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瑟特里尔大人。”尼克起身,跟上了伊格拉的脚步。
明明是炎热的夏日,伊格拉却依然身着厚实长衣,就连双手都带着洁白手套。
行走时可以看出他的身形相当瘦弱,身上也并未佩剑,这与之前他言语中透露出来作为近卫军一员的信息太不相符。
“我感觉到你对我似有不满,我该为此感到抱歉吗?”尼克先发制人地问道。
他预感和面前这个美丽却意外孱弱的男子之间要虚以委蛇的话,会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而且还不会赢。他不能容忍自己以对方擅长的方式输掉。
……输掉什么?
就在尼克为自己的潜意识踯躅时,伊格拉也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陪伴者’,你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吗?”伊格拉伸手捧起一缕尼克的头发,它简直像盛夏的麦子一样闪闪发光。“我并不是对你有所不满,安德烈之子,我只是对‘陪伴者’略感不适罢了。”
他垂下手,动作时尼克得以瞥见他衣袖和手套间一截惨白的手腕。
皮包骨的细,青青的血管如植物的根系一样遍布其上。
“走吧,孩子,贝丽尔并不是个好耐心的人,别让她等急了。”
赫伯特还在跑圈,他的同僚们都已经结束了巡逻,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向餐厅,间或对他投来同情好奇和些微的幸灾乐祸混合而成的眼神。
四肢和躯干都绑上了沉重的沙袋,极度的炎热使得紧贴皮肤的布料被反复地濡湿又蒸干,凝结出大块的白迹。
他应当感觉艰难,但看到自己的弟弟跟着一个衣着华丽得奇怪的人穿行而过,走向贝丽尔时,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有心思担心别的事的自己,离被逼到绝境还差得很远。
贝丽尔教官大概是想不到他是如何地擅长应付各种训练——作为“顽固不化的石头脑袋”,他没少被气急了的老师体罚。他常年如此——中规中矩地低于他人对他作为天才的奢望,但又中规中矩地超越一般意义优秀的定义,用最简洁最不需要思考的方式去正面达成目的。
所以他完全没有打算偷听贝丽尔教官、陌生人和自己弟弟之间谈话的意思——他只是正好跑完了训练要求,前去找贝丽尔教官汇报而已。
如果顺带听到了什么,也不能说是他刻意为之的。
这一切都是巧合。
“伊格拉!真是夏日里最冰凉贴心的惊喜!”贝丽尔开心地笑了起来,伸开双臂拥抱她的友人。
“贝丽尔,你还是这么美丽,二十年如一日。”伊格拉也亲密地拍了拍她的肩背,给她的双颊各一个吻。
“噢,贴心的你甚至还为我拐来了这一届的‘陪伴者’吗?瑟特里尔大人果然对你宠爱有加。过来,尼克?德勒克斯,让我看看我错过的明星究竟有多闪耀。”
余音未落,她抽出自己的佩剑,自下而上隐蔽又凶猛地挑刺向尼克的胸膛。后者虽然被伊格拉的身体遮挡了视线,训练有素的身体还是让他抢在剑尖刺破他的上衣前成功侧身避开。
正好抽出剑,他毫不犹豫地还击了回去。贝丽尔用的右手——很好,他在一抖剑逼退她以后换成了左手执剑。他喜欢这种感觉,以剑对剑,汹涌地攻击直到对方的破绽被他抓住,击破。
贝丽尔佯做劈砍,与他的剑锋在二者之间的空隙来回交战十数个场合,双方都很快明了了彼此的优劣——贝丽尔经验老道毒辣,尼克则有着青春所带来的敏锐和力量。
他们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对方的下一击,心照不宣地彼此抵抗,剑尖如毒蛇的信子一样威胁地吞吐着,等待观察着一击毙命的招式。
“好了,贝丽尔,尼克,适可而止。我明白棋逢对手的喜悦,但我们得在晚宴前决定好接下来要做的事。你召唤我归来肯定不只是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剑斗,你想要两年后的胜利,而年轻的‘陪伴者’想要磨刀石打磨出自己最锐利的锋刃。我相信你们会各有所获,所以——这位新进的团员,你还有什么没听明白需要我再说一次的吗?”
纵使被发现也要坦荡荡,赫伯特抱持着这样的态度走过来。
“报告教官,我已完成预定训练,请求下一步指示。”
第七章 指挥官与卒子
贝丽尔眯起眼睛,赫伯特完成的时间,比她所预计的要快了三分之一——要么就是他偷懒了,要么就是他被低估了。
“第一天就欺负后辈?贝丽尔,把安德烈那一套拿来用到他的儿子身上感觉如何?”伊格拉笑起来。
尼克发现这是一个相当不同的微笑。和之前那种种温婉优雅如明月却也如月光般冷冷的感觉不同,这个笑容几乎可以算作阳光——虽然是晚霞那种暗淡迟暮的阳光,却依然有着温度。
“近距离地对比后,我越发感觉到你和你兄弟间的差距之大了,赫伯特。”贝丽尔收剑,推回鞘中,“既然完成了训练,就去休息吧,今天晚上没有任务了。”大概是刚才的活动让她颇为满足,除了口头的小小讽刺外她并没有再做什么。
“何不加入我们的小谈论呢?我很好奇你们之间的不同会造成策略上多大的分歧。”伊格拉拿出贝丽尔墙上悬挂的地图,反过来铺开在桌面上。
“四国军棋?”赫伯特迟疑道。
“为了实力均衡,我俩还是不要联盟吧,贝丽尔。”
“好啊,伊格拉。尼克,和我一组。”
“是的,贝丽尔阁下。”
“那么,我是和这位长官一组?”赫伯特看向他尚不认识的伊格拉。
“伊格拉·斯帕西。叫我伊格拉吧。”
这是一场相当奇妙的战斗。
伊格拉几乎是一挑二干赢了尼克和贝丽尔。赫伯特则是演示了什么叫做按部就班地送死。
最后一子被吃掉后,赫伯特干脆地进入了围观模式,尼克不由得频频看向他。
有时候他真不明白他的哥哥为何能这么轻松地看待胜负。
“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又难以捉摸啊,伊格拉。”贝丽尔摊手,同时对尼克投以骄傲的目光,“干得不错,孩子。”
“承蒙赞赏,贝丽尔阁下。伊格拉阁下的棋力实在很强。”
“有的时候你需要把敌人想象得更恶毒更疯狂一些,尼克,同时也不要太对你的同伴抱有期望。你们毕竟是各自思考后作出判断,性格的差异会让本以为的配合变得一团糟。”
“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对我的性格做检讨呢,伊格拉,这可不令人愉悦。”
“一开始我们这样分组不就是彼此都不熟悉作为前提吗,贝丽尔。另外,赫伯特,我感觉你并不适合这样下棋。”
“我更擅长服从命令而不是决策,伊格拉长官。”
“一种解释,或许。”伊格拉起身,“时间不早了,尼克,你该回瑟特里尔大人身边去了,今后有空闲时多来近卫军团学习和接触你将来的同伴,我相信在卸任‘陪伴者’一职后你会成为我们的一员。贝丽尔,可否有幸与你共进晚餐?”
“当然,伊格拉,我们等你回来已经太久了。”
赫伯特和尼克自动离开,留给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以空间,二者默默走了一段路。
“你还好吗,哥哥?妈妈和莱奈尔呢?”
“我很好,除了还是把教官们气得像以前的老师们一样嗷嗷叫以外没什么麻烦。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极了,她正在给你织一件毛衣打算作为礼物——噢,不要说是我说出来的,就推给莱奈尔吧。”
尼克低下头,掩饰住嘴角的笑,赫伯特拍拍他的肩膀。
“莱奈尔换到图书馆工作了,你要是去那里借书说不定会看见他,另外,多陪他聊聊——他对瑟特里尔大人好奇极了。”
他们走到下一个路口,熟稔地击掌,一个左转,一个右转,就此别过。
“你很喜欢尼克,贝丽尔。”伊格拉取下手套,用刀叉将牛排切割成极小的块,却并没有进食的动作。
“那孩子很像你,十七年前的你。那时候你也是这般风头无二的‘陪伴者’,无论才貌出身待人接物和受瑟特里尔大人宠爱的程度,都极为相似。”
“你是想说,因为太过相似所以我不喜欢他吗?”
“别装了,伊格拉,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容易嫉妒的人。”贝丽尔嬉笑着握住伊格拉的左手,用叉子叉起肉块,强硬地放进他的嘴里,“不要挑食。”
“这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我感觉他还没准备好。‘陪伴者’的头衔只有一年,他却到现在都没有一种意识——他不会永远如现在般待在瑟特里尔大人身边。他需要有个奋斗的目标,并且从一开始就去接近未来会和他一起工作生活一生的人。他有点儿……太过痴迷于瑟特里尔大人了。”
“这才不到两周,总得给小孩子一个缓冲的时间。何况,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瑟特里尔大人,的确很容易为他所俘虏,迷失自我。他会慢慢收拾好心情的,而我喜欢这小子,他有成为一个优秀指挥官的资质,只要我们教育得当,两年后的比赛,他将会大放异彩。”
“你有没有考虑到,鉴于他和我极为相似……他也有可能和我一样,待在瑟特里尔大人身边的时间分外地长呢?”
贝丽尔皱起了眉头。
这是个难题。
十七年前伊格拉是那一届的“陪伴者”,然而在一年的期限过后,由于太过优秀而备受宠爱的伊格拉并未离开瑟特里尔——他同时兼顾着近卫军团和瑟特里尔实质上的陪伴者的双重身份,直到十三年前才因身体因素离去、前往南方疗养。
伊格拉从一开始就是近卫军团的一份子:他出身的家庭让他从小就足够熟悉和亲近此处。所以他才会有两边兼顾的努力。尼克却并未显示出这样的倾向,他似乎很满足、太过满足于“陪伴者”这一身份。
下午的短暂相处将这一点显露无遗——他称呼贝丽尔和伊格拉为“阁下”,赫伯特则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们为“长官”;他面对贝丽尔的突袭下意识的举动是反击,赫伯特则是泰然接受处罚;他下棋时展现的思维能力值得称赞、配合却糟糕透顶,赫伯特根本就没思考些什么、他只是配合着伊格拉的步骤按部就班地下棋。
利剑与风信子并非这么容易融入的地方,除了能力,还有亲疏,每个指挥官都需要他的属下们全心全意的追随。
信任一旦被给予,就很难再有第二次。姗姗来迟者要花费更大的精力去追求早几年会更容易获得的东西。
“他会意识到的,作为一个人类,我们终身侍奉瑟特里尔大人,无论是身为‘陪伴者’还是一名军官。我们会把他拉出来,见识更多默默为此奉献的方式。毕竟,能听从指挥的士卒比比皆是,能独立思考作出决策的指挥官则百里无一。”贝丽尔举起酒杯,“尽管我意识到你有不同意见,我也相信你会帮助我完成此事。”
“我当然会如此,贝丽尔。”
第八章 历史书里的情诗
回到瑟特里尔的寝殿,尼克意外地发现他身着盛装。
“是有什么重要的客人吗?”尼克打算换上符合身份的衣物。
“你穿这身就行了,无需更换衣物。我要去一位老友处赴宴,私人宴会。这身衣服……应该算是他对我的特殊要求。过来,尼克。”
尼克依言走上前去。
瑟特里尔握住他的手,眨了眨左眼:“小心,感觉会有点儿奇妙。”
他们四周骤然爆发出强光与乱流,尼克不得不闭上双眼。
仿佛在一瞬间被撕裂又被粗暴地捏拢,他压下惊呼再度睁开眼时,已身处一座完全不同的宫殿之中。
和棱角分明、颜色偏暗的寝殿相比,此处相当空旷,墙壁廊柱都有着柔和的弧度和秋天般柔和温暖的色彩。
他们面前站立着一个大约1.9提利尔高的男性精灵——下一刻尼克就知道了他并非精灵。
“生日快乐,我的老朋友,瑟特里尔。”
“生日快乐,科尔文瑞。”
这是尼克生平见到的第二条龙,大部分人类终身生活在自己龙领主的土地上,并没有机缘见到别的龙。
科尔文瑞和瑟特里尔的差别相当之大。
作为“初始之龙”之一,科尔文瑞被称为“水晶”,他有着一身如水晶般璀璨夺目的鳞片。变幻为人形时,他的毛发也相应是闪闪发亮的透明水晶般的质感,每一根都折射出万千色彩。他的皮肤白皙,泛着金色,微笑时可见尖尖的牙齿——即使变为精灵的体态他也不愿变去龙牙的本形,身材瘦削,手指修长并留着涂成金色的长指甲,华衣赤足,左脚背上描绘有莲花。
他一直闭着眼睛,动作却随意得仿佛什么都能看见。
“这是你新任的‘陪伴者’?”科尔文瑞和瑟特里尔并肩而行,尼克谨慎地追随其后,可以清晰地听见二者的谈话。
“是的,他叫尼克。”
“漂亮的人类孩子,还是个雏儿?你下手的速度未免也太慢了,瑟特里尔。”
“科尔文瑞,我并没有……”
“嘘,我的朋友,辩解对我无意义。你知道我能看见一切,需要我给你一次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机会吗?”科尔文瑞右手抚上自己的眼角,妩媚地微笑着。
“……不必了。”
“真好,你总是知错能改。”
二者继续轻松愉悦的口吻谈着一些有趣的见闻——关于人类、关于精灵、关于他们的同族。尼克也得以弄明白一开始那个“生日快乐”什么含义。
远古之时,神灵于同一瞬间创造了十二条龙,所以他们有着同样的出生。
如今,还能一起庆祝这个日子的初始之龙,只剩下了三条。
蓝龙瑟特里尔,水晶龙科尔文瑞,红龙伊莉沙克斯。
“瑟特里尔,又是一年不见了,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伊莉沙克斯。”
尼克抬头,惊奇地发现,红龙并非如他所预期的变幻为了女性精灵。
她的外形,完完全全的是一个人类。
1.6提利尔高,深麦色的皮肤,艳丽如火如血的长发慵懒挽起,明亮的褐色眼睛与深玫瑰红的嘴唇,她无疑是个美人。
几个穿着极为暴露的侍者走上前来,恭敬地请尼克随他们去沐浴更衣,征得瑟特里尔的同意后,尼克跟他们走了。
“所以,有什么不方便人类听到的事,你要和我们单独谈谈,科尔文瑞?”伊莉沙克斯倚在金色的躺椅上,玩着自己的长发。
“背叛者组织,第7次死灰复燃了。”
清晨,雾气淡去了许多,夜晚带来的凉爽尚未完全消散。
莱奈尔扛着水桶爬上图书馆顶层,开始擦洗窗户。
他哼着小曲儿擦完一面,稍事停歇,眺望着正在做晨练的近卫军训练场。
从几百个金色的脑袋里一眼认出了赫伯特,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很快发现了赫伯特似乎被教官“特别关照”着。
他不满地嘟了嘟嘴。什么啊,说得好听的近卫军团,居然还是和那所高高在上的第一学院一样,这么喜欢折腾赫伯特。赫伯特明明脾气很好,学习训练都很刻苦认真的啊。
带着不爽他在被雾气浸染得模糊一片的窗上写下了“赫伯特是笨蛋”的字,又将它们尽数擦去,这么——还挺好玩的。
“你挺有趣的。”一个声音突然吓得他差点儿扔掉了抹布。
莱奈尔转头一看,是上次那个历史学者。
“我是伊格拉。你是赫伯特的朋友吗?”伊格拉继续道。
“呃,我是他的远房表弟,莱奈尔,你好。”莱奈尔谨慎地使用了他对外的通用身份。
伊格拉走上前来,顺着莱奈尔之前的视线看向窗外,感觉到无形压迫力的莱奈尔不由自主让开几步。
“我十几岁时也很喜欢在这里看他们训练,然后记下偷懒的家伙的名字,私下去找他们勒索几顿酒;如果他们胆敢不请客的话就把他们告给教官。”伊格拉语出惊人,“多年来只有一个人勇敢的反抗了我的欺压,带着人趁我晚归时把我堵在图书馆后面的巷子里揍了一顿。”
“噗,这个点子真不错。”莱奈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伊格拉居然是近卫军团的?真看不出来。他的为人实在是……值得学习。
“你可以试试把那些傻孩子们自以为隐蔽极了的小动作记下来,告诉他们的教官。然后这群家伙就得陪你的朋友一起多做做运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