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啊?”人群中冒出的这个问题也正是费恩想问的。
另外一个人在人群中高声道:“都别吵听我说!”
吵闹声顿时停了下来,那人继续道:“这个工事不止有一个出口!还有另外三个,都连接着外面的街道,但现在出去肯定不安全,再等等!”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嘟囔着散开了,回到原来的位置坐着。费恩正准备也回去继续等的时候,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头看,差点没一个白眼翻上去,但也暗暗抱怨了几句。
穆勒正站在背后,用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灰绿色眼睛看着他。但很让费恩疑惑的是,他抱着一盆……花?
他确认自己没有眼花没有看错,穆勒站得笔直,像是抱着重要物资那样抱着一盆花。费恩猛然想起,这盆花就是当日在穆勒办公室之中,看见他放在窗台上的那盆矢车菊。
遇到轰炸,费恩是根本没考虑过要随身带什么东西拔腿就跑,穆勒居然还想着带东西。要是带些贵重物品什么的也就罢了,还带盆花,完全和他的气场格格不入。
不过费恩还是没有问去。只是淡淡地对穆勒问了句好,自从那天宴会上,看到卢卡斯一直坐在餐桌旁和别人聊天,而没有出现在那个风气淫\\乱的舞厅之中,不知怎么的对他的印象竟然好了许多。费恩转身走进侧面的房间,在好像已经睡着的里夏德的身边重新坐下。
外面的轰炸不知道持续了几个小时才平息,在费恩看来简直比好几天还要漫长。
他自己说话不多,干坐在那里又无聊,只能听屋子中的其他人说话。听着他们从最开始聊得热火朝天,到后来有的没的胡扯两句,再到后来七歪八倒睡了一片,费恩觉得自己也都要快睡着了。
帝国军人一向以严谨整洁的形象示人,那笔挺的军服还有整齐的队列也引得不少年轻人——比如约纳斯这种——头脑发热加入其中。可能只有现在,在灯光忽明忽暗的地底才会露出这样的疲态。
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声音停息了,费恩猛地睁开眼。不只是他一个人发现了,其他人也有的开始窸窸窣窣地说话,还有的站了起来。
“大家别太着急!”费恩连忙站起来大声道,把旁边还睡着的里夏德吓得一哆嗦,“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不要急着出去,找人看看外面的情况再行动!”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全部直愣愣地盯着他。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好吧。”费恩道,“我出去看看。”
费恩走到大厅,发现已经有人在组织先出去打探情况,便也跟上一起。
果然主厅和之前待的房间,只是这个防空洞的一角而已。一路上有上下楼梯,还看到了里夏德所说的医务室,地面上都还留有搬运伤员留下的斑驳血迹。如果没有人带路,费恩不知道要自己转多久才能找到另外的出口。
“就是这里。”带头的人道,走进一条狭窄的隧道,尽头处便是往上的梯子,“我先上去看看。”
他率先爬上楼梯,小心谨慎地将盖子顶开一个小缝隙,露出眼睛警惕地观望外面的情况。
“没问题,是真的走了!”他转头对下面道,然后又看了两眼,才使劲把整个活板门推开钻出去。
后面的人依次往上爬,费恩排在比较后面。从那个小小的方形洞口往外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没有戴表,但感觉已经到了半夜。爬出洞口的那一刻,他却只能庆幸这个劫后的城市,暂时还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即便是在夜里,他也能看到满街的弹坑,凌乱的碎片。他走的每一步都坑坑洼洼,几乎找不到一处平整。不知原来属于何处的路灯落在自己脚边,灯罩玻璃碎了一地,锋利的边缘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好像死于野外之人,奄奄一息之时眼中最后倒映的那点星光。
费恩从地道之中出来,一个人,站在轰炸后的街道中。两边的建筑,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种完整的模样。从前的灯火已经熄灭,从前的夜话已经寂静,从前这座繁华的城市,已经被一次次的轰炸彻底摧毁,老态龙钟。夜里只剩影子的建筑物露出的轮廓已经不再规整,
他听到凄厉的号哭,若隐若现,似是在远方又时而似在耳边。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是因为,四面八方都有这样的声音,所以他实在难以辨明声音传来的方向。
“先去安全部那边看看!”
听到身后的人召集着,费恩才使劲把目光从废墟的边缘移下来。但这没有用,因为目光所及之处,无处不是废墟。
活板门下的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和费恩一样,看到外面的景象便愣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但那眼神中的凝滞却是久久散不去的。
费恩招呼着所有人先跟着前面的人,到安全部大楼下集合,然后自己再小跑着跟上去。
尽管之前听人说防空洞中通向安全部的那个出口已经完全被崩塌的东西堵死,心里有所准备,但听人说和想象的震撼,永远都比不上当费恩站在昔日高大辉煌戒备森严,如今却只剩下沧桑的安全部大楼下感受到的那股几乎要令自己站立不住的冲击。
还算不上断壁残垣,但这幢楼已经像是战场上敌阵之中,最后一个还存活的遍体鳞伤的人。
抬头看去,有半边被炸塌了,幸好费恩的办公室刚好在另一头。门前的两座古典塑像已经伤痕累累,幸好只是栩栩如生的塑像,终究无法获得生命,倘若那是人的躯体,画面一定血腥得惨不忍睹。再往下看,倒塌的石块、破碎的玻璃堆叠满地,好像围成一个阵列,阻止站在面前的人群再靠近。
“这……怎么办……”听见有人喃喃道,费恩转过头去看见是人事部的托姆。看他双目呆滞,颤抖着几乎要站立不稳跌倒的样子,费恩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栋楼暂时不能用了,反正大家都集合在这里,再等等看,有没有人给安排。”
费恩左右看了看,从人群中把里夏德拽出来,看他要显得镇静一些,便跟他耳语了两句。里夏德点点头,走到托姆身边,假装闲聊的样子和他谈天,看着托姆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费恩才安心走开,因为他看见有好几个官员已经在一旁集合。
“亚尼克!”看费恩在旁边,一个人影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光线昏暗,走近才看清楚,那人是恩斯特·卡尔滕布鲁纳部长的副官,阿本德罗特。他站在一群官员的最中央,手中拿着一小叠名单一样的纸,看上去非常焦急。
费恩跑步过去站在他面前,阿本德罗特的嘴皮子像是抽筋一样快速道:“亚尼克,吕贝克科长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但你不用担心他应该没有危险,现在我们需要你暂时代替他来组织人事科的人员,听我接下来说的内容,转达给你们的人,这些都是局长先生的意思。”
费恩点点头,退两步站在其他的官员之中。这时候他发现,阿本德罗特的衬衫是普通的常服衬衫,裤子和鞋也是非制式,外套上的勋饰也不整齐。费恩猜想他可能之前已经回家,是在躲避了空袭之后,又突然接到了部长的电话,所以匆忙之中只穿上了外套然后赶过来。
“安静,各位,听我说。”阿本德罗特清了清嗓子,“如大家所见,这回美国人与英国人的空袭对柏林造成了巨大创伤,具体损失现在无法估量,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去调查。我们这幢安全部大楼已经暂时没有办法再用了,卡尔滕布鲁纳部长先生正在联系,我们可能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
“明天九点钟,各位暂时先在这里集合,得到安排之后再去联系科室中的其他人员。三处A科D科的人留下,其余的回去转达我所说的,解散。”
第102章 IX.哈勒舍街公寓
走回去看到自己住的公寓几乎毫发无损,费恩也没有精力感觉到太惊讶。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听阿本德罗特啰嗦完,又原封不动地背下他说的话回去转达。
解散之后已经是极度疲惫的状态,拖着疲累的身体上楼,开门,看见床的一瞬间几乎倒在上面就昏睡了过去。躺了不知道几个小时才迷迷糊糊又醒过来,强迫着自己从床上起来,冲了个澡把灰尘和砂砾全部洗掉,再把衣服换了,重新上床盖上被子继续睡。
到醒来他还是迷迷糊糊。一直坐办公室体力下降,昨天的消耗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过来。但连多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他需要赶到安全部大楼前,等待上面的安排,再组织科室的成员。
下楼买了早饭拿着吃,白天在光线照耀下,这座被空袭洗劫过一次的城市才露出了真正的面目。比昨夜看到的更残破、更空洞、更萧条。昔日费恩记忆中那些放满各色新鲜水果的店铺、色彩鲜艳刻意吸引人眼球的招牌、女孩们身上艳丽的衣裙,都像是陈年的老照片一样褪色了,只剩下灰黄的一片。
费恩依旧沿熟悉的街道往前走,但和往常不一样的除了残破的背景之外,费恩留意到,一大群人聚集在街边,像是在排队。费恩看了一眼表,还有空余的时间,他凑上去,从人群中插了个空子向里看。
那里摆着两张拼接在一起的大桌子,后面站着几个费恩有点眼熟、估计是在工作的时候有过照面的党卫队员。而两张大桌子上,则是堆满了叠好的衣服,那些队员正在将衣服分发给难民们。
除了轰炸造成的巨大伤害,十一月份的天气对于家园被毁的人民来说也几乎致命。他们紧张地排着队,拥挤的人群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道,不时有脑袋从队列中探出来,察看自己还有多久才能排到。领到衣服的人几乎感动得快要哭出来,有的情不自禁向分发衣服的党卫队员鞠躬致谢。
只要稍微仔细一点看就会发现那些衣服并不是新的,有的外套已经被磨得起毛、有的被洗褪了色,但在这种境遇下,已经容不得人挑挑拣拣。
费恩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那件衣服,整个人瞬间愣在原地再没动弹。
那件夹克的外套非常普通也很常见,费恩也曾见过别的人穿着,但是,胸袋上用金黄色的线绣上的Y ·S字母,却是独一无二的私人象征。
而这两个字母,正是费恩当时见到的!连中间那个分割点特意绣成了一朵小花这点,都一模一样。
费恩好像忘记了自己还在集合途中,转身走向那两张桌子,看了一眼找出其中那个小头目:“过来一下。”
小头?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裤读艘汇叮故窍认蛲轮龈懒思妇洌尤巳褐屑烦隼春头讯髡镜揭槐摺?br /> “怎么了?”
“这些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小头目感觉费恩情绪不对。他很努力地在压抑着,但眼中颤抖的光芒仍然暴露了他心里的不安。他不知道费恩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迟疑了一下,只是这片刻的迟疑,却听见费恩再一次,更低声却更急迫、更有压迫感地问道:
“这些衣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费恩明明知道自己会得到的答案,却还是要问,忍不住要问。
他曾经亲眼看见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从那辆散发着恶臭的火车车厢之中挤出来。在他原来在的地方,在波兰,在奥斯维辛。
小头目被他的目光瞪得有点发慌,扫了一眼那边还在排队领取救济衣物的群众,压低声音老老实实回答道:“这些是从集中营回收来的。”
果然。费恩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
规则被碾碎,秩序被倒进下水道。整个世界被胡乱搅拌,所有的界限都变得模糊。到底谁无辜,谁有罪,谁可怜,谁又该背负所有的罪恶,都说不清楚。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费恩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言行太过激烈了,轻声对那个小头目道:“没事了,你继续吧。”
也不顾身后人惊诧的目光,费恩快步离开了。离开了人群,又独自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走着走着他才想起自己还要赶去上班,于是从慢慢踱步变成快步走,然后又变成跑步,才勉强在规定时间到了安全部大楼门前。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仍然没有看到部长卡尔滕布鲁纳本人的身影,还是阿本德罗特在负责召集大家。费恩找到同为第一局的另外几位科长副科长,打了招呼之后站在他们身边。
等了一会儿看人差不多到了,阿本德罗特扫视了一眼才清下嗓子高声道:“已经有人评估过了,这栋大楼可以经过修缮继续使用。但这段时间我们需要暂时换个工作地点,地址是不远的科赫大街。在搬到那里之前——”
他又扫视了一圈,眼神有点盛气凌人让人很不喜欢。
“各科室需要整理好重要的资料档案暂时存在那边,之后再搬回来,这也就是今天的任务。”
几个小时之后,当和同事一起把普通的工作用品用车搬到临时办公室之后,费恩又回到了安全部大楼。
所幸塌掉的只有一边,楼梯还可以用,人事的档案室也还比较完好。费恩小心翼翼地走上被碎石砸得乱七八糟的楼梯,在这过程中,心里抱怨了一下上面也不会管发生二次崩塌的可能性,就让他们到楼里进行漫长的整理作业。
但这种抱怨在他走完楼梯之后就戛然而止了,费恩穿过走廊来到档案室门前。走廊也不再干净整洁,地砖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似的。档案室的门框本来已经变了形,门是强行破开的。
他不需要参与整理的过程,甚至没有必要在搬完自己办公室的东西之后再回来了一趟,可他还是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
房间里也落满了碎石,档案柜也七歪八倒,整个整理过程还是非常艰难。不过费恩刚好踩着午饭时间来,待在里面整理的人只有几名,而且听起来正商量着吃午饭的事情。见到费恩站在门口,纷纷站起来向他敬礼打招呼。
费恩抬手回礼:“大家辛苦了,提早完成可以早点回去休息,趁这机会好好恢复一下精神。”
他说完这句话,看着两个属下兴奋的表情,心里竟极不好受,像是心尖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他们在高兴的,无非是费恩所说的,可以比平时早一点下班,可以早点回去陪他们的女朋友,或者妻子与孩子,可以进厨房帮着妻子做饭,而不是让她守着一桌子做好的美味苦苦等着自己下班……
他们好像已经恢复过来,或者说已经麻木,忘记了昨天才从一场惨烈大轰炸之中走出,生死只有一线之隔。而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不知道还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灾难。
“长官?”其中一人看见费恩出神,轻声喊他。费恩的目光这才找到焦点,看着那人。他挠了挠头道:“我们想先去吃个午饭再回来接着收拾,忙了一上午了。”
费恩确认了一眼时间:“当然可以,你们快点去。”
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快速将手上拿着的文档归位之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陆续向费恩道别之后走出档案室。
“您不去吃饭么?”走在最后的一人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对费恩问道。
说实话,费恩现在没有一点饥饿感。准确地说,生理上也许胃中已经空空如也甚至还提出了抗议,但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没有想进食的欲望。他不想表露出这种感觉,只是敷衍道:“我一会儿再去,你们先走吧。”
那些人走了之后,费恩慢慢地走进档案室,随意走动了两圈。现在,这间屋子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费恩,不那么整齐的柜子,还有海量的档案文件。灯光很暗,阳光从歪斜的窗框中照进来,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明亮的通路。
慢慢地走在那些高大的柜子中间,他需要抬起头仰视才能够看到柜子的全貌。他看见上面标识年份的分类签印着的数字,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标签慢慢倒退。
1943,是最新的,然后是1942……
1941。
费恩站在这两个柜子中间,正对着刚才进来的门,外面的灯光把他的脸微微照亮,但凡有脚步声定会引起回声,而走廊中只剩下一片静寂。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很久以前听到的话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当时耳边独有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