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卯走到沙发前,见傅好音看着眼中隐隐有些担忧,便开口道:“阿姨喝点什么?”
他走到饮料柜边,转头继续询问:“牛奶、橙汁还是纯水?”
“有咖啡吗?”傅好音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要一杯拿铁。”
纪卯走到咖啡柜按了拿铁键,等咖啡做好了,给傅好音端了过去,放在她面前。
“卯卯,你不喝吗?”傅好音问。
纪卯摇摇头,道:“我不渴。”
傅好音直勾勾盯着他,用极轻的声音道:“是不渴,还是不能喝?”
“是不能喝,”纪卯抿了抿嘴,“也不能吃饼干和蛋糕。”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平静,还是会悔恨自己曾经骗过傅好音的话,会懊恼紧张。
傅好音点了点头,她还看着纪卯,眼里泛起了些水光,眼看要落下来。
纪卯手足无措了起来,他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傅好音,傅好音接了下来,叠起来擦了擦眼角,问纪卯:“那你……有感觉吗?”
她把手伸出来,覆在纪卯的手背上。
纪卯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不敢再看傅好音,纪卯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耻。
傅好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卯卯……你爱贺知吗?”
纪卯终于敢于直视傅好音的眼睛,而他在傅好音的眼里读到的问题,却是“你会爱吗”。
数字1和0非黑即白,规规整整,人类努力了上百年,也没法搅乱一板一眼的二进制世界。人工智能难以突破现状,仿佛已经成为全球共识。
纪卯理应是科技革新,受万众瞩目,在被认可前,却要接受质疑,被无数个诸如“你会爱吗”、“你会痛吗”、“你曾经因外物而感到悲伤或喜悦吗”一类的问题缠绕,脱身不能。
他会爱、会痛、悲伤喜悦都曾经历,但他难以自我证明,也难以获取他人的信任,因为这些都是心里的事情,和人类一模一样。
不同的只是人类有血有肉,所以说谎也能被当真。
“虽然可能您不相信,”纪卯艰难地说,“我会爱人的。”
傅好音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她弓着腰又扯了几张纸巾擦眼泪,又看着纪卯,停了半晌,才握了握他的手,说:“他也很爱你。”
二楼的书房不如楼下温情脉脉,贺永臣坐在贺知的椅子上,让贺知跪下。
贺知看了他爸一眼,听话地跪在了地上。
“纪卯,基因综合测试得分76,毕业于A市华人文理学院半智能设备管理系,”贺永臣慢慢地说,“没有整容记录。”
贺知低着头,没有反驳。
贺永臣一字一句道:“贺知,你可真能耐。”
“您过奖了。”贺知抬头道。
贺永臣气得抓起贺知的签名笔扔过去,被贺知一侧身避开了。
“人工智能,你藏着掖着?”贺永臣站起来,走到贺知前面,低头怒视他,“由他在复古造型室打工?贺知,你也该长大了吧?”
见贺知不吭声,贺永臣低声道:“纪卯我带回去了。”
贺知一口拒绝:“不行。”
贺永臣不耐烦道:“没得商量。”
“我也没得商量。”贺知说,他面色沉稳,和他爸交锋。
贺永臣看了他几秒,问他:“你认真的?和个人工智能?”
贺知跪得膝盖发麻,扶着手边的椅子站了起来,和他爸探讨:“我认不认真您看不出来?”
“……”贺永臣看着贺知毫无悔意的脸,“你真是被你妈宠坏了。”
贺知耸耸肩,道:“那得怪我妈。”
贺永臣又不敢怪他太太,只好强压怒气道:“我和那个人工智能谈谈,让他上来。”
见贺知还磨磨蹭蹭,贺永臣不耐烦地问:“你这什么宝贝,我说句话都不行?”
他走出去,望着楼下两个人,客气地对纪卯说:“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纪卯闻言走上去,刚要进房,被贺知拦住了。
贺知对贺永臣道:“我和他一起。”
他不太想让纪卯和他爸单独待着,他爸面对家人没原则,面对别人就是另一套了,保不齐和纪卯说出什么话。
贺永臣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纪卯便没让他跟着进书房,只是让他放心。
沈知予在走之前,和纪卯短暂地聊过他在D国的经历。
他告诉纪卯,一旦被发现,最佳的选择还是罗根集团,因为A国与D国不同,在经历一起轰动全国的总统女儿自杀案后,A国政界对下层人的观点有了些许的转变。
罗根集团和军方、政界皆关系密切,对阶级的认定也相当微妙,不易判别。
不同于X集团彻底与下层划清界限,罗根集团一直以来都有慈善合作项目,在部分地区雇佣下层人替代简单的机械劳动,并且支付不算低廉的酬劳。
纪卯这样的高级人工智能被创造出来,如果没有被错误使用,理应是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但X集团的目的过于极端,纪卯不能留在那里。
而一旦纪卯进入罗根集团,贺永臣和他背后的势力必然会保护纪卯的信息不至外流,哪怕要对纪卯进行研究,也比在X集团好。这也是沈知予选择在前瞻科技隐姓埋名的原因之一。
现在事态到了这种地步,纪卯再逃避,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沈知予爱着他的创造物,所以给纪卯逃避的选择,这并不是正确的。
贺永臣请纪卯坐在他对面,第一个问题就直指中心:“沈舜是不是你的创造人?”
“是。”纪卯承认。
“你的假身份确实做得完美无缺。”贺永臣道。
纪卯问他:“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太太给我看了你的照片,跟贺知十二岁时画的一张画一模一样,而你没有整容记录,”贺永臣说,“我不相信巧合,所以让秘书帮我查了查贺知最近所有的动向,他前后向实验室定制了三台充气娃娃,用你的脸。”
“TL8游戏舱的事,我也略有了解,”贺永臣说了下去,“沈舜就是隼计划在三年前叛逃的一个负责人,我说的对吗?”
“他和我提的不多。”纪卯没有否认。
贺永臣点点头,道:“这是对的,你人性太多,又不够成熟。”
纪卯看着贺永臣,不说话。
“你觉得贺知不错?”贺永臣继续道,“那小子现在是很喜欢你,但是贺知比你更不成熟,你们在一起,变数很大。”
纪卯不反对贺永臣的话,真诚地求教:“那怎么办呢?”
贺永臣愣了愣,他又不是来充当感情顾问的。
“有什么办法解决吗?”纪卯又问。
“这样吧,”贺永臣想了片刻,道,“你来罗根,我可以让你过和人类一样的生活,给你提供最好的技术,在你同意的范围内获取你的数据和构成。我不要求你和贺知分开,不过……”
纪卯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贺永臣顿了顿,才道:“你必须从贺知家搬出去,这里不够安全,也不方便。”
贺永臣阐述了他和军方准备为纪卯提供的东西和要获取的信息,建议他和贺知一个月见一次面,可以用通讯工具联系,但最好不要太过频繁。
“我永远不能和贺知住在一起了吗?”纪卯询问。
贺永臣考虑了一会儿,道:“两年。”
纪卯同意了。
贺永臣点了点头,又道:“贺知那个脾气……”
“我跟他说吧。”纪卯体贴地接话。
“我明天派人接你,”贺永臣结束了谈话,叮嘱纪卯,“等我们走了再说。”
纪卯笑笑,和贺永臣一起走出门。
与贺永臣想得不同,在纪卯面前,贺知没有那么不好说话。
纪卯对贺知说了很多,说了沈知予创造他的过程,和沈知予最后留下的话,又复述了他与贺永臣的谈话。
他们彼此都知道纪卯不可能永远留在贺知家里,做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贺知沉默了很久,说是尊重纪卯的决定,虽然看上去有点不大高兴。
“一个月太久了,”贺知讨价还价,“一星期一次。”
纪卯不说话,贺知就把他按倒了,低头贴着他说:“刚跟我表白完就不见人影,这他妈是谈恋爱的样子吗?”
纪卯别开了脸,道:“我又不是人,没有不见人影。”
他现在已经很好地接受了事实,甚至会拿这些事开玩笑,当然,并没能成功逗乐贺知。
贺知决定不再跟纪卯计较,他捏了捏纪卯的脸,告诉纪卯:“我妈很喜欢你,她问我有没有技术能让你有体感。”
纪卯想起傅好音的泪水,心中便有些沉重,还有沈知予的音讯,他与贺知的未来,都像挂在他头顶的一把钝剑,摇摇欲坠,悬而未决。
“别摆这种表情,”贺知察觉纪卯的忧虑,扳正了他的脸,看着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不如我们——”
纪卯抬头啄吻了贺知一下,迅速地说:“快过载了,我休眠了,晚安。”
然后就真的休眠过去。
贺知瞪着纪卯安详的睡脸,憋了一肚子火,等第二天早上纪卯醒过来,才撒出去。
2090月6月17日,下午3点时,贺永臣和国防部部长一起来接纪卯。
D国有隼计划,A国自然也有自己不能声张的项目。他们带着纪卯来到了恒湾,经过一个隐秘的入口,进入了湖下的一个实验基地。
基地建造在恒湾底部,是一个圆形的宽阔空旷的平面建筑,纪卯的新身体,和刚刚组建的以他为中心的研究小组,正等在那里。
第14章
K国,罗根集团核电项目,厂区地下管网中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拆弹小组成员全都紧紧盯着停止运转的主炸弹时钟,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没人敢阻拦纪卯,他畅行无阻地走到了主炸弹前,对着炸弹看了几秒,突然抬手去碰炸弹的反平衡引爆装置。
拆弹专家组的组长离他最近,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纪卯的手径直伸向炸弹,一时之间,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即使计时器失效,只要反平衡引爆装置还在,炸弹依然会爆炸。
组长的心跳在瞬间骤然加快,头皮发麻,瞳孔放大,这一刹那,眼前犹如幻象一般闪现出炸弹爆炸,烈焰喷涌,热浪袭来的场面。
他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就随即发现了纪卯的不正常。
人类的手是不可能精确到徒手拆卸反平衡引爆装置的程度的,甚至连最精妙的机器臂都难以控制拆卸力度,但纪卯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了,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如入无人之境。
他用四根手指维持中心平衡,拇指拨弄着装置边缘的固定器,只花了几分钟,就摘下了一整个反平衡引爆装置。
组长有些恍惚,因为纪卯所做的一切都与他的常识差距太远。
纪卯回头看了他一眼,把装置递给他,道:“有劳。”
组长一震,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接了,看纪卯蹲下去,打开了放在一旁的工具箱,取出镊子和线钳,专心致志拆起主炸弹。
盯着纪卯的侧脸,组长不知为何萌生出了一种荒谬的猜想:纪卯或许是比人类更为高级的物种,和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场面一样,纪卯天赋神能,可以操控电磁,干扰一切。
纪卯将主炸弹拆除之后,拆弹组专家也开始配合他的行动,十几个钉在管道顶部的子炸弹很快就被拆除完毕。
组长与无线电那头的Clare报了喜讯,指挥下属将拆下的炸弹装置完毕,一道撤离现场。
军官们在生死线走了一遭,边走边谈笑,雨靴蹚着水,在薄薄的水面上踩出踢踏声。
纪卯也将他的工具箱收好了,慢悠悠跟在部队后面。
而地下管网之上,防护罩已经撤走,空无一人的厂区又慢慢被回巢的下层劳工填满了。
工人们心里还带着些不可名状的紧张,生怕炸弹没拆干净,但迫于生计,又不得不继续工作。
柯明和Clare的神情倒是一模一样的如释重负,尤其是柯明,他都做好了与厂区共存亡的准备了,没想到事情真的这么轻松解决了,柯明也要乘车返回厂区,去接这位神奇的外援。
按道理,Clare应该和柯明告别,他得集合下属回基地复命,但他对着一位下属嘱咐了几句后,坚持要和柯明一起去接纪卯。
柯明惮于Clare的身份,不敢强硬拒绝,只好让Clare一起上了行驶器,开到了地下管网出口,等纪卯出来。
纪卯在组长后面顺着梯子爬上地面,就看到一辆观光行驶器停在一边。
车上坐着罗根集团K国核电项目总经理柯明,以及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白人男子,纪卯迅速地过了一圈资料库,找到了白人男子的资料,国际刑警组织的一名高级警官,名叫Clare。
纪卯走过去,对着柯明笑了笑,问道:“柯先生?”
“是我是我,纪先生您好,”柯明热情地伸手和纪卯交握,请他上来,“纪先生真是我们的大救星。”
纪卯谦让了几句,他穿着雨靴,在地上跺了跺,又把风衣脱了挽在手臂上,才踩着踏板上了行驶器,坐在Clare身边。
见Clare得眼神凝在他身上,他就对Clare点了一下头。
观光行驶器的外壳是透明的,阳光穿进保护罩,斜着打在纪卯的脸上,他像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他的嘴唇如新生的玫瑰花瓣一样柔嫩红润,皮肤白得剔透,头发被落日的余光照着,泛着细腻的光泽。
Clare对纪卯的兴趣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的手臂放在座位靠背上方,贴得纪卯很近,问他:“你是罗根集团的员工?”
纪卯垂眼看了看Clare挨着他的膝盖,答道:“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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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明原本在前面用通讯工具给下属安排工作,听见Clare极具攻击性的问题,心头一紧,放下通讯器转过头,还没想好要怎么打个圆场,纪卯就先行回答了。
“是,我是罗根集团的员工。”纪卯看上去也不像生气,不过是有点无奈。
“哦?在哪个部门?”Clare并没有见好就收,又顺着纪卯问。
他审讯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欲,眼神直勾勾地黏在纪卯的脸上,还没等纪卯回答,他又不疾不徐地补上一句:“纪先生,你没有毛孔。”
气氛倏然凝固了,纪卯面无表情地看着Clare。
Clare迎着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等他回答。
“——二位,”柯明怕再这么聊下去,董事长派来的救星真要翻脸了,只好打断了他们,“晚餐想吃什么,我们食堂的大师傅中餐做得很好。”
“我不吃了,要回基地。”Clare被他横插一句,倒也没有执着地继续拷问纪卯,好像他需要的只是讯问的经过,而非结果。
Clare又打量了纪卯几眼,对柯明道,“我在前面出口下车。”
送走了Clare,柯明长出一口气,对纪卯道:“这审问到我们头上来了。”
纪卯耸耸肩,没接着柯明的话说,只告诉柯明,他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问柯明能不能将晚餐送来他房间。
柯明见他不欲追究,连声答好,载着纪卯回到了厂区的住宿处。
K国的经济不行,住宿处的设施还是简陋,房子四壁漆白了,中间一张大床,窗边一套沙发,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柯明给纪卯安排了网络信号最好的一间房,和他定了餐单,就让纪卯好好休息了。
柯明一走,纪卯就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中东这一趟,纪卯来得很急。
他原本在北欧处理一些集团的杂事,贺永臣突然一个电话过来,又把他送到K国。
算起来,他和贺知已经近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是他为罗永臣工作两年来,分离最久的一次。
因为贺知也在接手罗根的大小事务中疲于奔命,他们在三个月里简短地联系过几次,连视讯都少有。
纪卯忙得插不进一片纸,只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能有空想想贺知。
思念好像成为了自我安慰的习惯,发乎情,止乎礼,又永无法终结。
他也不知道贺知是不是也一样,但贺知好像不再那么执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