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被他盯着,就有些口干舌燥。
“不用哄我,”纪卯直视着贺知,说很现实的话,“我的确不是人,不然你为什么到最后也那么坚决地选不喜欢呢?我知道没谁会觉得我是人。我没感觉,没呼吸,没心跳,我不算人。”
“纪卯——”贺知想否认纪卯自暴自弃的说法,却被纪卯打断了。
“——可是,”纪卯平静地说,“我的伤口不会愈合,所以我不配活着吗?贵社会人分上中下等,每个人都活着,我不行吗?”
他的语气很客气,好像在与贺知讨论一些哲学问题。
有关于人类的定义,关于思维的本源。
贺知家境优越,受过高等教育,可称天之骄子,都没能思考出结论,而对于纪卯不设疑问的问句,他也答不上来。
纪卯跑出暖房来找贺知,是因为他爱而不得的头脑发热,让他变得鲁莽冲动,可是他的勇气在他无法感知世界,又被贺知绑着侮辱的时候,就被磨得所剩无几。
贺知是纪卯的噩梦,热和冷掺在一块儿,像一根带着倒刺的尖矛,扎进纪卯皮肉,割裂血管,钉在骨头里,纪卯拔得鲜血淋漓,也没法将他撼动分毫。
纪卯的眼底也不再有求知欲,他是机器,可以做表情,并无眼神可言。
在最初陪伴纪卯的三百天中,沈知予没有和纪卯讨论过人工智能的定义。
沈知予视世间万物皆平等,他把纪卯教的富有攻击性,却又很天真。
纪卯像一位上下求索的学子,在长夜里探寻答案,他选择了他最熟悉的方式,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试探世界,却遭遇了一场滑铁卢。
纪卯在贺知这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因为贺知太笨了。
可是纪卯更笨,他只想在贺知这里找答案。
“不说这个了,”纪卯先退一步,结束了令人不安的僵持,“我要充电了,明天还要上班。”
贺知抬了抬手,没有能拉住纪卯。
他对着紧闭的门,站了很久,才想到应该问问纪卯,问他后不后悔。
The Last Day的观光客再多,也是一所无菌温房,外面不好,贺知不好,一切都很现实,都不好。
可是问了又如何,即便纪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来到贺知家里自投罗网,就不用再想回去了。
第9章
日子还是这么过了下去。
在贺知的坚持下,纪卯没有辞职,他顺其自然地继续在复古造型室上班。
纪卯把自己调试得不错,他适应了造型室的工作,单号回家还算早,双号就回家很晚,有时有客人晚上九点钟过来烫发,他就要加班到十一点才会回家。
但无论多晚,贺知都会去接他回家。
贺知又倔脸皮又薄,还很不会说漂亮话,在造型室门口停着车等着,在纪卯出造型室门的时候,就为他打开车门,是贺知所有的求和信号。
他接了纪卯一个多礼拜,纪卯看他真的很可怜,终于接受了他的示好。
在这天纪卯上白班,可是六点半才下班。
贺知开了一台银灰色的悬浮行驶器来接他,把纪卯安置进座位,又替他系好安全带,才问纪卯:“今天这么晚?”
“碰到了一个难缠的客人。”纪卯似真似假地抱怨,开启了一周来第一个有互动性的话题。
贺知按了回家的快捷键,明明高兴得快跳起来了,却装酷说:“说来听听。”
“他每次来都点我洗头,今天五点多分才过来,我都下班了,刚要出门,迎面碰到他走进来,可是他偏偏还是要叫我洗。”纪卯抱怨。
看着贺知马上变得不怎么样的脸色,纪卯又加了一句:“他说我像他被选入新基因计划的儿子,不是别的。”
贺知从鼻腔发出了一个单音。
“来我们造型室的大多是老年人,是来怀旧的,”纪卯真诚地说,“没有你想的那么肮脏。”
他们很快就到了家,纪卯先冲进门,打开了墙幕,点播他的新欢。
“所以你加班了,”贺知抱着手臂,看着纪卯,“因为怀旧。”
“因为他在店里闹起来了,我就只好又给他洗了头,”纪卯不满地看着屏幕,继续控诉,“害我少看一集《星海里的你》。”
贺知看着纪卯的脸,突然说:“不如让第二实验室做一具和他儿子一模一样的仿真机器人供他借景生情。”
“……不用了,”纪卯拒绝了贺知过于理想化的提议,又道,“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贺知耳朵竖了起来。
“我五月六号休假,”纪卯突然倒在沙发上,“我要在家看18小时的电视剧。”
那么无论五月六号这天贺知有什么事情,现在都只剩下在家看电视这桩了。
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五月五号这天晚上,纪卯又加班了,贺知在车里等了半个多钟头,纪卯才下班。
店长见怪不怪地问纪卯:“你朋友又换车了?”
“嗯。”纪卯刷了一下员工卡,摘下了胸口别着的Jimmy的名牌。
“我要有个这么有钱的朋友,我可不在这儿打工了。”店长语气带着些暧昧,瞥了纪卯一眼。
纪卯对店长笑了笑,又看了窗外那台车一眼,道:“朋友而已。”
“是么……”店长见纪卯不想多谈,就识趣地帮他收好了名牌,祝他明天休假愉快。
纪卯一上车,贺知就问他:“明天放假?”
纪卯点点头,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说:“前瞻科技的第二实验室技术实在不行,本人工智能才借用一个月,充气娃娃的电池就不太好了,这应该是2080年电池技术第五次改革后就不会出现的事。”
贺知翻了翻车里,丢了个补电手环给纪卯。
前阵子,贺知差人把充气娃娃的充电基座从公司运回了家,基座确实很大,一个透明的座椅,有半个单人沙发大小。
贺知把实验室负责人批评了一通,负责人就进贡了补电手环上来。
补电手环只能为机器人充入10%的电,但也能救急了,贺知就让他多做了十几个过来,在能看到的地方都放上,生怕纪卯突然停电。
纪卯聊胜于无地把手环带上了,也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贺知皱起眉头问他。
“本身就不是供人长时间使用的东西,”纪卯正正经经解释,“这几天续航能力变差了,一天下来只剩下5%。”
贺知看着纪卯半死不活的样子,道:“你先休眠,我抱你上去。”
“没关系,”纪卯说,“我关了其他功能,只留了头部的几个,明天阿姨来家里,她跟你说了吗?”
贺知眼睛盯着前面路况,道:“哪个阿姨?”
“你妈妈,”纪卯道,“她听我说明天休假,就说明天要来玩。”
“我妈?”贺知变得很警惕,“她什么意思?她偷偷联系你?”
纪卯见贺知那么激动,就坐起来,想一样样回答,又被贺知摁了回去:“你躺好。”
“今天阿姨正好和她朋友来店里,就聊了聊,”纪卯说,“她问我是不是还住在你家,我说是,店长又过来问我明天休假的事,阿姨听见了,说要来玩。”
“她没事去复古造型室做什么头发,”贺知转个弯,拐进车库,叮嘱纪卯,“别跟我妈多说。”
“我能说什么?”纪卯侧头看他。
“算了,不提这个,她来干嘛?”贺知语气还是很差。
纪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贺知停了车,让纪卯别动,纪卯懒得重启功能,就真的不动了。
贺知绕过去开了车门,小心翼翼把他抱出来,手碰到了纪卯的皮肤,被纪卯的温度惊了一惊:“你怎么这么冷?”
纪卯点点头,道:“热平衡系统我也关了,太耗电了。”
“就你这样还上什么班,”贺知把他放在沙发上,替他插上充电线,“辞职好好待在家里吧。”
“我的新身体还有多久做好呢?”纪卯靠在基座上,还是不想动,躺着问贺知。
他的头发落在鼻尖上,显得有点儿孩子气,贺知把他拉起来一些,又把他的碎发夹在耳朵后面,低着头告诉他:“半个月。”
“我是得换个工作了,”纪卯说,“再等几天。”
纪卯的身体实在是太冷了,五月气温不低,贺知碰到他的脸竟是冰的。贺知忍不住抓着纪卯的手,想把他捂热一些,但是弄热了表面,也捂不热内里。
纪卯看着贺知认真又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表情变得不自然, 他张了张嘴,劝贺知说:“等电量到20%,我就开热平衡,你别这样。”
贺知和他对视两秒,松了一只,但另一只手还是捉着他,只是没有再很明显地想把他弄热了。
纪卯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贺知当着纪卯的面,又给实验室负责人打电话,要他们改善仿生机器人的电力系统。
纪卯的手还在贺知手里,贺知挂了电话,靠他更近,纪卯已经坐在沙发最旁边,避无可避,只好对贺知解释:“是我自己不好,昨晚定时了休眠到一半,起来翻了个身,充电线掉了,懒得再插回去,出门的时候电就不满了。”
“你休眠还起来翻身?”贺知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休眠太久的话,重新运行会比较迟缓。”纪卯解释。
如果纪卯知道贺知会以此为由,逼迫他跟自己睡一间房的话,他一定不会对他说实话。
纪卯本来都躺好了,盖上了被子,门就被贺知敲开了
贺知开了灯,看见纪卯躺在床上,说:“我来检查你的充电线。”
纪卯拉开了被子给他看,纪卯的充电口在腰侧胯骨旁,内裤边缘上面一些的位置,贺知伸手小心地碰了碰充电接口,没碰到纪卯的身体,又抓着接口晃了晃,判断:“有点松了,晚上可能会掉,你来跟我睡。”
“……”纪卯沉默着看了贺知一会儿,拒绝了,“不要。”
“你说了算吗?”贺知挑了挑眉,道。
他此行有种志在必得的气势,让纪卯都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占理。
不过纪卯真的不想和贺知睡一起,所以还是反抗道:“我不想去。”
贺知看着他,非得问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
“你要是因为那天说的话在内疚,大可不必,你又没说错什么。”纪卯仔细琢磨,才想到贺知还是在做补偿,就道,“我哪有那么爱生气。”
贺知的责任心太温柔,就不再像贺知了,会让纪卯生出被重视错觉,然后陷得更深。
像这种躺在一起的事,不是情侣也不相爱,就不应该做,如果有一方自作多情,会很难堪,这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贺知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你想的未免太多了,明天我妈来,我怕你穿帮而已。”
“我可以定时,隔一小时起来看一次。”纪卯说。
贺知一口拒绝:“不行,你靠得住吗?跟我回房。”
他把纪卯的充电线拔了,直截了当地把纪卯强制性横抱了起来,纪卯穿着他的睡衣,就应该躺在他的床上。
贺知手底下的皮肤不像晚上一样冰凉,带着肉体的温热。
只是纪卯还是不配合地挣扎:“不是,你能不能听我说话!”
贺知一边抱着他走出客房的门,一边敷衍:“你说。”
“我们不适合睡在一张床上。”纪卯说,他也不敢踢到贺知,挣扎得就像欲拒还迎一样。
贺知把纪卯放在自己的床上,俯视他:“哪里不适合?你第一天来的时候不也和我睡在一起。”
“这怎么能一样?”纪卯爬了起来,又被贺知按在了床上。
贺知在他上面,撑着手臂,离他很近,纪卯被贺知的眼神迷惑着,想说的话都忽然间堵在了舌尖。
“怎么不一样,你说说看?”贺知问纪卯,他抬手按了床边的触摸板,房里的灯光便暗了下来,气氛一下就变得旖旎了。
纪卯看着贺知的眼睛,愣怔了一会儿,才对贺知说:“你不要再给我幻想了。”
贺知愣在当场,而纪卯看着贺知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一个不上进的学生。
纪卯苦口婆心地教育贺知:“贺知,你要跟我保持距离,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贺知看着纪卯诚心诚意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贺知第一次被人表白,事实上他被人表白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他从来没费心去记过对方的脸,从来是回应都懒得回应就抛在脑后。
但这是他最没有防备的一次表白,纪卯说喜欢说得太随便了,很像吃饭喝水,自然而然。
贺知生平第一次知道面红心跳这么容易发生,也不敢再与纪卯对视。
他面对谁都不像面对纪卯一样笨拙,贺知恋爱也不会谈,喜欢也不会说,想把很多东西捧到纪卯面前去供他挑选,又不想让纪卯发现他在患得患失。
他突然想起在The Last Day中躺在血泊里的Jimmy,Jimmy拉着他的衣领,问他爱不爱自己。
是眼前的纪卯在问。
Jimmy看着贺知时总是很开心,他把手放在贺知肩上,仰头同贺知接吻,他的眼睛又透又亮,每一个表情,每个举动,好像都在对贺知说,我好喜欢你。
是眼前的纪卯在说。
贺知想起纪卯说自己对着测试部部长发疯,在深夜的街头踯躅,最后找到他家里。
最后才是在海边隔着栏杆吻上他的人,贺知甚至记得夜风里的海腥味,说起来这真的很傻,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接吻。
是眼前的纪卯在吻他。
清纯一词和贺知完全不搭,而喜欢一个游戏人物听上去是无能的废物才会做的事。
贺知的情感不丰富,常年被压缩在脑中最偏僻的角落,他所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在传达,感情用事太愚蠢了,贺知是目空一切的聪明人。
他想对纪卯进退有度,除了本能地想把纪卯圈在他的领地里,别的都不曾深想。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纪卯又说,他看上去有一些苦闷,“我暂时还没办法不喜欢你。”
Jimmy变成了纪卯,他极力做一个正常的人,掩饰着情感,照常说话谈笑,骗过了贺知,又被贺知逼迫认罪。
贺知看了纪卯半天,站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
纪卯见贺知不动,就重新爬起来,想下床回客房,却被贺知抓住了肩,贺知还是不给他走。
纪卯收起了脾气,看着贺知,贺知却连纪卯的眼睛也不敢看,只说:“就今晚。”
纪卯以为贺知是太过担心在傅好音面前穿帮,就识趣地点点头:“你不介意就好。”
贺知看纪卯乖乖躺到被子里去,才说:“我不介意。”
纪卯生怕看到贺知躺过来的样子,说完晚安就闭上了眼睛,切了休眠。
第10章
傅好音吃过午饭才过来,她一大早给贺知打了个电话,让纪卯根据她昨天说的吐司方子,先准备起来。
她进门的时候纪卯正在看着食谱揉面团,贺知站在他身边瞎指挥。
纪卯的手在白白胖胖的面团上一戳一个坑,傅好音走路很轻,两人都没发现她进了厨房。她刚想打招呼,就看到贺知抓住纪卯的手指,批评他不讲卫生。
“你碰我才会不卫生,我无菌的。”纪卯说着把手抽了出来。
纪卯不明白为什么贺知不但不去反省自己动作太容易令人误会,反而还要变本加厉,贺知这个人问题很大,让他不要干什么,偏要干什么。
贺知还看着他讲:“这就算碰你了,你装什么傻。”
傅好音看不见纪卯和贺知的表情,她反正是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她站在后面咳了一声,儿子才注意到她。
“妈。”贺知回过头来,随便跟她打了声招呼。
还是纪卯有礼貌,乖乖对她问好:“阿姨。”
“您到底来干嘛?”贺知不客气地问。
傅好音瞪他一眼:“我来看看卯卯,顺便做个吐司。”
“您的手那么金贵,不适合干这些粗活。”贺知跟他妈唱反调。
傅好音不理他,凑到纪卯身边去,跟纪卯探讨揉面的方法。
傅好音是最清楚贺知肢体接触障碍病情的。
贺知从小就不跟任何人亲近,怎么骗都不愿意亲妈妈一下,她还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来知道贺知有病,她就不伤心了。再后来贺知和家里坦白性向,贺永臣只让助理去预定了一个人造母体生育位置,傅好音的担心也是儿子二十多岁还没谈过恋爱,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找到心仪的伴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