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样的丈夫?”蒋青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他从没当自己是谁的相公或者父亲,他只当自己是王。”齐赞低声道,“当王的,永远只喜欢强者。”
蒋青微微皱眉,齐篡天的性格,也幸好不是皇帝,不然必是个好大喜功的暴君。
“我娘是个丫鬟,处处被人欺负。”齐赞道,“不过她人很好,总是叫我忍,要孝敬长辈,尊重父亲,礼让兄长,爱护后辈。”
蒋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娘只是为了让你能活下来而已。”
齐赞颇有些吃惊地抬头看蒋青,然后咧开嘴笑了,道,“我真是很喜欢你,你总能看到最好最对的一面。”
蒋青有些无奈,齐赞说话直接,性情怪癖,可能是跟小时候的遭遇有关,不过想来,齐赞他娘跟敖晟他娘好像是刚刚相反的两种角色。齐赞的娘是柔极,那么敖晟的娘,则是刚极的。从而造成敖晟和齐赞的性格,走向了两个极端,但在某处,两人又有些殊途同归的意思,都是聪明异常,有极度的野心和忍耐力,胸中也充满了恨意。
“你很优秀。”蒋青道,“我不觉得齐篡天会注意不到你。”
“再优秀也没有用的。”齐赞突然说。
“什么意思?”蒋青有些不明白。
齐赞沉默了一下,伸出左手,给蒋青看。
蒋青凑过去看了看,就见齐赞的左手大拇指处,有一个不小的疤痕,微微皱眉,问,“你是六指?”
齐赞点头,“多出来的那个指头八岁的时候我把它砍了。”
蒋青听得心惊,觉得一个八岁的孩子做出这种损伤自己身体的行为,实在是让人痛惜,就道,“其实长在这里,应该也并不妨碍什么。”
“没办法。”齐赞有些无奈,道,“我父有个习惯,凡有孩子出生,他都会接过去看一眼,一是看孩子够不够强壮、二是听哭声够不够响亮、三是看看孩子有没有什么缺陷。”
“然后呢?”蒋青问。
“我娘是丫鬟,瘦弱娇小,我小时候又瘦又黑,生下来的时候哭声微弱,还有六指。”齐赞道,“稳婆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父就说了一句话……下人生出来的,始终是下人,永远上不得台面。”
蒋青深深皱眉,开始怀疑齐篡天的人品,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我长到八岁之前,他都不曾看过我一眼。”齐赞道,“直到那日我在院中,兄长嘲笑我六指,我拔出刀来,将第六个指头砍了,正好让他看到了。他竟然过来抱我,还找了大夫给我医治,跟我一起吃了饭……说我是好孩子,有骨气有血性,要教我练功。”
蒋青听后有些不是滋味,心说,这父爱也太畸形了些吧。
“那日是我这八年来最快乐的一日,只可惜,我回到屋中将此事告诉了我娘,我娘便痛打了我一顿,说我以后不许再争强好胜,不许练功,还罚我三日不准吃饭。”齐赞转了转手上的弩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第二日,我娘就被人毒死了……那日她吃的,是我的饭菜。”
蒋青心中一阵难过,齐赞可谓命运多舛。
“我娘死的时候,我父不知为何,倒是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将我带去教我武功,我当着他的面哭,学武功假装不会,他烦了,就把我赶出去了,说我没用,不再管我。”
“你是故意的?”蒋青问。
“嗯。”齐赞笑了笑,“不然我大概活不出几日吧。”
“后来呢?”蒋青问。
“后来我葬了我娘之后,几乎不怎么回水寨,整日混在码头的渔民与兵卒之中,跟他们一起学了很多很多东西,还跟他们出海,看过他们抓大鱼。”齐赞笑道,“我认识了好些教书的夫子,跟他们要了书看。因为我父爱面子,齐家的公子就算在家里不受宠爱,但是出门了还是不能让人欺负的,要用银子也只管上账房拿,所以我日子过得还不算拮据,只要在兄长面前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就好了。”
“那十六岁的时候呢?”蒋青问,“十六岁为什么就开始练功了?”
“我十六岁那年,正逢我父五十岁生辰。”齐赞道,“东海有人给他送来了一条硕大的猪婆龙,凶悍异常,父亲说,我们兄弟之中,谁能想法子制服了这猪婆龙,谁就能得他三千人马。”
蒋青一挑眉,笑问,“你制服了?”
齐赞一笑,道,“那是自然。”
“你怎么做到的?”蒋青有些好奇,“你连功夫都不会。”
“我以前跟渔民们混了有一阵子了,虽然没见过猪婆龙,但是有一定的了解。对付这种东西刀剑没根本有用,他皮太硬了,全身上下唯一软的,也就只有肚子和嘴里。”齐赞道。
“嗯。”蒋青点头。
“那日,我几个兄长轮番上去,都没有成功,然后我就请命上去了。”齐赞笑,“兄长们和我父当时的表情,就好像是我活得不耐烦了想寻死似的,非常有趣。”
“你怎么制服它的?”蒋青问。
“我看准时机,让那猪婆龙张嘴咬我,然后用铁棍子,先撑住他的嘴。”齐赞道。
“好主意。”蒋青点头。
“在它还没来得及将嘴里的铁棍子弄下来之前,我就用匕首,狠狠地刺了它的舌头。”
蒋青微微皱眉,法子虽然残忍了些,但不能不说有效。
“然后那猪婆龙疼得打滚,我扑上去将它推翻过来,用手上的匕首,剖开了它的肚子。”齐赞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感觉,“它的血流出来,跟人的不一样……是冷的。”
蒋青看了齐赞良久,点点头,“你将多年隐忍的怒气都发泄出来了?”
齐赞点了点头,道,“我父看了我良久,几乎乐疯,从那日起,我有了三千军马,可以保护我自己,另外,我父教我练功了,我开始代替他去打仗……他也开始视我若珍宝。”
“他如此疼爱你,你为什么还要背叛他?”蒋青似乎不解。
“他并不是疼爱我,他只是想要利用我的能力,要我给他齐家光宗耀祖。”齐赞淡淡道,“不过,好景不长,我因为连年在外征战,家里的几位兄长,就经常在他眼前说我的坏处。”
蒋青双手托着下巴,道,“齐篡天也是那种耳旁风能吹动的人么?”
齐赞不屑地笑了笑,道,“廉颇也有老的时候,他齐篡天当自己是王者,可是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介自高自大薄情寡义的武夫罢了,越老性子越是怯懦……英雄豪杰么,无非就是讲究胆气两个字,一旦这两个字没有了,也就是个垂垂老矣的藩王而已。”
蒋青点头,“说得好。”
齐赞笑了笑,道,“我父开始担心我抢他的位子,而且渐渐也觉得我这个人心机深沉不好把握,所以就处处提防。这次的假意投诚,其实也是他有意试探我,一方面把我送来,用我的能力办事。另一方面,我知道他宫中有人,时时监视我的动向,一旦我动歪心思,必然就将我除去。”
蒋青听他说完,才道,“我觉得,齐篡天一定不会想到你会投诚,他至多想到你要利用这次机会,强占他的势力罢了。”
“聪明。”齐赞点头,赞赏地看蒋青,“为什么如此猜?”
蒋青想了想,道,“齐篡天并不了解你……或者说,他和你的兄长们都并不聪明,你很聪明,因为你像你娘……完全没有感情自私自利的人,其实是最愚蠢的。”
“哈哈……”齐赞哈哈大笑,点头连连,道,“夫子高见,真是高见!”
“高见什么?”齐赞的话音刚落,就见敖晟从院外走了进来,说话语调虽然若无其事,但双眼盯着和蒋青坐得颇近的齐赞,还是有些在意的。
齐赞赶紧站起来,那些暗部也给敖晟行了礼。
敖晟对他们摆摆手,齐赞就告辞去训练暗部了,留下敖晟和蒋青独处。
蒋青还坐在台阶上,继续回味刚刚跟齐赞的谈话,觉得对齐赞有了些全新的了解……果然努力求生过的人,就是会比一般人通透的么?
敖晟坐到蒋青身边,看他。
蒋青转脸,问,“兵法念完了?”
敖晟耸耸肩,道,“木凌来找老头子吃宵夜了,我出来透透气。”
蒋青笑了笑,摇头。
敖晟凑过去,在蒋青脸颊上亲了一口。
蒋青一惊,有些责怪地看他,前面还有三百人呢,敖晟越来越离谱了。
敖晟则伸手抓住蒋青的手,道,“之前是夏鲁盟,现在又来了个齐赞……我说青, 你就不能让我省心些么?真要我用绳子把你捆起来?”
蒋青想将手抽回来,但是敖晟抓得死紧,因为此地人多,蒋青又不敢弄出多大的动静来,只得任凭敖晟握着。敖晟的嘴角现出笑意来,拇指那带着硬茧的指腹,在蒋青的手背上,缓缓地摩挲着……
第56章 意图
当晚,三百暗部练习完了弓弩之后,齐赞便将他们聚集到了一起,仔细地跟他们讲了对战当人将用的战术,众人一一记下,随后便分头散去休息了。
蒋青看完了暗部的训练之后,就转身准备回敖晟的书房去。
“青夫子。”齐赞突然叫住了他。
蒋青回头,就见齐赞走了过来,沉默了片刻之后,问,“夫子听说过弥勒堂么?”
蒋青一愣,想了想,微微皱眉,“弥勒堂是个江湖帮派,善用弥勒拳法,也就是罗汉功,相当的厉害。不过此帮派人数不多,而且近几年几乎已经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了,听说是堂主死了。”
齐赞点了点头,笑道,“青夫子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据我所知,这次我父有弥勒堂的人相助。”
蒋青一挑眉,似乎有些疑惑,问,“齐篡天与弥勒堂的人有交情?据我所知,弥勒堂乐善好施,属于佛家教派,很少与人起争端的。”
“在与晟青为敌之前,我父一直犹豫,因为惧怕黑云堡和修罗堡的高手助阵,他不管手下兵马多少,但是论武功,有黑云堡和修罗堡在,就足可以敌对千军万马了。”齐赞道,“这次,他出其不意地来,因为那个神秘人跟我爹说了,敖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黑云堡和修罗堡的人替他打仗的。说白了,就算他亡国,也不会去求那两家人……所以只要有几个像样的武林高手助阵,这场仗就不会输。”
蒋青微微皱眉,点点头,那人在齐赞的描述中看来,并不像是夏鲁盟,而更像是万戈那巫师干的好事,他似乎很想挑起争端来,可是齐篡天犯上作乱对他或者他说的那个背后的主子,有什么好处呢?
“夫子。”见蒋青出神,齐赞道,“我想让夫子,与我一同做先锋。”
蒋青一愣,看齐赞,“你是说,让我对付弥勒堂的人?”
“对,不然弥勒堂的人一旦得了手,我们就会很被动。”齐赞道,“另外,我也不瞒夫子……其实这也是我跟我父来之前说好的计策,将你引到我的战船之上,然后我带去的人,和弥勒堂的人里应外合,将你生擒。”
蒋青听后微微点点头,“你想将计就计?”
“没错。”齐赞道,“我带来的人大多为我父的眼线,处处对我监视,等到大战在即之时,我需要暗部的人帮我把这些人都除去,然后取而代之,等到弥勒堂的人到了我们的船上,将那些人干掉,然后假意抓住了你,上我兄长的先锋船。”
“你兄长?”蒋青示意齐赞接着说清楚一些。
“我父亲已然年迈,性格越来越喜欢龟缩于后了,而这个时候就正好是抢他继承人位子最好的时候,因此我三位兄长,必然在最前头做中路和左右两翼的先锋官。”齐赞道,“他们三人别看共同作战,其实也暗中较劲,一方面,他们怕走在最前面会被干掉,另一方面,又想先得了你回去好跟我父邀功,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得想法子解决了我,不让我得了功劳。”
“你想我将计就计,上船先解决了你的兄长?”
齐赞点头,道,“先挫败了先锋官,我父亲必然派鲛人下水来战,这样鲛鱼和三百暗部的弓弩手,就有的放矢了!”
蒋青点了点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妙计。”
“不过……就怕皇上不答应。”齐赞有些无奈地道,“我之所以告诉夫子,就是想让夫子考虑一下,说来说去,能劝服了皇上的,也就只有夫子了,而且,我觉得夫子可能比较相信我。”
蒋青一愣,失笑,“我相信你,何以见得?”
齐赞耸耸肩,道,“降臣不被相信,叛臣更不被相信,何况我还是叛臣加降臣,但我此生命数皆在此一赌,夫子信我,那么我生,夫子不信我,我死……所以我只能求夫子信我。”
蒋青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齐赞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蒋青又给齐赞加派了几个影卫,确保他的安全,顺便监视他的行动。
微微皱着眉头,蒋青离开了校场,往敖晟的书房走去。由于校场离内宫挺远,蒋青闲庭信步一般,放慢了速度任自己慢慢溜达,边想着刚刚齐赞的话。如果论法子,齐赞提出来的那个的确很好,但是……齐赞这人到底可不可信?若论以往,他会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样他就会相信齐赞吧,但是这次涉及到的是敖晟的江山,他不敢大意。
正走着,突然,蒋青就听到一些异动,似乎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在鬼鬼祟祟地走动……这些人功夫不错,而且,皇宫周围都是影卫,能避开影卫而潜入皇宫的可见不是普通角色。
蒋青屏息凝神,来到了偏殿的一个花圃附近,跃上了墙头,静静地观察院中的情势。果然,不多久,就看到有四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花圃一侧的假山后面探出头来,这时候,有一对巡逻的护卫走过,四人赶紧就缩到了假山后面。
蒋青微微皱眉,这几人干什么呢?刺客不像刺客,倒像是迷路了。
等巡逻的人走了,这四人钻了出来,一个拍拍另一个,“当家的在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啊,这里四周都一样啊。”
“再绕我就晕了,当家的究竟在哪儿啊?”
“继续找吧,还能咋样啊……我都快饿死了!”
蒋青在墙顶上听着,觉得声音有那么一点点耳熟,不过有些弄不清楚在哪儿听过。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纵身一跃,落到了那四人的身后,突然伸手一拍最后一人的肩膀,道,“什么人!”
“娘喂!”四人惊得同时大叫了起来。
蒋青一听这声“娘喂”,就有些哭笑不得,抬眼借着月色一看,果然是背着包袱的甲乙丙丁。
“啊!”甲乙丙丁也认出蒋青来了,都哭丧着脸说,“蒋副帮主,你这样要吓死人的。”
蒋青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们干嘛鬼鬼祟祟的?”
甲乙丙丁对视了一眼,先问,“夫子,有吃的么?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了。”
这时候,有几个听到了动静的影卫和巡逻官兵跑了过来,“夫子!”
蒋青对他们摆摆手,道,“是自己人。”
众官兵们散去,蒋青对四人招招手,带他们往御膳房走去。让厨子给几人热了些菜又炒了个饭,四人就坐下开始海吃。蒋青看着他们连气都没喘吃下第三碗炒饭,还只填了个半饱的样子,不禁感叹……木凌带出来的果然都是饭桶,这秦望天每年伙食挑费挺高的啊。
“蒋副帮主啊。”甲嚼着嘴里的炒饭,边接过厨子递过来的一份炒饼,道,“我家当家的呢?”
蒋青想了想,道,“秦望天还没来呢。”
“不是啊。”乙摆手,“我家当家的是木神医啊,老大是咱堡主,当家的最大!”
蒋青无语,道,“木凌早来了,早上还念叨呢,你们怎么弄到现在才来?”
“哎呀,路上遇到些事情。”丙有些气愤地道,“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好些官兵强抢一些流离失所的流浪汉去充军的,我们气不过,就动手救人了,然后打了一架花费了些时间。”
“有这种事?”蒋青吃惊地问,“是哪里的兵丁,竟敢强拉壮丁,这是晟青明令禁止的。”
“唉……那个不像是什么官兵啊,倒是穿着些官兵的号衣,不过衣裳已经很旧了。”丁道,“在辽源府一带的,离这儿不到半天的路程,我们将那些兵丁打散了,他们就跑上玉禾山去了,还说让我们等着,找他们大王来收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