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在凌乱地堆积的残骸上,松动的砖石脆弱得和街边的枯叶堆一样,稍稍碰一下便瓦解开,簌簌地往下掉落。
就这样,他磕磕绊绊地,爬上一堆荒芜。
可是根本没有用,他在这里,这比平地稍微高一点点的地方,只能将面前一整座破烂的废墟看得更清楚而已。
费恩慢慢蹲下来,用消瘦的双手去试着搬开那些积压的碎裂砖石。
连工具也没有。就凭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地去挖掘。
他的神情已经有点恍惚了。眼睛麻木地看着自己不停运动着的双手。
将小碎片刨开,尖利的断裂处将他的手划得伤痕累累。
稍微大一点的石头,他搬起来已经很费劲了。受了重伤,再加上在医院待了那么久,身体素质远远不如那个他已经记不起来的从前。用力的时候,苍白的骨节还有青筋全部凸出来,在零碎细小却渗着鲜血的伤口伴随下,显得异常狰狞。
费恩就用着这样一双手,奋力地寻找着那个他想要的真相。
他还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偶尔有人路过,都带着怪异的目光看着被灰尘弄得灰头土脸的费恩。没有人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更不会有人去帮他。路人只是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便摇着头走了。费恩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病号服,好像足以给围观着他怪异行径的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费恩注定,没有办法把自己也藏在人群之中。他的路线从一开始就偏移,从他在大雨之中背着包冲出家门,从他接到命令去了波兰那个偏僻的小镇,从他发烧时迷迷糊糊地对诺亚表达心意。就算已经忘记,每一件事都是一个节点,将他往只属于他的轨道上牵引。
越来越远。
他不在意时间,可是时间还是流逝了。慢慢地,逐渐西沉的太阳把色彩从天空上褪去,将费恩的身影变成模糊的剪影,只有他的动作还在进行着。
像是被逼到穷途的动物,在夜晚和死亡来临之前拼命地给自己挖掘一个庇护所。
只是费恩所想要战胜的死亡,不是他自己的。
直到光线暗得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就算真的挖到了什么,也会在夜色之中看不清楚。
更何况他清理开的那些碎块下面,只有更多的碎块。还有些相对完整的柱子和水泥板,凭他的力量根本移动不了一分一毫。
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头也埋了下去。
那些在他住院期间长长了许多的金色头发垂下来挡在脸的两边,这样很好,这样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表情。
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在哭泣。
他真的精疲力尽了。
可是他不想,不想刚刚遇见诺亚就失去他。
费恩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全身的疼痛再加上疲惫,几乎要把他摧毁了。那是从内到外的剧痛,快要将他撕成碎片。
“喂!谁在哪儿!”
听到了三四声呼喊以后,费恩才稍微攒齐了一点点力气抬起头,发现这粗鲁喊叫的对象确实是自己。一个工人朝着自己走来,同样的,用和那些路人一样惊异的目光扫视着他。
“这里是工地!别在这儿待着!”工人的语气并不好,他的身上也沾满了尘土,也许是因为他也在这里工作了一整天了。
费恩摇摇晃晃站起来,动着因为干渴而有些开裂的嘴唇道:“请问,军队的档案,以前存放在这里吗?”
工人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尽管面前的费恩穿着病号服,精神状态看起来也有些恍惚,可是他说的话仍然还有条理。所以他开口的语气也稍微温和了一点:“我们之前已经检查过了,档案很早以前就被运走了,这里几乎没有剩下。现在我们得把这些清理干净,还剩下些有用的东西,都堆在那边了。”
他抬起手向旁边一指,马上就看见费恩跌跌撞撞地冲那边跑过去。
“喂!小心一点——”
没有可以安稳落脚的地方,费恩几乎是滑了下去,刚刚站稳便继续奔跑。
就好像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引导着他,将他拉扯到终点。
直到他看见那些堆放在一边的保险柜,储存箱,还有桌子——那一张仿佛在那里等待他到来,静静地等了很久的桌子。
或许这股力量,就来自他还未完全失去的记忆深处。
他在桌子前面站定。桌子没有在战争中完全损毁,但也已经印刻上了磨灭不掉的痕迹。费恩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开第一格抽屉。
里面满满当当地放着各种文件。他迅速地找了一遍,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第二格,也是如此。全部都是冗杂的工作记录。
费恩蹲下来,费力地扯开最下面一格抽屉。放在最上层的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落满了灰尘。他先把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下面的一大摞乱七八糟的纸搬出来翻找。
那么多,那么复杂。看到后面,他的双眼对文字已经处理到麻木,甚至快要不认识那些字。
但是,找到他想要的那一份时,他又瞬间反应过来,将藏在最底下那份文件抽了出来。
就是它。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可是在看到落款之前,他就隐隐约约觉得,甚至可以肯定,这就是诺亚的字迹。
信件用掉了好几张纸,诺亚想尽办法列举了所有支持他需要继续留在战场上的理由。尽管当时这些理由没能够打动决心要调走他的高层,可是谁又知道,这些能不能在多年之后的现在将他从生死存亡的关头救回来?
尽管上面落满了灰,费恩都还是想抱着这几张纸狠狠亲一口。他根本没有去想,这封信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这里。他收拾了一下,准备把诺亚的信以及前后一些有关联的文件小心翼翼地带走,其他不需要的东西,都放回抽屉里面。
只是,当他只用一只手准备把那个沉甸甸的笔记本也塞回去时,笔记本之中突然掉出来一堆小纸片。
他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去捡。
却在从一堆便笺之中,捡起那张照片的时候,愣住了。
照片上的两个男人,眉目仍旧清晰。
是穿过了许多模糊的年月之后,一如当年的那种清晰。
沙发后面站着的那个男人,穿着笔挺的军装,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甚至可以看出梳齿痕迹的金发。他冲对着照片出神的费恩灿烂地笑着,比每一次在镜子中看到的,笑得都要开心。
而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因为坐在沙发之前的那个男人。
他翻过照片,看到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字。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原来还有这么大的事情,是诺亚没有告诉他的。
费恩将照片也轻轻收进自己怀里。转身在黄昏最后残留的光影之中,沿原路往医院走去。
那个笔迹,即时费恩在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了,现在也还是可以认出来的。
因为他的名字,已经被他在纸上写过很多遍了。
诺亚·冯·塞弗尔特。
和照片背后一模一样。
只是照片上多了一个前缀。
“我和我所最爱的”。
下面写着时间。1943。
回去的路上,费恩才感觉到自己双腿的酸疼和脚底的刺痛。可是他一点都不难受,反而觉得很开心。
为了他怀里的那些东西,不,不如说为了诺亚,这些都是值得的。太值得了。
现在只用等约纳斯那里的消息了。他跨进医院大门,匆匆地一边让急着给他上药的医生再等一会儿,一边跑回病房。
一开门却看见卢卡斯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见费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吃力地拄着拐杖站起身。
“你跑去哪儿了?”卢卡斯惊讶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脏兮兮的费恩,“我听医生说,查房的时候你不在这里,这么晚了你不在医院好好休息么?”
尽管卢卡斯的眉头皱着,眼神有些责备,自然是被约纳斯吩咐过好好照顾自己的病友。费恩还是笑着,弯着腰气喘吁吁地把自己的气息匀过来。
他也不好意思让卢卡斯在那里站那么久。于是费恩举起那只被划得伤痕累累的手,用力挥了挥手中的资料,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
“我在救我男朋友!”
第128章 VI.医院病房
这几天费恩的睡眠反而没有之前好。尽管他身体的康复非常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可是总是在清晨醒来,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再次睡着。
可能是因为太急着看看这一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了。虽然有好几个晚上他仍是在失望中入眠。不过这样也好,因为在卢卡斯和约纳斯突然推门而入的时候,不至于让他们看到自己迷迷糊糊的睡相。
因为卢卡斯的病房里还有其他人,要说起有些事情会很不方便。于是他们默认有什么事情就去费恩的病房聚头。
看见好几天没见的约纳斯,费恩心里就升起一股激动心情。果然,他们俩进来之后,约纳斯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士。
莱奥波尔迪娜.斯内夫利,这位很有可能可以救诺亚的女人,和费恩想象中的形象差别还蛮大的。她的年纪很轻,金色的长发打理得特别柔顺,穿着合身的套装让人感觉十分干练。
而且接下来要拜托她事情,费恩第一反应便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可靠的。
“您好,”费恩上去和她握了握手,也顾不上更多的寒暄了,“斯内夫利小姐,有件事情……”
她宽慰一般地拍了拍费恩握着的手,表情仍然一脸严肃:“我知道,来的路上恩里希先生已经和我讲过了。我之前做过冯·塞弗尔特先生的采访,我也很荣幸能够做这件事。现在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到他的么?”
费恩看了一眼卢卡斯,这件事情他不比后者知道的多。卢卡斯走上前来解释道:“就是那次采访,希望您还保有录音,我们认为这个可以作为帮他辩护的有力证据。”
“当然有,我们留有备份,很容易就能找到……等等、上帝……”她吸了一口冷气,抬头看着比穿着高跟鞋的她还要高出不少的卢卡斯,“你是怎么听到过我们的节目的?那可是经过加密的!”
她,包括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的约纳斯、费恩,都看着卢卡斯,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可是卢卡斯却做了一个举动。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他没有给出解释。或者说,在他解释之前,卢卡斯低下了头,紧接着弯下腰,朝着斯内夫利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卢卡斯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保罗·施耐德的死,是我审批的。”
斯内夫利完全是下意识地捂着嘴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的失礼之后又马上走上前:“你、你是……”
“卢卡斯·穆勒。”卢卡斯垂着眼睛道,“前党卫军。”
她又看向旁边的两人。约纳斯也朝她低了低头:
“约纳斯·恩里希。前党卫军。”
“费恩·亚尼克……前党卫军。”
他记得,诺亚曾经告诉过自己,自己曾经在党卫军安全部的人事处供职。
所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斯内夫利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能够反应过来。和他们预想到的不同。没有什么谴责,她只是抿了抿嘴唇,轻声道:
“保罗是个英雄。他是我见过最好的摄影师。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摄影技术。当初做冯·塞弗尔特先生的采访,也是他推荐的。他们身上有一种很相似的感觉,现在我感觉到,你们也是。”
她顿了一下,直到这沉默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她,她才字句清晰地道:“所以这个忙,我一定会帮。”
“谢谢……谢谢你!”费恩情绪激动到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拉扯着自己的袖口。
现在他觉得,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低头看了看手上。那天被医生一边数落一边狠狠给上面那些伤口消毒,然后缠上了绷带,导致好多天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那时候他都只能忍着,可是现在他恨不得把绷带全部拆除,下楼去跑两圈。
约纳斯“嗷”了一声跳起来挂在卢卡斯肩膀上。他这几天一个完整觉都没有好好睡过,黑眼圈一直快要掉到脸外面。听到这个消息,他想终于可以回去睡到地老天荒。
斯内夫利看着他们三个,眼角有种温暖的感觉。她等自己的嗓子从哽咽状态差不多恢复了之后,才开口道:“不用谢我。我现在去找那份录音带,然后拜托别人帮我订去纽伦堡的票。”
“斯内夫利小姐。”费恩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过于激动,差点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慌慌张张地转身,又差点被床脚绊倒。幸好在场的其他三人都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站稳之后,从枕头下面抽出那一堆文件,只塞回去那张照片。
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藏东西,况且放在这里也会让他睡得比较安心。
他郑重地将那些东西递给斯内夫利:“这个可以作为另外一个证据,证明他不是主动要做那些事情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帮上忙。”
约纳斯一脸茫然,使劲往上凑想看看纸上写了些什么。卢卡斯特别想弹他脑门,但因为要扶着拐杖腾不出手来只好忍住。斯内夫利接过来翻看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一定用得上的!不耽搁了,我现在就去。”
“拜托你。”费恩再次激动地握紧她的手,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才松开,不过斯内夫利小姐并没有不适的表情。
她仔仔细细将那些东西放进带着的公文包之中,又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了两页。
写完之后,她整理好自己的包,道别之后便离开了。约纳斯提出要送她,跟着走了出去。
卢卡斯沉默了一会儿,在病床旁边坐下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不久之后约纳斯也回来了。一进门就打了几个喷嚏。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却还穿着很有地方特色的背带皮短裤和衬衫。约纳斯揉了揉鼻尖,看起来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健康状况,只是道:“我把她送到路口,她坐车走了。累死我啦。”
他走到卢卡斯身边一坐,动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差点把卢卡斯的拐杖打翻在地上:“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卢卡斯摇了摇头。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这些了。倒是没想到,费恩居然还能去找到其他的证据。
而且,虽然他失忆,可是为了诺亚的那份热情和急切,都是真的。真实得就像他从来不曾忘记,因为就算是被别人告知的关系,单纯为了延续这份关系的话,绝对不可能着急到他那种程度。
就好像是,在为了自己的全世界而拼命。
“对了。”安静了好一会儿,费恩第一个开口打破这沉默,“保罗·施耐德是谁?”
卢卡斯愣愣地看着他,但是费恩的脸上除了疑问,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就算是刚才亲口说出了那样的事实,也并不代表卢卡斯已经解开了这个心结。
这件事情,可能会变成阴影,笼罩着他一辈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啊……”费恩没有插话,约纳斯也表现出对他而言难得的安静,只等着他说下去。卢卡斯组织了一下语言:“他是个很厉害的摄影师。也是个非常伟大的人。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了解。”
等他说完之后,约纳斯才马上接着道:“对对对,他可厉害了。你记得那张合影吗?就是他给拍的。他好像是指挥……呃……是塞弗尔特先生的朋友。”
那么,那张照片应该也是……
费恩突然想到和诺亚的那张合影。所以,他应该也知道他们俩之间的事情,或许是很好的朋友。
而这样一个,曾经关系那么好的人,在被他重新认识之前,就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是否得知过他的死讯。如果有的话,那时候的自己应该比现在还要不好受吧。
在自己失忆之后,不,应该说是在他们所描述的那场巨大的战争结束之后,所有人的关系都在被重新洗牌。包括诺亚、卢卡斯、约纳斯,还有斯内夫利,还有许多他曾经忘记现在却已经遗忘的人,还有从未谋面的人。
也就是说,整个世界的硝烟已经被拨开。只是露出的面目,再也不是所有人熟悉的那个从前。
费恩扭头看着窗户外面,树叶已经开始渐渐凋落,在枯枝之后,露出天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