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博文心道果然,不过这茬他可万万不能随意接;而皇帝就在旁边,潭亲王的话也不能反驳。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后戴博文说的还是那些囫囵话:“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如果让我见一见……”
“‘雕虫小技’?”潭亲王低声一笑打断他。当戴博文转眼看向他时,他缓缓地做了个口型。
——先放你一马。
戴博文略转头瞥了一眼正在看“藏宝图”的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得了,宁熙。”皇帝从中打断两人暗中的争锋相对,“国师是我指定给你协助查案的,你这破脾气就在世外之人面前收敛收敛吧。”
这话看似帮护国师,实际上话里话外还是透露着皇帝和同胞的亲昵。两个人都被顺毛了,只好都垂下头听吩咐。
“这群反贼,空有藏宝图,却又知之甚少。问他们恐怕只是浪费时间。”皇帝收起藏宝图,递给潭亲王,“这事上,国师不必再费心了。”
戴博文知道这是不让自己再见徐昌等人的意思。皇帝这么决定无可厚非,但潭亲王见过自己的审问场面,在没有答案的情况下还不让自己见……要么就是确实不可能有答案,要么就是没必要再问他们答案。
心念一动,戴博文问道:“如果……如果这只是藏宝图的一部分呢?”
皇帝和潭亲王同时看向他。只这么一眼,戴博文就知道:有戏。
皇帝看了一眼潭亲王,潭亲王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皇帝的目光又转回国师身上:“国师果然料事如神。”
要不是皇帝多年掌握着华清观的所有动向,只怕要认为有人从中作梗了。当然,戴博文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敢果断发问的。
还有一点,恐怕连皇帝自己也没意识到。别看潭亲王一看就是个铁齿的人,身为同胞兄弟的皇帝却未必。或许从他心底,就相信从开国起一直被朝内供奉的华清观,只是面上从不表露。何况掌握着历代国师关系的皇帝,相信眼前这位是方外之人,有些秘密与他说,未尝不可。
据说往上追溯的老祖们,还有人曾经在当时的国师那里藏遗诏呢!
“国师也是此案的重要参与人,有些事确实不需要瞒你。”果不其然,皇帝终于透了个底,“藏宝图据说有四片,大概收集完之后能够知晓其中秘密。”
戴博文的眼里闪过笑意,垂头道:“陛下英明。”
“请国师来,实际上还有一事。”皇帝一转头,“宁熙。”
“反贼徐昌一系,活动钱银来路蹊跷。除了平凉府,恐怕还有他人暗中相连。其中错乱掩盖,牵一发动全身,极易打草惊蛇。”潭亲王三言两语地介绍了一番,然后直奔主题,“国师慧眼识人,还请同我往水乡走一趟。”
戴博文看向皇帝。
“潭亲王明揪反贼,暗查藏宝图,委实分身乏术。国师若无不便,不如同他去一趟。”皇帝话语委婉,态度却十分坚决,“不怕国师笑话。可能你先前也有所耳闻,水乡盐仓案,原本意在查探贪腐官吏。然而根长沼深,巡查使下江南年过半载,再无寸进。如今再添反贼关系,实乃国之大患。幸有皇弟,愿将此并案跟进,勘破之时指日可待。”
潭亲王颔首作揖:“皇兄放心。”
皇帝点点头,又朝戴博文说道:“潭亲王临危受命,若能得国师一臂之力,也不至于毫无章法。水乡一系枝冠繁茂,传言也与藏宝图相关,国师此去,可能也会有所收获。”
在这儿等着我呢。戴博文只得颔首道:“贫道自当尽力。”
皇帝又道:“此行或不平静。潭亲王,国师既是你指名相助,你自要尽心维护国师。”
“水乡盐仓案。”
戴博文念了书册上的题目,随手翻了翻,然后把它放回书堆的顶端。
是的,书堆。这是在前往水乡的马车上,车厢纵然宽敞,人纵然只有戴博文一个,可车厢里几乎还是满满当当。除了一小部分是戴博文的行李,其他都是“水乡盐仓案”的卷宗。
而这些东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先前戴博文和潭亲王说想要了解一样案情。
“实际上是在整我吧……”戴博文翻了个白眼。就算把这些当作漫漫旅途的消遣,这么多书册,连续在这个车厢里带上很多天也是很憋闷的。当然,每一册都码得牢固,通风也完全没问题。会觉得烦躁,戴博文清楚知道这是个心理问题。
略微雪上加霜的是,潭亲王以拖累麻烦为理由,完全不让戴博文带人。虽然他的侍卫会在需要的时候出手帮衬,可这群人一来都形肖主子不苟言笑,二来大约是做了内部交流了,因提防语言陷阱而刻意减少了对话。
好在戴博文深谙此道,一个人也能对付时间。只是这二十天已经花出去了,后面要费掉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少。如果皇帝说的“也有藏宝图线索”只是在诓他,那真是没出哭去。
戴博文撩开窗口,半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一名侍卫立刻打马上前:“国师?”
戴博文试着伸头往前看,很快找到了那个位于队伍前方的背影。背脊挺拔的飒爽英姿,与众不同的彪悍马匹,都让潭亲王在一众男子的身影中脱颖而出。
戴博文找完了,这才回头问侍卫:“还有多久到?”
侍卫看了一眼日头:“到今日落脚的镇子,应该还有大半天。”
“今天中午不停了?”
“不停了。”
“虽然挺快就到了,但我说,就不能给我换点书看吗?”
“我想你车上的书够多了。”潭亲王勒着马慢了几步,从前面退到马车附近,“都看完了?”
戴博文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潭亲王,挑了挑眉:“大概吧。”
“大概?”潭亲王眯了眯眼,“想了解案情……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终于找到人聊天,戴博文还是挺有兴致接话的,“我大约都翻过了,而且把重要的部分了熟于心……”
潭亲王一挑眉:“重要的部分?你指的是哪一部分?”
戴博文抬头看着那个身影:“当然是亲王殿下觉得重要的部分。”
“我觉得?”
“对。给我这些书册的时候,亲王您不是和我介绍过,‘这些是水乡盐仓案的目前案情记录’‘这些是负责官盐的官员资料’‘这些是水乡官员的资料’……”戴博文笑道,“说到‘水乡官员’的时候,您的语调上扬、语气加重,这正说明了您觉得关键就在这些人当中。”
潭亲王皱起眉。
“噢……”戴博文的目光落在潭亲王的手上,又转开,“我说对了?”
潭亲王语气森冷:“别把这套用在我身上。”
“我只是在回应您的质疑……好吧。”戴博文不置可否,“那能给我一本轻松的游记了吗?”
潭亲王并未马上回答,转抬头看着前路,好一会儿,才忽然问道:“水乡知州,是谁?”
戴博文正准备缩回车里,听了提问,再次抬眼看向潭亲王。潭亲王只是垂眸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
好吧。戴博文一挑眉,回道:“水乡知州,梁红添。虚岁五十四,宁卓道山县人士。麟启四十六年参加乡试,中经魁。次年参加会试……”
他侃侃背诵,将书册上记录的梁红添生平一一说出。当他背到这位知州的后院妻妾子女情况时,潭亲王终于打断了他。
而且是以出另一个问题的方式:“周信芳。”
“噢……梁红添的判官。”戴博文挪了一堆书放在窗前,半趴在车窗前,“五十岁,宁卓周湖人士。和通三年中举人……”
车轮滚滚,潭亲王骑马并行。队伍里谁也没说话,只有国师缓缓的背书声和潭亲王时不时的提问,声音消散在风中。
刚开始戴博文还挺高兴,至少找到人说话了。
但过了几天,戴博文就愉快不起来了。
他只是想找人聊天,不是想要找个背书考官啊。一路考校到水乡,还越考范围越广,潭亲王也不一定都看过了吧……
报复,一定是报复!
第十九章——藏宝图4.下乡支援
水乡,知州梁红添府邸。
因为天色已晚,潭亲王也不好带着人马直接杀到州府衙门,因而直奔休憩之处来了。州内虽有驿站,但梁红添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与亲王亲近的机会?他早派了人在城门口接应指引,断不让这些贵客走了岔路。然后知州就带着他手下的人,在门口列队恭迎潭亲王的到来。若非听说潭亲王冷面阎王不好相与,指不定他能带人直接站到城门口去。
这些人往门外一站,不论身材高矮胖瘦,官服都穿起来时一眼看去还挺整齐。
车马队伍在门前停下,潭亲王翻身下马,梁红添立刻迎上。两人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官场囫囵话,这才算打了招呼。潭亲王又一招手,立刻有侍卫拿了矮凳放在几步远处的马车前,口诵“恭迎国师”。
车夫打帘,只见一男子从车厢里躬身行出,立在车头。白衣深袍,拂尘道冠,形貌昳丽如仙。他下车时,动作行云流水;他扫来一眼,目光淡然超脱。
梁红添当然知道本朝还供奉着国师。只是这位神秘道长久居华清观,梁红添不过进京述职几次,哪里得见过真颜。往常偶尔提起,都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模样。如今一看,居然比想象中年轻这么多,举手投足间尽是飘然潇洒,叫人挪不开眼。
梁红添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盯着俊逸高雅的年轻人怔神,但凡国师的超脱气势稍弱一点这画面就让人想歪。潭亲王眼一眯,语气森冷:“梁大人。”
梁红添方才回过神来,被潭亲王盯得头皮一麻,赶忙作揖赔礼:“下官未曾知晓国师也会下榻,有失远迎。国师仙风道骨,我等凡人冒犯,失态之处多包涵、多包涵……”
戴博文轻飘飘瞥他一眼,并不说话。
潭亲王道:“水乡盐仓案挤压过久,圣上忧心,派本王限时督办。国师大人神机妙算,正是来助我等勘破蹊跷关节,切不可怠慢。”
“是、是……”梁红添叠声回了,侧身一抬手,“潭亲王请,国师请。”
潭亲王也朝戴博文一摆手:“国师请。”
戴博文依旧不说话,但他拂尘一摆略微躬身,分明也是请潭亲王先行的模样。于是潭亲王先行一步,戴博文只落后他小半步地几乎并行走着,一行人踏进知州府邸。
府内与门外齐刷刷两排官服的景致不同,除了身无官职的一些门客,前庭小道两旁还立着一些女眷、仆从。戴博文扫了一眼那群莺莺燕燕,心下就对梁红添之于潭亲王的计划有了几分猜测。不说别的,把一群娇俏可爱的女孩儿都放在这么前面,还都穿得红红绿绿的如此扎眼,焉能是无意之间?
到了正厅,焚香茶点已经准备好。梁红添脑子不慢,手下人也不含糊,原本只单设了一把的主座,人进门之时已经变成了两把。潭亲王、国师落座,梁红添一系也在下手分坐,潭亲王的侍卫在亲王和国师身后各站一位,其余都未曾进厅。
判官一个点头,一行女子端着茶品鱼贯而入。那花花绿绿的颜色,戴博文一眼瞧出有好几个正是先前在道旁候着的女孩儿,排头两个盛装打扮的尤为显眼。要不是忽然冒出了一个清冷高贵的国师,只怕这些女孩的笑容还会更加明艳。
梁红添正一一介绍完了厅内落座的众人,顿了顿,又开始介绍奉茶到最前面的两个女孩儿。戴博文一听,差点笑出声来。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两小姑娘竟然是梁红添的亲闺女,其中一个还是正房夫人所出的嫡亲大小姐。
要不是时间地点人设都不对,戴博文真想拍着潭亲王的肩膀大笑——他现在正不得不接着嫡亲小姑娘的奉茶——司马昭之心啊!
戴博文能看出的事,潭亲王又如何不知?只是他原本就个性冷硬,就算什么也不做,初见的小姑娘们也不敢最易接近他。一看他连面对二八少女都毫不怜香惜玉,大小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两息,随后开始说起了闲话。他们挑的大多是擦着政务边的趣事,能给潭亲王抛话题,也能在对方不理会时自圆其说,可谓是攻守得宜。
好不容易捱过这个茶歇,梁红添带着贵客们前往餐厅。一路上梁红添还怕冷落了一直不说话的国师,不断致歉:“因不知国师的到来,今晚素食准备得匆忙,还请国师多包涵。不过,明天就会做好万全准备,断不会让国师再将就……”
戴博文点头算是应了,表情不咸不淡也不知什么情绪,只是盯着人的时候似乎能把人看穿。梁红添实在不知他到底来干嘛的,转了小半圈又跑到潭亲王面前说话:“亲王殿下一路劳累,今日不敢多有叨扰。不过下官已经命人备好接风宴,就安排在明晚,还盼殿下赏光。”
潭亲王不说答不答应,只冷冷道:“明日就要开始查案,未必得闲。”
梁红添一听这话有余地,赶紧道:“当然不占用亲王的查案时间。就在我府上设宴,来人还是这些官吏,或添我家中亲眷一二,决不让您费神。”
潭亲王略一沉吟,转头问戴博文:“国师意下如何?”
梁红添道:“还请国师也赏光。”
戴博文看了一眼潭亲王,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颔首,第一回在梁红添面前说了话:“却之不恭。”
“亲王殿下想让我去接风宴……”戴博文把账册往书堆上一扔,“是什么打算?”
这里是水乡州府衙门的档案室,现在其中一部分被征用为盐仓案的资料贮藏地。查案的第一天,潭亲王和国师总得来这里看看。不过按照潭亲王先前给与的资料和推测,伪装沉船事故的官盐早就被偷运走,并快速销往事先准备好的私盐渠道。即便一时堆积,在查案进度愈发凝滞的半年里,也足以让存货大量减少,并消失在更遥远和细致的销售末端。
换言之,现在这些官盐的相关账本,也可算是一点用都没有。
潭亲王坐在案桌前翻着另一本账册,闻言瞥他一眼:“国师料事如神,不如猜猜?”
“让我猜?行。”戴博文抽走潭亲王手中的账册,躬身看向他的眼睛,“看着我。”
潭亲王看了一眼,对方浅棕色的眸子似乎闪着光,蕴含的意图可不如表面明亮。他偏开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回答了问题:“我需要找到账册。”
戴博文退开两步,一拍身边那一沓册子:“账册?”
潭亲王踱步走到一旁:“贩私盐的账册。”
这家伙,还瞒着不少事啊。戴博文在潭亲王背后一挑眉:“看来亲王有方向了?”
潭亲王背着他,并不回答。
戴博文脑子一转:“……是我背诵过的那些人?你怀疑水乡知州一系?”
潭亲王道:“不怀疑。”
“噢……是我用错了语气。”戴博文笑道,“亲王殿下觉得就是水乡知州一系。”
潭亲王懒得和他再来回废话,径直说道:“如果确实是梁红添一系做的,不、就算不是梁红添做的,他八成也逃不开干系。贩私盐的账本的下落,不在梁红添手上,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找到账本,基本就是结案的时候了。”
说的可真简单。戴博文回道:“看来,潭亲王有计划了?”
潭亲王转回头来:“没有证据,不能直接捉拿梁红添一系审问,就算是你也施展不开手段。”
戴博文真想懒散倚在书堆上来一句“so?”,不过情景不符,他只能轻飘飘回一句:“噢……”
潭亲王又道:“静伏洞中的野兔是抓不到的,只有它出来活动,才会进入猎人的视野。”
戴博文眯眼理解了一下:“亲王殿下是想……让他们转移账册?”
潭亲王没直接回答,只是道:“监视已经到位,只要有任何异动……”
“但是,亲王的布置,梁大人未必想不到。”戴博文说道,“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半年也这么藏下来了。”
“对。”潭亲王这回倒是爽快承认,又走到戴博文面前,“所以,劳烦国师了。”
“我?”戴博文皱眉道,“亲王殿下的意思是……要我来迫使他们转移账本?”
潭亲王点头。
戴博文眯了眯眼:“亲王殿下,我可不认为我和你跑了这么远,只是来当个吓人的摆设的。”
潭亲王嗤笑一声:“你要是真的能吓到人,也不枉跑了这么远。”
戴博文盯着他:“殿下,我参与的是藏宝图案。水乡盐仓案,可别太指望我。”
“那我这里有一条消息,国师可能会更感兴趣。”潭亲王站的地方极近,压低的声音不知是为了威胁还是保密,“水仓官盐贩运向来平安,梁红添却在近年来忽然动作频出,不仅涉嫌以公谋私,还很可能和反贼徐昌勾搭成奸……你说,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