了不以为然。
虽然杨亦遵没有辩驳他的话,但岳木还是明显能感觉出,杨亦遵对他的做法依然反感,而且他最近游戏也不打了,每天上班就把凳子摆在办公室的大门旁边,翘着腿扮冷面门神。
不知道是不是美人在侧的缘故,岳木发现他最近的工作效率不知不觉高了很多,工作量也莫名少了一大截,那天忙完一看,居然还没到下班的点。
他破天荒地有了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作为一名劳碌命荣誉会员兼强迫症晚期患者,岳木茫然了。他去洗手间抽了一根烟,把平时没时间打扫的办公室擦了个窗明几净,低头一看,还有一个小时。
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好,岳木只好坐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转着转着就在杨亦遵那张门神脸上定住了。之前只注意到了颜值,此时岳木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才发现杨亦遵虽然年纪小,但脸上稚气并不重,那眼神沉下来还挺吓人的。例如现在,生生吓退了外面想进来的一个小姑娘。
想了想,岳木干脆拉住杨亦遵开始聊天,他有心想套话,问出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哪知这位爷天赋异禀,身怀三句之内把天聊死的绝技。最后还是回到了前几天争执过的问题上,两个人才有了话题。
“不愿意干的事,你不会拒绝吗?”说起这个,杨亦遵脸上还有那么一丝恨铁不成钢之感。
“拒绝?”岳木一想,笑了,“我不想干的事就可以拒绝?”
杨亦遵给了他一个“废话”的眼神。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带你……”岳木低头抠自己的衣角。
杨亦遵:“……”
这么久了,终于有了将回一军的感觉,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所以啊,年轻人,说话要三思。”岳木起身,深沉地走过去拍拍冷面门神的肩膀,出去接水了。
岳木原以为像杨亦遵这样的二代,顶多待一个月就走了,后来反省到,大约还是自己成见太深。
事实证明,杨亦遵可不是个花架子,学历先摆在一边不谈,从工作上看,他有头脑有主见,还有从国外带回来的经验和点子,帮岳木提供了不少新思路,虽然有些行为和言语在岳木看来有那么点幼稚,但幼稚得并不讨厌。
最近降温,流感侵袭了整栋办公楼,身处人员流动性最大的编辑室,岳木也没能幸免,光荣地倒下了,还发起了高烧。
他是新刊的主创,他一病,一下子急坏了整个部门。岳木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出来看个病,一上午光是打电话来问问题的就有五六个,直到这时,他才隐隐意识到一件事——杨亦遵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什么都不放心,什么都要掺和一脚,看上去是第一时间帮下属解决了问题,可事实上,当事人的能力并没有得到提高,这就导致,他这个奶妈一旦离岗,周围的人就像断奶的娃娃一样,除了哭喊,屁用没有!
岳木轻叹了一声,想到了自己师父曾说他的一句话,他合适当技术骨干,不适合当核心领导。
“真是乌鸦嘴。”他咕哝了一句,出门买了两斤咸酥小麻花,搭车看师父去了。
他师父叫叶鹤,是岳木的大学老师。岳木读研时家里出了变故,一度面临退学,还是叶老得知后施以援手,帮他弟弟治病,找门路替他申请助学贷款,这才顺利毕业。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于父母双亡的岳木来说,叶老即是他的人生导师,也是他半个父亲。
他到的时候,叶老正在书房里画画,已经入了迷。他也没去打扰,自己换了鞋,进厨房把小麻花装进碟子里,把橱柜上搁置的菜叶子洗干净。
叶老早年丧妻,一直没续娶,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岳木以前也动过给他找个广场舞舞伴的心思,谁知这老头子不仅不领情,还骂了他一顿,非说自己桃李满天下,不愁晚年没人照顾。然而事实是,岳木每次看着他一个人住在这这逼仄又漏水的筒子楼里就犯愁。
叶老一生笃学,为人刚正不阿,从不打着学术的名头搞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一点岳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受他的影响。不过也是因为他过于固执,在学校里人缘不太好,教了几十年的书,大半的收入都补贴了贫困学生。之前有人找叶老编书,他拿了稿费转手就捐给了希望小学,一把年纪了,住的还是几十年前分配的老房子。
“您画这么多画就摆在屋里生蘑菇啊,天气这么潮,过几天就没用了,要我说,您为什么不拿去卖给画院,以后能流传出去,还能拿点稿费。”岳木等他画完,帮他收拾笔墨,一边念叨。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拿宣纸敲他的脑袋:“满身铜臭味!”
“您别敲,”岳木佯装要躲,把小麻花递给他,“我还烧着呢。”
看见小麻花,叶老才勉为其难地哼哼两声,接过点心:“今天舍得过来了?”
“这不是想您了嘛,”岳木讪讪地笑道,“这段时间忙工作呢,谨遵您的教诲,绝不辜负每一个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的机会。”
叶老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怪笑一声:“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值得惦记的,说吧,想知道什么?”
岳木又递给他一盏茶,脸上有一丝不自在,扭了扭才小声问:“夏为怎么样了?”
叶老没说话,只低头把茶汤上漂浮的茶梗吹开。岳木盯着他的表情,有了答案,心渐渐沉下去。
夏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三年前,他们一家开车出门,没想到半路出了车祸,父母当场身亡,他弟弟脑部受创,成了植物人,只有他自己因为事发时被护了一下,只断了腿骨。好好的一个家,一夜之间就这么没了,岳木一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差点精神崩溃。好在后来通过叶老,他认识了一位企业家,说是在国外有家疗养院,效果非常好,没准可以治好他弟弟。
岳木原本是没有这样的物质条件的,叶老亲自去帮他说情,最后对方同意,与岳木签订了为期二十年的劳务合同,以薪水来抵夏为的治疗费。
这份合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不合理的,简直就是变相禁锢和剥削,但对于走到绝境的岳木来说,却如同一根救命稻草,并没有多想就签下了。
“这么担心,为什么不去看他。”
“算了吧,”岳木蹲在地上,点了根烟,“一来一去光机票就要两万。”
察觉到老先生想说什么,岳木先一步阻止了他:“别,您那点钱留着自己养老吧。”
“臭小子!”叶老骂道。
岳木抽完一整根烟,走到窗边开窗透气:“厨房的菜我洗好了,真的不用我帮忙做?”
“不用,”叶老立刻摆手,“我自己来。”
“今天您买的菜挺多,有客人要来?”
“一会儿你师姐过来,”叶老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也别走了,留下一起吃饭吧。”
哪知岳木听完,浑身一抖:“钱颂要来?”
“唔,是了,你钱颂师姐。”
在岳木心中,一直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师父是慈祥的,师姐是可怕的。钱颂是他大学时期的学姐,同时也是老爷子的关门弟子之一,虽是一名巾帼,但为人极其彪悍,连学校里的小流氓见了她都要绕道。岳木从大学起就被这位学姐追着打,从大一一直打到研究生,他家里出事那段时间,整个人颓得不行,就是师姐生生把他打醒的。
所以对于这位师姐,岳木可是又敬又怕。敬的是她在自己迷茫时期以一种特殊的暴力方式帮他走出了阴影,怕是她又把自己抓去当沙袋。
钱颂作为一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弟控,后来大约觉得做学问这事儿不够爽快,果断弃文从武,去考了警察,成了一枚英姿飒爽的警花。警花同志走上工作岗位后,喜好动用武力的毛病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变本加厉。周末总是变着花样地折腾自家弟弟钱宇和师弟岳木:打拳击,练太极,跆拳道……无一不备,要不是岳木的身体实在太弱鸡,她还想把他俩带去野外搞拓展野营。
此时听闻钱颂要来,岳木条件反射地起身,穿好外套就往外走:“我忽然想起来我出门的时候煤气没关。”
叶老还没开口阻拦,岳木拉开大门,整个人被震了一下,脸上马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师、师姐……”
钱颂拎着水果进了屋:“这么着急,干什么去啊?”
“我家里有点急事儿,你陪师父吃饭吧。”说完,岳木像被马蜂追了似的,风一样溜了。
钱颂“嚯”地笑了一声,冲叶老耸耸肩:“您看看,让您别随便拉郎您还不信,把他吓得,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混蛋玩意儿……”
岳木从以往的经验里总结出来一条规律——生病的时候绝不能太矫情,越是休养越是好得慢,反而是全心投入到工作里,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因此他去诊所挂完两瓶药水,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办公室。
刚到走廊就感觉到了一股低气压,岳木走进门,见自己部门的员工站成一排,一个个垂着头如丧考妣。
看见岳木进来,几个人都如同发现了救星一般,急道:“岳老师,‘神秘人’来了。”
岳木眼神一凝:“又被训了?”
为首的几个员工委屈地直点头。
岳木轻叹:“你们先去忙。”
大伙儿都如释重负,岳木却一颗心提了起来。“神秘人”是组里人给监管上司起的外号,据说是大老板从猎头公司高薪聘来的,领导能力岳木没感觉出来,溜须拍马的能力那是一等一得好,把大老板哄得飘飘然,几个公司都交给他管。这人将“两副面孔”诠释得十分到位,对待上级和下级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平时不太出现在单位,但一出现,十有八九都是过来发脾气的,岳木一度怀疑他有狂躁症。
此时人家要发难,作为背锅侠,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岳木仿佛看见一条通往地狱的大路已经铺开,一口黑漆漆的铁锅在路的尽头朝他招手。他摁了摁发涨的太阳穴,正要踏上去,旁边有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黏了过来。
杨亦遵抱臂靠在不远的门边上盯着他。
“你回办公室待着。”岳木勒令。
见杨亦遵不动,岳木想了想,加了句:“乖。”
杨亦遵:“……”
第12章
“我还没吃午饭,你帮我下楼买份鸡肉粥吧,我钱包里有零钱。”岳木只好说。
被人骂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是在自己新收的小徒弟面前,岳木这点面子还是要的,见杨亦遵从善如流地下了楼,这才去敲门。
岳木仔细回想过一遍,他们近日来工作没出什么大差错,小毛病就算有,也不至于抓着不放,他什么都算好了,唯独没算到,“神秘人”今天超常发挥了。
从身为一个领导上班时间居然不在岗,到有位员工无视规定工作时间打游戏,再到大门口的中央喷泉里有烟蒂,最后到新招来的保洁是个下斜眼不旺财。岳木一开始还试图辩解两句,后来算是听明白了,干脆闭了嘴,任他越说越离谱。
“神秘人”嗓门大,话又难听,吼起人来门都关不住音,岳木被骂得狗血淋头,却只能忍着火气一言不发。
杨亦遵买了粥回来,楼上还没消停。
“这人是谁?”杨亦遵问。
前台小妹正听得胆战心惊,闻声一个激灵,悄声给杨亦遵解释了一下。
“他一直这样?”
前台小妹狂点头:“现在比以前还好点儿了,以前他还摔东西,有次把岳老师的额头都砸流血了。”
“没人投诉?”
“以前有的,”前台小妹说,“但是没用,这个人阳奉阴违,大老板又信任他,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一个群体里,领导风格往往能决定团队基调,想想岳木那逆来顺受的性格,杨亦遵也就不奇怪了,况且,说到底干这行的都是文人,性情多少偏向平和,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意与人正面冲突。
正在这时,楼上的门“嘭”一声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踹门出来,直往楼下走。
前台小妹吓得脸都白了,用眼神暗示杨亦遵赶紧撤。
杨亦遵没动,大大方方站在前厅最显眼的位置上,冷眼看着从楼上下来的人,那动作和表情,简直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果然,对方被激怒了,张嘴就要吼,然而他话到嘴边,目光在杨亦遵脸上转了一圈,倏地愣了一下,话全吞了回去,接着眼神转为疑惑,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杨亦遵等着他发话,可他却什么也没说,匆匆忙忙地走了。
“天,吓死我了,你胆子也太大了吧。”前台小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杨亦遵望着“神秘人”遁走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楼上办公室,岳木在阳台抽烟,他走过去,盯着他的额头看。
“看什么?”
杨亦遵:“看你。”
岳木哽了一下,觉得杨亦遵应该是关心他的意思,笑道:“没事,早就习惯了。”
“粥放你桌上了。”杨亦遵道,“少抽点烟,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