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里,程忠一早去棚区转悠,发现每只牲畜身上都盖着防疫站的印记,暗怪罗元良无事生非、搬弄是非。他在棚区转了一圈,才发现今天没看见罗元良的身影。那臭小子去哪了?程忠心里掠过一丝疑问,但很快又抛诸脑后。罗元良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有时进了山就大半天不见踪影,找了也是白瞎。
程忠把牧场转了一圈,工人们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程忠觉得工人们哪都不错,罗元良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来他面前说些没影的事儿。明明疫苗都打完了,那臭小子偏说没打……正想着,程忠已经回到了自己屋门前。他住的房子也和罗元良差不多,都是统一建的平房。他在牧场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贪昧谢老一分钱,连牧场产的牛奶都没有多喝一口。他应该管得还不错吧?程忠犹豫地想。
自从谢老去世了,程忠就一直担心牧场的归属问题。如果牧场归了谢老家里那些人,他们肯定会赶走的。结果牧场的新主人是袁宁,程忠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提心吊胆,反正心情很复杂。袁宁他自然不担心,程忠自认对袁宁还不错,上次袁宁学校的人来秋游他也尽心招待。可是袁宁背后的家人呢?章家是什么样的家庭,程忠心里没什么概念。他见过章家那位章先生两面,知道那位章先生绝对是不好相与的。
如果章家那边要派人来接管牧场,那牧场这些工人们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被赶走?程忠怎么想心里都不踏实。
天灰蒙蒙地,刮起了风,似乎要下雨。程忠胡乱热了点稀饭,加了些红薯煮的,咕噜咕噜地喝完,算是吃过午饭。他走出门,把晾在晒衣绳上的衣服收起来。这时他扫见两个身影从小河另一边走来,正在过桥。桥边放养的母鸡们察觉生人到来,咕咕咕地叫着,迈开两条细细的腿跑远。
程忠把衣服放回屋里,掉过头走了出来。那两个身影已经走到他门前,一个是他熟悉的罗元良,另一个则西装革履、带着金丝眼镜、夹着公文包,一看就和他们不太一样。程忠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心也布满了阴云。他走上前说:“罗元良,这是……?”
韩助理说:“我是章先生的助理,姓韩。”他把公文包一侧的拉链拉开,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程忠。
程忠拿过名片,觉得那名片像雪一样白,自己的手指摸在上面会留下黑黑的指印。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不喜欢面对这位韩助理。他所在的世界,和这些人所在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他们做的事、他们说的话,有时他根本没法理解——就像他永远都无法理解袁宁为什么可以为了几棵快死掉的花特意跑牧场一趟,还每次来牧场都去看看他们。这种“无法理解”让他感到焦躁无比。
或者应该说,他这一代人总是在焦躁。有的人天生就出色,家庭也好、能力也好,什么都比别人强,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有的人读了书,进了城,眼界高了、人脉广了,和他们不一样了;有的人赶上了好机会,发财了,也和他们不一样了……而他们,感觉像是被时代抛弃了一样。岁月拿走了他们的少年、青年和壮年,让他们的面孔渐渐变得沧桑,却没有让他们拥有过人的才能、让他们拥有平和的心态。
时间在不停地走着,时代也在不停地走着,他们却已经走不动了,怎么办?
程忠看了看韩助理,又看了看罗元良,开口问:“韩……助理,你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罗元良一愣。这语气不像是程忠的。他以为程忠会暴跳如雷、会怒火中烧,却没想到程忠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低哑的、近似于卑微的语气。他看向程忠,发现程忠鬓边有了丝丝银发,背也微微有点驼,看着像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没有半点锐气,也没有半点年轻时的暴烈。看到这样的程忠,罗元良心里那种不明不白的同情又从心底钻了出来。
韩助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这样的态度他见过太多回,早已见怪不怪。他感觉到四周有向这边窥探过来的目光,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屋里说。”
三个人到屋里坐定。韩助理让罗元良把章先生的决定说出来,自己则扫视着程忠的屋子。从这屋子里陈旧的陈设来看,程忠确实不是贪图安逸、贪图享受的人,只是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来推断,韩助理认为章先生的决定是对的,程忠并不适合继续管理牧场。
这就像古代有些顽固不化、不知变通的“清官”,认死理地抱着自己的“信念”甘守清贫,连带家里人也和他一起受苦。但是,受的那种苦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管理的地方还是一团糟,底下的百姓还是跟着他一起苦。
品行是很要紧的,但不是说有了品行就可以一路开绿灯。以前是谢老没心情也没精力管,现在不同了,袁宁虽然还小,但章家从来都不把小孩当小孩看。遇到可以锻炼孩子的机会,章先生从来都不会放过——这个牧场肯定会是袁宁练手的地方。
章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在那之前他必须把袁宁扫清太棘手的障碍,让管理这个牧场的难度降低到袁宁可以应对的程度。
要做到这个要求,管理牧场的人必须换掉。罗元良说完了,韩助理才开口:“程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程忠还是想为工人们争取一下:“我觉得他们不至于做那种事,毕竟真的不打疫苗,影响的可不仅仅是牧场。要是我们不知道牛羊生了病,照常把牛奶之类的供应出去,人吃了喝了可是会出事的。”
罗元良不说话。
韩助理也没开口。
程忠底气弱了些:“那些问题太杂也太难,谁能答出来?”
“你难道不能?”韩助理问。
“我可以。”程忠对牧场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可是他们——他们不一样。”
“他也可以。”韩助理指向罗元良。
程忠沉默。
韩助理拿出一份资料,把它递到程忠面前。
程忠手抖了抖,接过资料,仔细看了一遍,手抖得更厉害了。他语气十分激烈:“我从来没贪过牧场一分一毫!”韩助理给他看的,是同规模牧场的经济收益横向比较和经济收益估算。这牧场的收益被韩助理用红色的笔标记起来,鲜明无比,也刺目无比。
“但是牧场的工人拿走了牧场大半收益。”韩助理笃定地说,“而你对此一无所察,永远都觉得目前的经济收益是正常的。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重情重义,对谢老永远怀着感激,对乡人永远怀着帮助他们的善意,但章先生说了,‘不要在工作的时候讲人情,要讲也等工作做好之后再讲’。不管是谁,不适合就换掉。”
程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他明白了韩助理的意思。工人们要走,他也要走。他知道工人们手脚有点不干净,但始终觉得他们只是小偷小摸,应该不敢太过分。他向谢老备报过这一点,谢老也说由着他们,他自然也就由着他们,没想到工人们的胆子日增夜长,竟到了敢掏走牧场大半收益的程度!他做错了吗?他果然不适合管理牧场吗?
程忠站了起来,背有点弯。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去把他们找过来。”
工人们一听要集合,面面相觑,拖拖拉拉地来到程忠门前,稀里哗啦站了一排,都在交头接耳,讨论会是什么事。韩助理从程忠屋里走出来。
工人们霎时一静。
韩助理说:“我会问你们一些问题,你们听完后不许交头接耳。如果自认知道八成以上答案的,你们就可以进屋向罗元良说出答案。如果你们答不出来,那么你们在牧场的工作到此结束。”
一众哗然,顿时闹开了:“我们在牧场工作这么多年,凭什么让我们走?”“是啊,牧场是我们一手打理的,你说让我们走就让我们走,凭啥啊!”“还要回答问题,谁知道是什么问题!万一是没人能答出来的呢?”
韩助理静静地扫视一周,直至众人噤声不敢说话,他才冷冷地说:“你们也可以不接受我给你们的选择直接离开。”
没有人说话了。事实上他们也清楚,牧场易手了,很有可能迎来一场换血清洗,只是程忠给的答案让他们松懈下来,觉得牧场的新主人会比谢老更容易糊弄。想到这里,他们不由都用责怪的目光望向程忠。至于跟妹夫商量着把疫苗钱昧下的那对夫妻,更是紧张地对视了好几回,生怕疫苗的事情露了馅!他们也看向程忠,都怪这老程乱说!瞧这仗势,牧场新主人明显不是好糊弄的啊!
程忠注意到众人责难的目光,险些气晕过去。本来他还有些不忍,现在他觉得没什么好不忍的。如果这些人什么都答不上来,那就代表着他们对牧场的事完全不上心,只想着怎么给自己捞钱!
韩助理开始报题目。
“考核”很快结束了,几乎没有工人能答上来,有勉强能答的,也只能答出其中两三成。那对昧下疫苗的夫妻倒是答出了四五成,只不过在他们答完之后,防疫站的人就过来了,带上了那对夫妻的妹夫。防疫站负责人狠狠剜了那对夫妻的妹夫一眼,腆着脸上前向韩助理道歉:“对不住啊,韩助理,真是太对不住了。我没想到我手底下居然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把主意打到章先生的牧场上!”
韩助理纠正:“不是章先生的牧场。”
“明白明白,”防疫站负责人赶紧改了口,“是章先生爱郎的牧场。”他恶狠狠地看向那对夫妻的妹夫,让他走上前两步坦诚事实。等那家伙说完了,他才殷切地说,“韩助理您放心,我会让人重新过来给牧场做防疫工作,他贪下的钱我也会如数追回。”
“他的工作。”韩助理淡淡地说。
“不能再做了!”防疫站负责人咬牙说。本来他收了这混小子的好处,想保他一保,现在韩助理特意提到这一点,他哪里还敢保?他恨不得当场就把这家伙送的钱砸回去,把关系撇得更清一点。
那对夫妻的妹夫颓然地塌下肩膀。
牧场的工人们看到这样一幕,都不敢再抗议题目太难,他们纷纷改了口:“走了走了,不在这儿呆着了,没意思!”他们边说边散开,赶着回家收拾东西离开。
开玩笑啊!看看防疫站负责人对那西装眼镜男是什么态度?如果留下来被追查到以前贪昧的东西,这人要他们一一吐出来怎么办?他们可也利用牧场这边得来的好处帮过家里人找工作,要是这人也把他们家里人的工作给弄没了怎么办?!
工人们走得一个比一个快。
韩助理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本来就没打算把他们留下,所以才故意和防疫站说好要他们这时候过来。
农村什么都不多、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工钱便宜,牧场这边条件优渥,把待遇抬高一些,不愁招不到适合的工人。还是那句话,不会干的还可以学,不想干的留着他们做什么?
韩助理给罗元良拟好招人的章程,让罗元良这几天到附近的村庄招点工人,他会找专业的专家过来给新工人们做好培训工作。等把招人的事情敲定了,韩助理让罗元良先去忙,转头看向脸色灰败、颓然坐在那儿的程忠。他说道:“程先生,其实有一件事是需要你去办的。”
程忠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原以为自己也得卷铺盖走人!
韩助理说:“是这样的,章先生有意帮小章先生买下这附近的森林。到时候会对森林进行全面的开发——不是破坏式的开发,而是有章程的、循序渐进的开发。章先生决定和军方达成协议,聘用些退伍人来负责森林的开发和维护。这事你比较熟悉,由你来负责最适合。不用担心不会,专家也会针对这方面对你进行培训,回头人到位了,专家会再过来一遍——直到把所有人都教会为止!”
程忠着着实实地愣住了。
很快地,他眼里闪着泪光,站起来郑重地说道:“谢谢章先生还肯信任我!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好!”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将他们这样的人遗忘了。
只是有时连他们自己都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心。
第71章 野山楂
晚上韩助理到章家汇报牧场的事,袁宁被章先生喊到一边旁听。
听到牧场有那么多问题,袁宁拧起小小的眉头,思考的模样和章修严有点像。
他只看到牧场的美丽,却不知道要管好一个牧场有这么多要注意的事儿!罗元良可真厉害,牧场的一切他都知道!
韩助理见袁宁竖起耳朵在听,特意给他多讲了一会儿。说到最后他才叹着气说:“程忠是好心才收留罗元良在牧场,不过他的观念太老了。现在要养个孩子可不是给口饭吃就行了的。他们那一辈几乎没几个能念书的,对于收养来的小孩给个住的地方、管口饭就不错了。罗元良又不爱和人往来,到现在都没去念书。他能懂这么多东西,实在很不错!”
袁宁呆了一下。
罗元良没有念书吗?他只是偶尔去牧场一趟,去的时候都是假期,也没注意罗元良是不是有上学。他对朋友真是太不关心了!
袁宁着急地问:“那附近有学校吗?罗元良能去念书吗?”
韩助理说:“别急,我会想想办法。”
袁宁两眼一亮:“谢谢韩叔叔!”
韩助理对上袁宁亮亮的眼神,心情非常复杂。
章先生看似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把周围的人调和得很好。
换了别人,要是知道他和袁宁最开始处得不愉快肯定就避免让他们接触。章先生却正好相反——不仅不避免,多给他们创造接触机会。
虽然这过程比较漫长、也比较耗心耗力,但不得不承认最后成果十分美味——被袁宁这样感谢和亲近的感觉着实很不错!
要安排一个小孩念书不难,难的是罗元良的特殊性。他不是普通孩子,不能再按照小学生初中生这样按部就班地去学,那太浪费时间了。他其实很聪明,也很会观察生活,学习生活里的知识,他需要的只是掌握基础的识文断字,然后系统化地把整个知识体系梳理一遍,把他懂的那些内容归纳到框架里面。
韩助理回去后想了想,给罗元良安排两个刚进章家产业做事的大学生,一个专门教罗元良文科,一个专门教罗元良理科,都从基础教起。
两个大学生起初有点不情愿,后来韩助理板着脸一训话,他们马上蔫了吧唧地收拾行李去牧场。别看大学生吃香,章先生这边可不稀罕,章先生这边早就有成套的人才栽培计划,长远地、源源不断地往章家输送人才——要问章家最不缺什么,章家最不缺的就是人。
两个大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叫徐靖,女的叫肖青青,都是城里人。
抵达牧场之后,徐靖和肖青青很快被牧场的风光吸引住了。他们听韩助理说起过牧场这边的情况,很难想象这么美丽的地方隐藏着那么多腌臜事。
看来那程忠管理能力不太行,但至少没有破坏这份美好啊!
牧场已经重新聘请了几户人家当工人,有人正在大门清点秸秆数量,见有车载着生人来了,走过来问:“你们找谁呢?有什么事儿吗?”
肖青青说:“我们是韩助理安排过来的,找你们管事的罗元良。我叫肖青青,”她下巴朝徐靖那边微微扬起,脸蛋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他叫徐靖。韩助理在电话里给小罗先生说过的。”
小罗先生!这称呼让新来的牧场工人砸吧了半天,恍惚间回过神来。
记忆里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现在有能耐了!和他们不一样了!眼前这两个人一看就是城里人,说话斯斯文文,态度也友好礼貌,有文化,有教养,跟村里前几年出的那个大学生差不多——甚至比那大学生还要好!
牧场工人搓了搓手,脸上带着有点紧张的笑容,说道:“罗元良他在棚区那边呢,刚补打完疫苗,罗元良在安抚。罗元良特厉害了,从小就懂得安抚动物,当初我家的牛误吃了东西,差点误了耕种,罗元良经过一看就发现了问题,给我家的牛吃了点药草,帮它把胃里的东西弄了出来。这小子不爱说话,但热心!所以他一来找我34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们,我们马上就过来了。”他边带着肖青青两人往棚区那边走,边叹了口气,“其实以前我们都晓得牧场里的人把东西往家里搬,就是不敢多说,怕得罪人。我们可不会干那么没良心的事,有那么高的工钱,哪里还能多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