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袁宁现在过得很好,她没有把袁宁要回来的意思。她只是想——只是想让袁宁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需要的话,还可以回到他们身边来。
章修严察觉二婶的态度,没有生气,反而为袁宁高兴。如果袁波他们过得不好,袁宁也会跟着难过。现在袁波一家过得好,袁宁就不用时刻为他们担心了。章修严说:“袁宁是我的弟弟,我照顾他是应该的。”他望向挨在二婶怀里的袁宁,目光满是柔意。
章修严温柔的目光让二婶愣了愣。以前从电话里听章修严的声音总觉得有点冷漠、有点不近人情,刚才见到人时她也觉得章修严太严肃了,不像十来岁的少年,倒像个二三十岁的成年人。可是看见这样的眼神后,二婶明白章修严是打心里疼爱袁宁,和他们一样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给袁宁他们。
二婶放下心来:“那我们这就回袁家村去吧。”
章修严点点头。
人有点多,一辆车坐不下,韩助理带袁波、袁光坐另一辆车,章修严、二婶、袁宁挤在同一辆车的后座里说话。二婶主动提起买墓地的事,章修严顺势说:“父亲决定把奶奶和姑姑墓地附近的空墓清整出来,直接把袁宁父母的骨灰迁过去。这样的话,以后袁宁要拜祭也方便。”
二婶怔了怔,感受到章家人对袁宁的真心维护和疼爱。她眼眶微微发热,由衷地为袁宁高兴:“这样好,三叔他们只有宁宁一个孩子,能在那边看着宁宁他们也放心。”她伸手摸了摸袁宁的脑袋,“宁宁,你大哥和你父亲他们对你这么好,你一定要好好听他们的话,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
袁宁用力点点头。
二婶微微一顿,提到另一件事:“我们连锁店的老板说准备去首都开拓市场,我本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着去。现在想想与其在这里买房,不如去首都买。袁波以后要考首都的大学,听说现在在那边买房可以落户,落户后分数低很多呢。”二婶说,“我也带着袁波和袁光去北边吧!反正我们母子三个人到哪都是过!”
章修严很赞同二婶的决定:“现在买房不错,房产这行才刚刚起头,以后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听说以后落户政策也要调整了,再往后房价越来越高、入户越来越难,如果您真的有决心的话,现在去是很不错的。”
二婶听了章修严的分析,决心更为坚定:“好,明天我就和老板商量。”
章修严对二婶非常钦佩。这个年代对女性并不宽容,像二婶这样离了婚还带着两个孩子的,到哪里都不好过。可是二婶却把日子过起来了,还把孩子们都教得这么好。
袁宁性格里的坚韧和温柔,也是从二婶身上学来的吧?
袁宁不知道其中困难,他只知道二婶可能要带着袁波和袁光到首都去!那样的话他去首都不仅可以见到大哥,还可以见到袁波他们!袁宁暗暗高兴起来。
车子开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路越来越崎岖不平,人几乎没法在车上坐稳,被甩得屁股疼。章修严拧着眉头,把袁宁抱到膝上,将袁宁稳稳定住,免得体型纤瘦的袁宁被甩到车窗外去。袁宁个头已经不算小了,还被章修严这样抱着有点不好意思,不由觑向旁边的二婶。
二婶却含笑看着他。
袁宁这才放心地挨着章修严。
车子颠簸了半天,才终于到达袁家村。袁家村这种地方,一辆轿车开回来已经很不得了,这次还一次性来了两辆,不少人都跑出来看车。车子从狭窄的泥道上往前开,径直开到了村长家门口。
老村长听到动静,走出来一看,吃了一惊。章修严领着袁宁下车,袁家二婶他们也从另一边下来。老村长看清楚了,吃惊地喊出袁宁的名字:“这是宁宁吧?都这么大了啊?”
袁宁乖乖喊:“村长爷爷。”他抬头看着老村长,“我这次回来是想把爸爸妈妈的坟迁走。”
对上袁宁的目光,老村长老脸一红。卖山的事,是他做的决定,有坟在上面的都补了钱。袁宁家的也补了,给了袁家奶奶,可袁宁父母的坟却一直没迁。袁宁父母多好的人啊,念完大学回村里支教,在为村里取教材的路上出了事,却连死后都没个安宁。
老村长说:“宁宁,我这也是没办法,你看看我们村里这路……路不修好,山货出去难,想让别人来也难。自从你爸妈出事以后,村小就关了,村里的孩子都得去镇上上学,每天起早摸黑地走那么远。唉,我真的是没办法……他们开发了山,会从山下修路,到时村里的境况会好很多……”至于袁家奶奶拿了钱却不迁坟的事,老村长没向袁宁提,那太伤孩子心了。
老村长不提,不代表袁家奶奶不找上门。章修严正和老村长商量找几个人帮忙迁坟,袁家奶奶就找过来了。一见到袁宁,她就“哎哟”地喊了一声,忙不迭地走上前来要抱袁宁。
袁宁往章修严身后退了退。躲着不让袁家奶奶抱自己。
袁家奶奶脸色不太好,但还是挤出笑容,笑呵呵地说:“宁宁啊,你是不是把奶奶给忘了?小时候你爸妈没空,可都是奶奶带你的,奶奶那几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带大……”
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看着袁家奶奶不说话。
这贼孩子!袁家奶奶暗骂一声,望向章修严,觉得章修严哪都不一般。她早就奇怪了,怎么老二家一个有钱娶俏寡妇,一个能去市里开店,原来是把袁宁送到这样的有钱人家里去了。想到长子和长孙吵着要在镇上弄套房子,袁家奶奶腆着脸说:“是您收养了宁宁吗?那可真是宁宁的好运气哟!他这孩子从小就娇惯得很,说他两句他就一直记着……这教孩子的,哪有不说上几句的?我也是为他好……”
章修严了解袁宁,见袁宁的排斥摆得那么明显,脸色也冷淡下来:“袁宁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袁家奶奶说:“不费心不费心,这都是应该的。”她谄笑着说,“怎么都在村长这儿呢?回家去吧,回家去坐坐。”
“不了,”章修严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今天日子不错,我们要去把袁宁父母的坟迁了。村长先生,麻烦您把刚才定下的人都找过来帮忙。只要一切顺利,刚才说好的事就不会有变。”
袁家奶奶见章修严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其他人也面带讥笑地望着自己,顿时明白章修严一行人是准备迁了坟就走,她们没半点好处可拿!凭什么啊!老二媳妇也就养了那小白眼狼儿两年,现在就可以过得那么舒坦,连离了婚都不用发愁!她可是这小白眼狼儿的亲奶奶!
袁家奶奶一屁股坐地上,撒泼打滚起来:“没天理了,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回来了连家门都不进!以前他爸爸就是来讨债了,非念那么多书!家里那么多活儿一点都不帮,上学花那么多学费,算下来都能建一栋楼房了哩!”她边干嚎边抹泪,吐字却还清晰无比,句句都想戳袁宁心窝。
袁宁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闹腾。
老村长看不下去了,骂道:“你还提学费!袁宁他爸爸辛辛苦苦自己攒学费,被你拿去给你偏心的老大讨媳妇!袁宁他爸爸念书的学费是村里人一毛钱一毛钱给他凑的!袁宁他爸爸是个有良心的,念完书就回来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他回来以后我们村的孩子大半都上了初中——不少还都考上了高中!他们把一半工资拿回来给你们,让你偶尔帮忙带宁宁,你把钱都拿去补贴你们家老大家里,若不是老二媳妇心疼宁宁,常让袁波偷偷带点吃的给宁宁,宁宁恐怕连鸡蛋味都没尝过!”
村子那么小,那点事儿谁不知道?只不过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平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袁家奶奶都丢人丢到外人面前了,老村长气得不轻,一股脑儿把过去的事都倒了出来。老村长喘着粗气,怒火越烧越旺:“现在人家宁宁的大哥答应给村里修一条路!白眼狼?讨债鬼?谁是白眼狼!谁是讨债鬼!你要是还想你们家老大在村里抬得起头来,就赶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袁家奶奶察觉四周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干嚎了两声,想辩驳几句,却发现自己能扯来的皮都被老村长给撕掉了,只能在众人的鄙夷中灰溜溜地回了家。
闹剧终于收场,章修严牵着袁宁的手沿着田埂往村外走。树木凋黄,山色沉沉,章修严握住袁宁有点冰的手掌,注视袁宁安静的侧脸。这就是袁宁长大的地方吗?村子很小,地不太干净,出了村到处都是山和田。章修严看到一座快要塌掉的校门,顿了顿,问袁宁:“这就是你爸爸妈妈以前呆的学校吗?”
袁宁定定地看向里面破破烂烂的教室和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红了眼眶,说:“是。”
当时还没来得及开始重修村小,爸爸妈妈就出了事了,最后的老师没有了,村小自然也开不起来了。当初弄走大樟树、答应要帮忙重修村小的人消失无踪,这座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破落村小终于撑不住了,哗啦啦地塌了一片。
袁宁听人说过,房子是很害怕寂寞的,要是太久没人住它们很快就会坏掉——青苔会爬上它们的窗台,野草会钻进它们的墙体,裂缝会出现在墙上、地板上,屋顶上的瓦片也会被风雨侵蚀。当有人想起它们、回头看它们一眼时,会发现只要轻轻一推它们就会倒下。
袁宁紧紧回握章修严的手。
老村长提醒:“再不去的话,可能得弄到天黑。”到那时候帮忙的人可能不太愿意动手了。
章修严领着袁宁跟老村长走。
他们上了山,还没走近,就听到一声尖锐凶狠的猫叫声。章修严顿步,把袁宁护在身后。老村长怔了一下,才说:“这猫儿还在啊!宁宁你还记得吗?你爸爸妈妈下葬那天,这猫儿就跟着来了!这猫儿脑门和耳朵黑黑的,其他地方都挺白,以前总趴在村小那儿听你爸爸妈妈讲课,你小时候很喜欢它的。”
袁宁已经从章修严身后钻了出去,不敢置信地喊:“小黑!”
一只黑耳朵的猫儿从树上跳下来,浑身的毛依然直直地竖起,一双金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有人也记得这猫儿,对袁宁说:“这猫儿以前被石头压住了,右边的前腿有点瘸,当时是你爸爸把它从石头下就出来的。这两年它一直在这附近守着,上会有个人踩到你爸爸的坟头,差点被它咬了一口!”
袁宁鼻子一酸。小黑它知道里面躺着的是爸爸吧?袁宁蹲到黑耳朵猫儿面前:“小黑,我回来接爸爸妈妈去北边。那边的公墓很大,也很干净,爸爸妈妈待在那里不会再有人打扰。”
黑耳朵猫儿仰头看着袁宁,像是在思考袁宁的话的可信度。
“谢谢你一直在这里陪着爸爸妈妈,”袁宁吸了吸鼻子,小心地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黑耳朵猫儿定定地看着袁宁半饷,轻轻一跃,跳进袁宁怀里。
袁宁把黑耳朵猫儿搂进怀里,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小时候他也很怕寂寞,看见猫儿趴在教室外面时总爱和它说话,但他不敢摸它更不敢抱它,他怕它会不高兴,万一它生气了跑得远远地,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没想到这两年它一直都守在这儿。
虽然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但还是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吧?袁宁抬手抹掉眼泪,抱着黑耳朵猫儿退到一边。黑耳朵猫儿笔袁宁更安静,静静地看着那简陋的土坟被挖开,两个挨在一起的骨灰坛被取了出来。
黑耳朵猫儿跳下地,跑到骨灰坛旁边站着。
章修严看着眼睛红通通的袁宁,缓声说:“我们把它也带回去吧。”
袁宁惊喜:“可以吗?”
章修严点头:“可以。”
章修严走上前,取了毛巾把骨灰坛上的泥土擦干净,抱起其中一个。袁宁也跑了过去,把另一个骨灰坛抱起来。袁波担心袁宁抱不稳,说:“宁宁,我来吧!”
章修严说:“是该由儿子来抱的。”
袁波想说“你也不是三叔三婶的儿子”,看着章修严冷静的面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袁宁把骨灰坛抱在怀里,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这是他的爸爸妈妈!袁宁问黑耳朵猫儿:“小黑,你要跟我们一起到北边去吗?现在北边可能正在下雪,会很冷,不过你待在屋里就不怕,屋里会有暖气。到时我去看爸爸妈妈,就带上你一起去。”
黑耳朵猫儿闻言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袁宁脚边,意思大概是“我跟你走”。
袁宁亦步亦趋地跟在章修严身后。
袁宁记得刚见面时,章修严有点儿洁癖,他手心有汗,章修严就不爱牵他。可是现在,有点洁癖的章修严却擦干净刚挖出来的骨灰坛、主动抱起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袁宁走出一段路,忍不住喊:“大哥……”
章修严没有停顿,只转头看了他一眼。
袁宁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小声说:“谢谢大哥。”
第78章 再见
袁宁与章修严回到村长家, 韩助理已经把捐赠的事敲定。虽然过来的时间不长, 韩助理却把事情都理清了, 袁家奶奶素来是偏心的,知道自己以后归老大家养, 什么东西都向着老大,当初袁宁爸爸考上大学都不想让袁宁爸爸去上,还是村里人看不过眼, 你一块我一块地把学费凑齐。袁宁爸爸念着村里人的好,回家教了七八年书,村里现在出的两个大学生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
虽说袁家村有袁家奶奶这种偏心眼, 但也有不少值得帮一把的人。章家捐赠的路不长,只要把路搭到开发商准备修的正路上就好, 韩助理可以自己做主。韩助理在心里大致估算出需要用的钱之后给老村长定了个数目, 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两边重新会合, 准备上车回去。老村长留他们吃饭,章修严没答应。中午袁家奶奶来闹腾的事让他印象深刻, 他不想袁宁再遭遇那种事情——尤其是看到袁宁安安静静地看着, 仿佛已经对那种事情习以为常,章修严才更不愿袁宁再被迫去面对。
“习以为常”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章修严比谁都清楚要经历多少痛楚才能做到“习以为常”。
袁家二伯早听说袁宁他们回来了, 一直想过来, 但被寡妇和孩子缠住了。寡妇也听人说了, 袁宁二婶也一起回来,那女人进了城之后完全变了个样,人还是那个人, 却变得会打理自己了,还有闲心留了长发,发尾卷了个卷儿,跟报纸杂志上的女明星差不多。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这样卖弄风骚,真不害臊!
心里骂归骂,寡妇还是怕袁家二伯看了动心,死死拘着袁家二伯不给他去见袁宁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你越是不让他去做什么他就越想去做。袁家二伯口里答应着,逮着空后还是跑了过去。他正好看到袁宁二婶上车,顿时呆住了。那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前妻吗?
比起寡妇生孩子后发胖的身材,袁宁二婶生了袁波、袁光后还是窈窕有致。脸也不显老,以前她怕浪费洗发水,头发剪得很短,衣服都灰扑扑的,裙子更是从来不穿,才显得像个黄脸婆。
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不用干重活脏活,基本都是在打理店面,所以她里面穿着裁剪合宜的长裙、外面套着银白色的外套,把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过肩的长发柔软顺滑,衬得她年轻了许多岁,完全不像两个孩子的妈。
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温柔,仿佛还会像当初那样任劳任怨、里外操持——会在他赌输后想办法把钱补回来,会在他喝醉后泡上一杯浓浓的茶。对比起来,他现在简直像生活在地狱里!他怎么会看上个凶婆子,抛弃了这么好的女人呢?
袁家二伯目光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袁宁二婶身上没法挪开。等他回过神来要上前喊人,才发现车门已经紧紧关上,车子发动的声音在他耳里放大了几十倍,轰隆隆地轰炸着他的心,让他彻底丢了魂儿。
寡妇闻讯赶来,见到袁家二伯这模样就知道不妙,当场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儿子坐在地上打滚儿:“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还惦记着以前那黄脸婆!你娶我的时候怎么说来着?你个天打雷劈的家伙!”那撒泼的姿态、那尖利刺耳的语气,竟与袁家奶奶一模一样!
其他人幸灾乐祸地噙着笑离开。这袁家二伯有眼无珠,扔了珍珠,捡了颗鱼眼睛,现在这一切都是该他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