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太小的她并不很明白那人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还有那人最后摸摸她的脑袋,微笑着说出的那一声“保重”……何其相似。
入暮的凉风吹过,吹醒了还在做梦的人,虽然相似,但毕竟她已不再是十七年前的那个她了,世事难料但也世事注定,她五岁时就知道要抛开执念,但最终还是被执念所困,没办法,谁叫有些人天生执着。
留恋的身影总是消失得很快,再回头,身边经过的行人们步履匆匆,没有一个是为她停留的。这世上的人很有趣,人人都会对人好,但有些人对你好是为了让你记得他的好,有些人对你好却是让你忘记他对你的好;有些人留住你是为了不让你走,有些人留住你是为了让你看着他走……她看得太多,也看得太透彻,已经疯癫了,所以无法再回头。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姚琴转回身准备进店里去,就听身后有人道:“琴娘,我来听你抚琴来了。”
回过头,就见觊觎的双眼和淫糜的笑意。
姚琴冷眼看了来人一会儿,随即换上了一脸的娇媚,道:“刘老板这么好兴致,大白天来听琴啊。”说着,边引了身后一脸猴急的人进了店,顺手关上店门,回转身来的眼里,笑意全失俏媚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由心底泛到眼内的杀意。
回到山庄里,司徒略慰问了一下钱老六的家人。蒋青绝对是个会办事的,把钱老六的后事打点得风光得体,家人也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已开始着手查办案子了。木凌验完了钱老六的尸体,丢给蒋青一句:“做过死,被下了大量的催情药,还被点了穴,内脏也被震碎了。”便自顾自跑去药炉摆弄自己的药去了。见蒋青忙得团团转,他还颇有几分不屑地指着他说:“你啊,天生劳碌命,快去找小黄给你推演推演,看看能不能破破劫,省得以后忙得连媳妇都找不见!”气得蒋青就想放火烧他的药炉。
小黄倒是会体贴地给他端杯水什么的,感动得蒋青真想认他当主子。忙到入夜,司徒突然叫上蒋青,带着小黄出了门,来到离姚琴的琴行不远处的一间客栈里,找了个二楼的雅间住下。
是夜,天降大雨,黄半仙站在窗边,看着雨幕冲刷而下,地上未来得及渗进泥里的雨水,被风吹出阵阵波纹冲向远方,天地间一派哗哗之声。
司徒走到窗边,伸手抱住看着窗外出神的小黄,低声在他耳边说:“别为不相干的人难过。”
次日清晨,破云见日,天晴得有些刺目,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街上,赫然出现了一具丑陋的尸体。开门出来准备迎客做生意的酒楼小二,一眼看见了躺在门前,已经冰凉邦硬的酒店掌柜,转身进屋就大喊:“了不得啦!刘老板被花妖吸了阳气啦!”
第20章 落花满庭
黑云山庄的后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泡桐树,淡紫色的泡桐花开得茂盛,将柔软的枝杈压弯,随着偶尔吹过的风,大朵大朵的泡桐花落下来,铺满了整个庭院。泡桐是一种很奇特的植物,树干粗壮挺拔,枝杈却散乱柔软,泡桐花重得能压弯了枝丫,却又会被一阵轻轻的小风刮落了去。只是那淡紫色的花朵铺在碎石的庭院里,漂在因雨水而丰沛起来的园中小溪上,真是说不出的好看。花开得快,落得也快,仿佛一夜之间,就已经铺满了地,但是,若抬头看那树梢,新开的花朵依旧灿烂。当人们习惯了每天都能看见满园的落花后,也就不会再去稀罕这种好看但却不珍贵的东西了,直到有一天,发现园中的碎石小路上,只有落叶没有了花……才会惊奇地发现,再抬起头,那繁乱纠缠的枝杈已经结成了网,其上却已然是一朵花都不在了。这时才明白,原来没有什么花是常开不懈的,只是泡桐更加的决绝也洒脱一些,没有渐渐凋零的过程来给人们伤怀,它在彻底消失前的那一刻,都依然是灿烂而慷慨。
昨夜的雨太大,那棵大泡桐树下,堆满了被雨水打落的花朵,淡淡的幽香。只是那些个经了雨水浸泡的花瓣,却软滑异常,不小心踩到容易滑脚,而且一块块被踩烂的紫泥粘在地面,也着实不好看。
木凌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清早拿了把大笤帚在院里扫花,回过头,就见庭院前回廊的台阶上,小黄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那里。他单手支这膝盖,轻轻地托着自己的下巴,盯着园中发呆,也不知是在看花,还是在看人。
木凌见他傻乎乎的像是有什么心事,就把笤帚放到一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歪着头打量他:“怎么今天就你一人?司徒呢,还没起?”
小黄仰起脸,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出门去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啊?”木凌伸出手去摸小黄的额头,“那个药可以停了,十药九毒,吃多了也总归是不好的。”
小黄点点头,继续抱着膝盖发呆。
木凌也不好打扰他,走回去拿起笤帚继续扫地,却听小黄突然问:“你听说过殷寂离这个名字么?”
“呵……”木凌回过头,笑:“神算国相殷寂离么,自然是听说过的,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他后来怎么样了?”小黄问,“我听说他十几年前突然失踪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不是说他有神鬼莫测之能么?”木凌边用一个簸箕装着扫到一起的花,边说,“据说他就是算到自己早晚要孑然离去,所以才给自己取名叫殷寂离的。”
小黄伸手轻轻地在自己的膝盖上画着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当年……说我有三年之劫的人,好像就叫殷寂离。”
木凌有些吃惊,走过来,“你见过他啊?”
小黄摇摇头,“爹爹见过。”
“你家人是不是很疼你?”木凌坐到小黄身边,“怎么舍得你一个人跑出来?”
小黄眨眨眼,下巴放到膝盖上,有些可怜地道:“三年内不能回去。”
木凌也跟他并排坐好,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唉……你跟我一样,都是算着时间过日子的人。”
小黄不解,转脸看他,“你也有三年之劫?”
微微一笑,木凌摸摸下巴,道:“我比你强点儿,没什么麻烦,等哪天这个病糟起来,再没药能缓的时候,也就一了百了了。”
“你有病?”小黄疑惑,“看不出来,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嘿嘿,神医病!”木凌说得颇有几分得意。
“神医病?”
“我跟阎王爷抢人抢得太厉害,所以阎罗王跟我翻脸了,就弄了我这一身的病。”木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小黄盯着木凌看了良久,道:“你不是短命相。”
“哦?”木凌有几分好奇,“这短命相和长命相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黄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有些人,觉得他应该能活很久,但看到有些人,心里就会有点难过,莫名觉得他活不长。”
“你是半仙,自然是天生就会的。”木凌站起来,道,“那你看看司徒是长命鬼还是短命鬼?“小黄有些茫然地摇摇头,道:“他,看不出来……”
“还用看?!我自然是长命百岁的!”两人说话间,司徒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冷不丁插了一句。
木凌吓得一蹦,回头看司徒:“你一大早哪儿去了?”
司徒走下来挤开木凌,挨着小黄坐下,揉揉脖子漫不经心地道:“四处逛逛。”边说,边伸手掐了掐下黄的胳膊,“吃早饭没?”
小黄点点头,有几分关切地问:“怎么样了?”
“我查了一下那个姚琴的底细,她三年前还是个窑姐儿,弹得一手好琴。”司徒说得随意,“后来不知是谁赎了她,出来后自己开了个琴行,最奇怪的就是,一个普通的窑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功夫?”
“那最多也就能说明她身份比较可疑罢了。”木凌看了看司徒,“就不准人家有些什么秘密了?”
“我又没说她就是花妖!”司徒瞪眼,“而且昨夜在她琴行外守了一夜,也没见有人出来,第二天尸体就凭空出现了,估计也不是她干的。”
“那你费这气力去盯着她干嘛?”木凌挑挑眉,“你该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司徒一愣,见木凌开他玩笑时,眼睛却是瞟着一旁的黄半仙,心里明白他是在帮自己试探来着,就也转过脸去。却见小黄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知道是根本没听见呢,还是听到了也无所谓,司徒不免觉得有些丧气。
木凌眨眨眼,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了看司徒——你也有今天?!
司徒不理会他,暗骂小黄不争气,
“你究竟怀疑那女人什么?”木凌好奇,“只是买琴碰上了一个会功夫的女人而已,至于那么上心么?”
司徒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奇怪的是那张琴,怎么就这么巧,对了……”司徒终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揪了一下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小黄的头发,“你怎么就对出那两句诗来了?”
小黄抬起头,道:“不难啊,那两句和我玉佩上的那句是出自同一首诗的。”
“那那个双鱼的图案还有那个‘殷’字呢?”司徒追问。
小黄犹豫了一下,仗着胆子小声道:“不能说。”
“什么?”司徒瞪眼,用力一拽小黄的头发,“你再说一遍试试?!”
黄半仙被揪疼了,但这次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让步妥协、顺着司徒的意,而是抿着嘴不说话。
见了他的反应,司徒和木凌都是一愣——小孩犯倔,这还是头一回。
司徒也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起来,茫然地看看木凌。
木凌一笑,伸手揉揉小黄刚被揪头发的那半边脑袋,道:“疼不疼?以后别理这粗人了!”
司徒这气,伸手一拉小黄,转身就向房间走去,把人拉近房里,反手关上了房门。
小黄知道司徒不高兴了,就乖乖低着头站在一边不说话。
司徒走到桌边坐下,看着眼前那架古琴,道:“这琴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黄紧紧抿着嘴,有那么几分视死如归的味道,司徒被他的表情逗乐了,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低声问:“你说不说?”
小黄用力摇摇头,不说。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还是你不想告诉我?”司徒冷声问。
小黄想了想,最后点点头。
脸色阴了几分,司徒冷笑:“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没有别的理由?你把我司徒当什么?”
小黄不语,脸上却有浅浅的愧疚,但司徒在气头上,也不理会,而是伸手抓住小黄的胳膊,道“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顺着谁过,我拿真心待你,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是不是?”
见小黄仰起脸来摇摇头,司徒的脸色又冷了些,“还是说,你根本不想要什么真心?我看你不是半仙,是真神仙,七情六欲都没有!”
盯着司徒看了一会儿,小黄心理七上八下想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下,司徒却是真的被惹怒了。
“好,按你的意思,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不要什么真心!”说完,伸手把小黄抱了起来,向床铺走去。
小黄先是有些不明白司徒的意思,直到被扔到了床上,司徒放下床幔,上了床,开始解衣服。
睁大了眼睛看着司徒,小黄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往床里退了退,抱住膝盖坐在枕头边,有些可怜地看着他。
司徒看他的样子实在是没辙了,这小孩,逼也不行吓也不行,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司徒一人来劲无奈小黄一点都不配合,怎么能闹得起来?再说了,他一个天下第一的帮主,总不能真的强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吧!将外袍往床里一扔,司徒也不再脱里面的衣服了,坐到床上黑着脸,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来:“气死我了。”
小黄看了看他的样子,忍不住脸上泛出了笑意来。
司徒很佩服地看着他“你还能笑?我可想哭。”
小黄松开抱着膝盖的手,往司徒身边挪了挪,贴近他,像是在示好。
司徒见他乖顺的样子,气稍微消了几分,无奈地问“干嘛不告诉我?”
小黄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轻轻道:“我不想把你卷进来……”说着,抬眼看着司徒,“你对我好,我知道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没感觉的。”
司徒听着小孩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出口,心情瞬间阴转晴,暗道邪门,转眼又见小黄眼中的为难,叹了口气,道:“算了!”
小黄微微吃惊,却见司徒转了个身,将头枕在了他腿上,打着哈欠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反正你还小,慢慢来吧,睏死了,让我睡会儿。”说完就闭上眼,开始补昨晚和今晨没睡的觉了。
腿上司徒的脑袋有些沉,但小黄却没有动,伸手轻轻地拿起那人刚才扔在墙角的外衣给他盖上,伸手整理他的头发,边低低的声音说:“这三年……不行的。”
司徒闭着眼睛微微一笑,翻了个身,搂住小黄的腰在他小肚子上蹭了蹭,含笑道:“我说行就行!”
第21章 倦鸟难归
司徒这一觉直睡到日头正中才醒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惩罚小黄不肯告诉他实情,司徒脑袋一直枕着小黄的腿,等他起来,小黄已经腿麻得动不了了。
见小孩轻轻揉着自己的腿,司徒还是有些心疼起来,何必跟个小孩子斤斤计较呢,就伸手把想躲开的小家伙拉了过来,帮他揉腿。摸了摸,司徒才发现,小孩虽然瘦,个子也不算很高,但是身架子倒是真不多,腿长腰细的,抓着小黄的脚腕子,司徒轻轻地揉着,叹气:“书篓子就是书篓子,看你瘦的。”
小黄似乎是想争辩几句,但最后又把话咽回了肚里,注意力被司徒弯腰低头时,后脖颈下露出的一个淡淡红印吸引了。
“这是……”小黄本来以为是块伤疤什么的,但轻轻揭开衣领子一看,就愣住了,只见司徒肩胛处的那个印记,是一块烫上去的烙印,一个字——牲。
手一抖,小黄睁大了眼睛看着司徒,说不出话来。这个烙印现在是不多见了,但是他从书上看到过,在前朝,有将人和牲口一起卖的,而这些人大多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统一的标志就是在后肩烙了这个“牲”字。这些孩子的出生都不好,最常见的就是父母被发配,或者是死囚。这些小孩子被买回去是干和牲口一样的活,大多都长不大就死了,因为这种买卖太过残忍,所以在前朝后期就已经废除了。小黄暗自算了算,依照司徒的年纪和印戳的情况看,至少烙上去有二十年了吧。
司徒起先还奇怪小黄怎么了,后来才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的后脖子,脸上一副闯祸了的懊丧神色,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忍不住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
小黄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抬头看司徒。
找了个比较舒服的角度靠下,把小黄的腿放到自己腿上轻轻地揉着,司徒表情平淡地说:“我和木凌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木凌他……”小黄有些不敢相信。
“他比我惨一些,原先是个大少爷,身体很弱,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司徒慢条斯理地道,“他爹是个当官的,后来被斩了,我爹是个小校尉,据说得罪了权贵,也被斩了。”
小黄专注地听着,司徒讲到这里就不往下讲了,抬眼见小孩的神情中有几分好奇,失笑,“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来我和那病木头逃了出来,遇到个高人学了些功夫,有了底子后功夫也就越练越好了,最后就天下无敌,有一帮子人肯跟着我,就成立了黑云堡。”
这样的人生,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吧,大落大起大悲大喜。小黄见司徒一脸的淡然,像是在讲别人的事,这样的经历,一般的江湖人肯定会拿来吹嘘的吧……这人该傲的时候不傲,不该傲的时候又偏偏很傲,实在是让人看不懂。
司徒伸手捏捏他的鼻子,问:“怎么了?一脸的傻样?”
小黄摇摇头,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道:“去吃饭吧,我腿不麻了。”
司徒盯着面前眼睛清亮的小孩看了一会儿,捏住他下巴,低低的声音道:“你明明就很聪明,却要装糊涂,这世道,我们都看得透了,有些事情你真的没必要瞒我,阎王殿里我是常客,是非这种东西,见多了就什么也不是了。”
小黄仰脸看着他,似乎是有些犹豫,但司徒随即又放开了他的下巴,没事人一样拉着他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