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奈尔咬着下唇,他自己的反应远没有这般严重;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低估了这个疫病对人体的伤害——这些很可能是不可逆的。
他能看见赫伯特身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讯号,它们暗示着衰弱、病痛和死亡。
他对自己施用法术失误的后果颇为愤恨,但现在并不是细细研究弥补的好时机。
“有些奇妙而已,走吧。”赫伯特调整了一番,终于稳稳地踏出了一步。
他们向着东南的方向疾行十数个日夜,大部分路程都是莱奈尔使用法术带着赫伯特走的。后者的身体受到了很大伤害——不仅仅是体力的衰退,他甚至惊奇地发现自己射箭时瞄不准百步开外的野猪了。
莱奈尔简直发了疯似的祸害手边抓到的一切动植物,他偷偷顺走的那颗珠子被他不断地逼迫着毒害这些生灵,而后用他想到的一切方法去医治它们,并把实验成功的经验用在治疗赫伯特的后遗症上。
这并不容易。
实验越多,莱奈尔越能发现这颗不起眼的小珠子的可怖之处。它像是死亡本身的凝结,并不会固化为单一的形式——莱奈尔当时居然能正确地让它呈现出他所想要的“疫病”的状态,颇有几分瞎猫撞上死耗子的幸运。
对于一条游鱼,它可能造成的后果是这条鱼腮里的寄生虫突然大量生长吞噬血肉,最后鱼活生生呼吸困难而死——溺死在水里的鱼和其它溺死的动物一样惊恐而痛苦;对于一只兔子,它可能造成的后果是颅下出血死亡也可能是莫名其妙地伏地静静死亡,死后肝脏肿大……总而言之,它是多种多样的,甚至有一只鹰从灰黑色的雾中经过后乍一看毫发无损,不一会儿却因为俯冲捕食田鼠时爪子一个没抓牢外加草地陷窝,一头栽到石块上活活撞死了。
看到这一幕的莱奈尔简直目瞪口呆,这种不正常到了极点的死亡,也是能够被法术控制和影响的吗?想想他和赫伯特其实很可能在因疫病而昏迷时被随便哪里掉块砖头砸中太阳穴身亡……
他觉得他似乎了解了何为死亡,却又更加困惑了。
奥里吉纳尔最终下定决心动用“那一招”来找寻这两个人类。
不过是区区两个人,这个城市的人类可以说是全体动员了,竟然都没能把他们清扫出来。人类果然是无能的生物。
当然,即使他们如此无能,却还是很可能打扰到他施法的。
赫库兰尼姆为他守护,让他可以自由地全身心投入与生命本质的沟通中去。
还挺奇妙的。奥里吉纳尔想,他从未在敌对者的守护下进入这种状态。
忐忑不安,却又有着小小的好奇和兴奋。这难得的精神体验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们自那场耗尽一切的战争中幸存下来后,几乎什么情感都不再保留,仅仅是平静地生存而已。
他“看”见了自己的心灵,像是巨大的宝石,璀璨而精致,每个角度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辉;某一部分的他想要好好睡一觉,颜色黯淡;某一部分的他挂念着家中做到一半的法术试验,不停变幻;某一部分的他带着被那两个人类和骄傲狂妄的黑龙艾尔默激起的怒火,熊熊烧灼;某一部分的他微微怜悯地看向城外掩埋了众多尸骨的土坑……他居然还会有怜悯这种心情?
他几乎快忘却自己还有一部分一直是生命之神的祭祀,那种对生命的悲悯,自从他在战争结束后一脚踏入生命法术最渎神的领域后,就不再有过。
所以我不喜欢进入这种状态,他想。但本以为是愤怒驱使他做出的事,也许不仅仅是愤怒。
他“看”向身旁的护卫者。
死亡如此奇妙地和这个生命融合为一体,像月长石中那抹云白幽蓝般的月光,给生命本身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这条和他一样巨大的红龙此刻的想法倒是很简单。
“可以趁此机会把你制作成尸傀儡吗?”这颗巨大的心灵竟然全神贯注地推演着这事的可能性。奥里吉纳尔失笑。
不,不可以。他轻轻触动这个生命的心灵,些许涟漪自他们二者向外弥散开去。
城中的人类惊讶地发现地上违反季节生长的花草结出了籽实,慢慢地开始枯萎,自己心中也莫名温柔而平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无意识中已被云端之上的龙的思绪所感染。
奥里吉纳尔彻底投身入生命的洪流,在刹那间穿过无数生命的心灵和思绪。
“三日之约早已到期,龙领主却迟迟未降下惩罚,我该怎么办?”
“女儿和丈夫都染病身亡,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地上这株花结的果子可以吃吗?”
“红萝卜,白萝卜,紫萝卜……”
“啧,该死的家伙挡着路了,为什么这样肮脏的货色没有被龙罚降下的疫病扫除掉呢?”
“饼干、妈妈。”
“快逃!”
……
无数心灵深处的言语被他从河流中打捞上来,细细筛选,又从他的手中漏下。
他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不过他很有耐心,他可以细细地、慢慢地一个个甄别。
“喂,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哦?”赫库兰尼姆无聊地用尾巴尖戳着身边彻底陷入出神状态的同族,“想想现在这个时代我还能收获一具生命之神祭祀转化的尸傀儡,有点儿激动啊。”
奥里吉纳尔的身体当然不会有回应,但一阵微妙的感受从赫库兰尼姆心底泛起,让他不由自主地平息了这个想法。
“果然是很犯规的法术,不、或许已经该归入神术的范畴了。”赫库兰尼姆不禁想道,“不过即使你动用了这样的法术,我也不太看好你能找出那两个人类。”
论到对人类性格的了解,赫库兰尼姆远比仅仅把人类作为实验用材料的奥里吉纳尔来得透彻。当初死亡神殿和生命神殿火拼时,他便已经通过死亡看过了太多同胞们的性格,而这些——尽管大部分龙并不承认——和人类是互通的。
在死亡面前展现出你们的本质吧。赫库兰尼姆想起一位曾经的同僚释放神术时低吟的话语。死亡会打磨掉每个生命浮华多余的棱角,于是砾石褪去包金,还是一捏就碎的砾石;宝石掀开泥壳,坚硬而璀璨,光芒夺目。
他脚下的这座城市,是一座泥塑的城。他不认为这座城市里的人能留下远比整座城市更为强大的人。在法术面前,人类太过渺小。
所以……
赫库兰尼姆伸出爪子戳了戳多年的老敌人,“嘿,你果然一无所获吧?”
投身于生命的洪流中其实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很容易沉溺,再也无法唤醒。
若在往日,选择恰当的时机唤醒使用神术者是其他精通此术的祭祀们应该做的事;然而这一次的搜查对象毕竟只是些渺小的生命,想来不会有那种被无数和自己一样庞大的思想之海淹没的危险——奥里吉纳尔原本如此想着,但他切实地低估了这张由无数心灵织就的网,而且恰恰由于每个点都如此细微,这张巨网更加缠绵、难以挣脱。
好在一道突如其来的疼痛劈开了他与自然间的联系,几乎是粗暴地提醒了他“自我”的存在。奥里吉纳尔醒来,正好看见半只尖锐的爪子已剜入他下眼皮去,再晚点儿醒来,估计眼球就会被挖出去了。
“哟,你醒了啊,真遗憾。”赫库兰尼姆以完全不心虚的声音打着招呼,坦然自若地收回了爪子。
“……他们不在这里了。”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真心想唤回自己还是想挖自己的眼睛歪打正着了,更不想道谢的奥里吉纳尔直接说出了结论,“真是多亏了你乱丢灾难之珠,他们借助它的力量伪装成发病者混出城了。”
“他们竟然没死?”赫库兰尼姆兴趣大发,“吾神正需要这样有领悟力的人才——”
“——作为祭品,是吧。”奥里吉纳尔接道,“不过应该病得不轻,依我看,他们得往那边走。”他指向黄昏的天空明星升起的方向。
西南,精灵的王国。
“那么,他们下一个必经之地倒是很明显了。”
自由贸易都市科根城,黄龙卡玛拉的领地。
“嘿,赫伯特,你看,我们到科根城了!越过这最后一个龙领主的领地,就是精灵的王国了!”莱奈尔看着眼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商队,兴奋道。
第七十七章 戒指
科根是个很热闹的地方,由于此地东南边火山带的隔绝,唯一穿越火山群通往精灵王国的道路又被此城扼守,周遭上百何迪尔内只有此地能够补给;因此,自南海边的城市贩运到东部和北部的货物几乎都会在此集结运调,相反亦然,能看到天南地北的商人们齐聚一堂,操着不同地方风味的语言彼此交谈,商定买卖。
也因为有了这么多旅客,此地的饮食和娱乐都相当发达。从西城门进入一路走到城市中心的露天市场,莱奈尔和赫伯特足足撞上了五次不同的歌舞表演。除此之外,还有表演驯兽马戏的,因为打闹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孩子们在人群中窜入窜出,不时发出高声尖叫和赞叹欢笑之声,把气氛烘托得相当欢乐又热烈。
就连为赫伯特的病情而一直闷闷不乐发疯做实验的莱奈尔,都忍不住被这样的气氛感染,难得地在游记本上记载了近日来少见的欢语,还兴致高昂地买了不少风味迥异的各地小吃,和赫伯特一人一口交替啃着,一步步浏览尽整座城市交汇融合的风情。
龙的速度是很快的。
在确定了两个逃亡的人类应该的去向后,二者并未在此多做纠缠,直接化出原型,朝着卡玛拉的领地飞去。
他们停在了赫库兰尼姆与卡玛拉领地的交界上。卡玛拉是条脾气有点儿古怪的龙,某些时候小心眼得可以为根本无意义的琐事记恨千年报复不断,某些时候又十分豁达好客对严重的冒犯也毫不在乎。而为了避免招致前者的状况,不请自来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二者十分有礼貌地问候了卡玛拉,等候回音;不一会儿,身着深蓝长袍的此地主人就应和呼唤声出现了。
“赫库兰尼姆,奥里吉纳尔!好久不见!快来,我们正是时候好好喝一杯!”
两龙心底长舒了口气,不错,看来今次的卡玛拉还是正常好客的,并没有间歇性小心眼发作。有的时候他们宁可和对方勾心斗角地打到死掉,也不太愿意被小心眼的同胞怀恨在心慢慢地针对——那太折磨龙了。
“谢谢邀请了,卡玛拉。不过这次我们是有急事,不然也不敢冒昧来访了。”奥里吉纳尔直接进入主题,把他们的来意说清。
“哦?那两个以下犯上的人类竟然还活着?瑟特里尔大人的脾气真是比早年温和多了。”卡玛拉挑眉,“封锁科根城是吧?正好年末,我可以宣称有小贼偷了我别宫里的珍藏,对出入人员进行严密盘查。再配合我们从旁监督,一定能把这两人揪出来。”
“那真是太好了。”
三条巨龙一起振翅飞过,片刻间已到达了卡玛拉在科根城外的别宫。两位客人自然是被好好招待,而主人则对自己忠心的臣仆下达了封锁城市、盘查“失物”的命令。
“又封锁……这两条龙真是没完没了了。”莱奈尔舔着他点的蛋糕上的奶油,心里却并不如上一次被围堵时那样焦急。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龙辨认人的方式,主要还是看生命特征——而他这些时日来和那颗奇怪的珠子折腾了这么久,轻微地使自己染病来改变生命投射的力量避免被认出的能力却是不缺的;而赫伯特本就还没从上次瘟疫的后遗症中好转,和之前也大为不同,莱奈尔甚至怀疑,只要他二人不正对着站在那两条龙面前,对方都不太可能认出他们。
接下来只要把脸稍微掩饰一下,然后就能……
他本想偏头与赫伯特说话,却在看到远处街道尽头人群的骚动时分散了注意力。两队卫兵服饰的人在明显规格更高一级的领头者的率领下,把两张好大的画像贴在了告示栏上。
而眼尖的莱奈尔遗憾地发现,那画像上面的人脸,未免也太栩栩如生了……
莱奈尔趁着周围人好奇地议论并结伴前去围观的机会,悄悄地打包了蛋糕,拉着赫伯特一溜烟地顺着自己也没有探查清楚的小路溜走了。
“天啊,他们还真是好记性,难道是预料到我已经懂得怎么伪装生命气息了?”莱奈尔咬着蛋糕,嘟起嘴抱怨道,“明明大部分人都分不清同品种的狗彼此间的区别,他们把人类的脸分别得这么清晰干什么啊。”
“你以为龙会患脸盲吗?”赫伯特听了莱奈尔不讲道理的抱怨,微笑着回答,“你又不是没见过龙筛选仆役的标准规格,在形体外貌的鉴赏方面他们绝对比人类自己更有鉴赏力吧。”
“……也对,闲了几百年没事就鉴赏人类玩,有这个空还不赶紧去研究世界的奥秘,真是瞎浪费时间。”
虽然嘴上二人都说得轻松,但被这么多人知道了他们的长相,确实给他们的脱逃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难度。人啊,就是喜欢看热闹,就算没人不怕死地上来抓他们俩,只要突然把他们和画像上的通缉犯联系在一起,再惊呼几声,搞不好那条有着众多生物耳目的绿龙就能准确定位他俩,一举擒获了。
而像现在这么戴着厚厚围巾低低帽子遮脸的方案,如果要住宿和出城,简直是在头上写了“我就是心虚的嫌犯”的大字吸引注意力一样。
“这可真是有点儿烦人啊……”莱奈尔思考着解决办法,赫伯特则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休息,他走了这一段路,觉得有点儿太累了。
明明他俩选择的已是附近最安静无人的一条小巷,却还是有不速之客的足音慢慢靠近。
莱奈尔叹了口气,对这些不让他好好思考的外人感到由衷的心烦。
真想有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整理一下在生命与死亡法术上的灵感,捋出条清晰的思路来,把赫伯特身上的问题都解决掉。他想着,扶起赫伯特的胳膊,准备在来人前走掉。
但那足音却骤然加快,以不可抗拒的势头直冲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热情的招呼声,“里奥!贝蒂!你们居然在这里偷懒!快跟我回去,不然头儿要生气啦!”
里奥是谁啊?贝蒂听上去是个女孩名啊,那又是谁?听到这话微微一愣的莱奈尔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周围,想看附近哪里还有人,就此失去了最好的撤退时机,被突然出现的女孩堵了个正着。
“嘿,你俩又偷跑出来,趁着没事就偷偷幽会,害得我一个人干完了三个人要做的活儿,气死我了!”女孩以熟稔的口气继续对着莱奈尔说话,后者则以足以让人发毛的眼神盯着她。
这是……认错人了?莱奈尔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叫“贝蒂”的女孩究竟是长得像自己还是赫伯特啊……总觉得不管是哪种都好奇怪呢……
“还瞪着我做什么!快回去啦!头儿发现你们又偷懒,这次可没有皮斯特给你们担着到时候爆发出的怒火了。”
莱奈尔正色,本想开口厘清对方认错人了,然而女孩接下来的话和动作却把他的话堵了回去。女孩朝他伸出手,乍一看似乎是要拉住他的胳膊。然而那只竖直摊开的手中指上却戴上了一只戒指,明明在她刚出现时这手指上并没有东西。
她是在说话时特意戴上,又故意把这戒指展示在他们面前,就连因为后遗症观察力下降了许多的赫伯特都不由得注意到了这点。
黑曜石的底环,七颗金色的星星被细细的金链子锢着垂挂其上;最底下一颗星星最为硕大,形状迥异其他,有着长长彗尾,仿佛流星,连接的金链子也最长最纤细,因此在少女的掌心显得尤为突出——仿佛下一刻那颗漂亮的金色流星就会挣脱金链子,直直地冲撞出去。
尽管之前只是偶有听闻,但莱奈尔毫不怀疑,这是他这趟旅程开始时就听说过的某个组织的标志。对方那坦荡的眼神配合这直率亮出标志的行为,让他不禁增添了不少好感。当然,这标志设计得这么漂亮也是好感的重要来源之一。
莱奈尔一手继续牵着赫伯特,配合地伸出另一只胳膊去让女孩抓住,在帽子围巾下挤了眉眼,故作可怜道,“天气这么冷头儿还这么火爆脾气,等来年天气回暖了简直没活路了啊,只好出来躲躲啦。”
“哼,想偷懒就直说,不要找歪理解释!”女孩哼哼着牵着二人左拐右拐着,消失在城中复杂的道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