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拉就这么死了?这个念头再度揪住了他的心,令他疼痛难忍。他杀过人,在竞技场突围时干掉的也不乏之前结识后觉得很不错的朋友,但他们都不是伊格拉,也没有牵连如此沉重而巨大的死亡。
比那死亡更沉重的,是他的无能为力。
“如果我能战胜龙就好了。但是,假如我用尽一生都无法战胜龙呢?假如我的学生们甚至还达不到我的程度呢?”莱奈尔终于抬起头,热泪满眶地问道。
“总会有一天,有人能做到。何况,不是每条龙都像蓝龙那样强大,以后的挑战者们,可以慢慢地从简单的开始。”赫伯特沉着地回答,“龙和精灵内部也不是多么团结的,他们只是因为幸存数量太少,又被安逸的生活和合约所腐化,宁可彼此相安无事;假如有利可图,又有着绝佳的挡箭牌,他们大概也不会介意暗地里互捅两刀的。精灵还好说,龙对于领地的渴望和现实中他们领地分配的不均衡,本来就是巨大的突破点。”
莱奈尔瞪着他,说:“喂!你不应该是努力安慰我说我一定可以做到吗!怎么突然就开始分析战略战术的问题了!”
“耐心些吧。”赫伯特继续把他按回自己的怀抱,“龙不能无所不能,你也不能无所不能。这不怪你。”
几日后,亚伦的船赶上了维希特里斯,把两人交给后者,继续沿着西北的海峡航道,向着兰蒂斯城去了。
乍闻提特斯城发生的惨案,维希特里斯也忧虑重重。他嘱托两人不要泄漏这个消息、至少不能比正常的通讯速度早一步开始讨论这个话题,自己则回到了他在船上的房间,处理一些他随身携带的问题材料去了。
奇怪的是,处理完后,他看起来镇定自若多了,甚至和悦地安慰起了莱奈尔,说以他和伊格拉多年的友谊与对其的了解,能奋力一搏报复并伤到了蓝龙,说不好那个暴脾气的家伙有多得意呢,完全无须为他感到遗憾。
莱奈尔忍不住悄悄向赫伯特抱怨,维希特里斯真不愧是做惯大生意的商人,天大的风险和损失,都能被他说得万无一失、稳赚不赔一般。
商船靠岸后,维希特里斯没有如往常一样继续向大陆西部行商,而是直接选取了最短的北上道路,向他的故乡、银龙莎法儿的领地进发。
“提特斯城出事后,返程得这么快,会不会显得有点儿心虚啊?”莱奈尔担忧。
“我本来也想去西边再收点儿便宜的粮食运回去的,但是时间紧促啊。海勒那小子,5月初就要结婚了。我如果路上慢了,可能回去就该看见刚出生的侄子侄女了。”
第一百零五章 真相
5月的莎法儿领地,经常还有点儿初春的清凉。树木花草都还是新抽的嫩绿色,大片春花盛放。大概土地贫瘠又寒冷,耕种的田地并不多;更多的是天然的森林与草地,四处可见放牧的牲畜。
赛普单城在古代曾经是大陆最北端的港口,而后因为陆地变迁,现在位于大陆往回内缩形成的海湾的河流出海口上。这里在古代是龙最酷爱的出海港,也因此建筑比起别的城市,空间感觉格外地空阔。
海勒比起三年前变化不大,只是稍微壮了些。他并不惊讶于赫伯特和莱奈尔的突然出现,倒是对兄长回来得如此之晚抱怨连连。
“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天,安菲萨就得完全穿不上结婚礼服了!那她肯定会在婚礼前撕了我!”
莱奈尔哈哈大笑并表达了对海勒话中新娘如此可怖的难以信服。
直到他在三天后的婚礼上看见了新娘。
安菲萨有着砖红色眼睛与一头波浪般的栗色长发,皮肤白皙,眉毛细长飞扬,大眼睛,高鼻梁,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个大美女的——假如她能瘦到现在身材的四分之一宽的话。
而看到新娘豪爽地把提着大桶烈酒前来对新郎进行“婚前教育”的新娘家哥哥们一个个扔回他们的座位上这样的壮举后,莱奈尔相信了海勒是个诚实的人。
在场只有海勒与维希特里斯知晓他们二人危险的真实身份,其他人大多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做人脉极广的维希特里斯的朋友,于是毫无顾虑地拖着他们加入狂欢的队伍当中。
四处都是纷乱抛洒的鲜花,气泡酒开瓶时的白沫,甜蜜的蛋糕和大块的熏肠、烤肉与裹满浆果蜂蜜的煎饼,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尽情吃喝,纵情歌舞;仿佛要在北地这短暂的春日把捱过漫长冬天后激动的心情统统宣泄出来一般。
这样强烈的欢乐之下,莱奈尔也无可避免地被感染了个彻底。他听了一会儿请来的乐队们弹奏的乐曲,忍不住就开始跟着节奏感极强的音乐边哼边用脚打起了拍子。一个本地的瘦高个姑娘见状提着裙子跟着节拍款款跳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把他拖进了欢乐的舞蹈海洋。几节下来,舞伴换了快一打,他早已找不到刚才拉他跳舞的姑娘,甚至都看不见自己原本坐着的位置了。
他摇头晃脑地跳过两道人墙,打算去拿杯樱桃麦酒解渴,意外地看到了维希特里斯拿着一个古怪的罗盘,看了又看后悄悄地避开了往来人群,走出了大门。
他这个时候出门做什么?没看到有人来找他啊?好奇心在莱奈尔心中迅速膨胀。两年前他会因为好奇去偷偷跟上马蒂,两年后他也依然抗拒不了本性。
顶多是在内心暗暗唾弃自己。
我为什么要追出来?我不是应该在婚礼上,好好祝贺新郎新娘,痛饮美酒,欢歌相庆吗?莱奈尔的心底,这样的思考不断闪现。
但是他感觉不对劲。
他太了解自己这种感觉了,常常被赫伯特爱称为小老虎的敏感天性,准得不可思议;也因此,他从不抗拒跟着感觉行事。
他穿过了十数条街道,为了抄近路和避免被发现,还好几次翻越了墙壁,跳进别人家的窗口,踩过陡峭的屋顶;幸好他始终能感受到维希特里斯身上那点区别于他人的生命力的痕迹,才一直没有跟丢。
他跳进最后一个窗口并穿过一条窄小的走廊后,意外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穹顶高得惊人,上面朦胧地画着十分抽象、彼此融合的几团彩色光团,而四面的墙壁上绘满喷吐火焰与冰霜的龙与手持法杖弓剑的精灵,他们混战着,大片的血与尸体残肢被绘在底部,堆砌成山。
除了维希特里斯他并没有感觉到此地还有别的人在,但他看到与他呈对角的大厅右侧的角落里搭着的画架,两名长发女子背对着他,正在作画。
在看见的瞬间,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时,维希特里斯才从大门走了进来。他对在此出现的莱奈尔毫不惊奇,也没有做出任何质问和解释,径直走到两名女子身后1提利尔的位置,恭敬地弯腰行礼。
“我把他带来了,莎法儿大人,伊莉沙丽斯大人。”
红发的女人放下手中画笔,拿了画架上手巾,擦拭起自己手上沾染的颜料来。她稍稍向维希特里斯点了点头,开口说:“多谢你了。海勒不是正在举办婚礼吗?你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应该回去多照看一些。”
银发的女子个子高挑,是个尤为美貌冷傲的女性精灵的模样,她朝维希特里斯笑笑,后者才走了出去,并关上了大门。
“终于能和你再见一面了,莱奈尔。”伊莉沙丽斯走了过来,她的神态体型无一不像个温柔的中年妇人,但莱奈尔却被她的眼神死死地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恐慌,只是不由自主地蜷起了手指,微微压低了重心,全身的毛发直直地竖立了起来。
“不要紧张,我对你没有恶意。人类本就是我创造、带来这个世界的孩子,所有的人类,都如同龙一样,在我心里,没有区别。”伊莉沙丽斯体贴地停在了大厅中央,没有进一步逼近。她挥挥手,面前出现了一张精美的白色茶桌与四张同色调的高背椅。茶桌上放着一壶花茶和四个杯子。
“请原谅我对颜色和风格的一点儿小小的嗜好?来,我们坐下好好聊聊吧。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就和老祖母看到家里有个特别聪明有天赋的顽皮孙子一样喜悦。还有你,虽然我感觉,你可能对我的茶更加不感兴趣?”伊莉沙丽斯与莎法儿依次坐下,大门再度被打开,赫伯特皱着眉,一手抓着本该属于维希特里斯的罗盘,一手握着龙牙剑走了进来。
“你又乱跑了。”他朝莱奈尔指出事实,而后大步向着茶桌走去,拉开椅子,丢给莱奈尔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乖乖地蹭了过来,规矩地坐下了。
莎法儿捂着嘴轻笑起来。
赫伯特也坐了下来,将罗盘扣在桌上,直截了当地发问:“‘第七夜的星火’背后的支持者、或者说最高领导者,就是您吗,伊莉沙丽斯大人?”
莱奈尔眨了眨眼。他有点儿想掏掏耳朵——我一定是听错了吧?
赫伯特却并没有留给他怀疑的余地,继续着他的问题:“我曾经听蜜莉提起过,每一个独立负责一方总联络的人都有一个类似的罗盘,可以通过上面的指针来确认附近是否有龙,平时也可以伪装成普通的指南针。我本来以为,这是精灵制作的,可能是比较珍贵的商品——直到最近我才发现,为什么伊格拉没有这个罗盘呢?他虽然不像维希特里斯那样因为家中的关系,与精灵世代交好,但也绝对比很多拥有这个罗盘的联络者,与精灵更为亲近,也更加得到后者的青睐与信任。除非这东西的来源伊格拉绝对不会信任,所以负责分送的经手人,干脆省下了徒增彼此猜疑的这件‘礼物’。这是您制作的吗,伊莉沙丽斯大人?这也是为什么,南方提特斯城余波未尽,维希特里斯却在旅途中,如此轻而易举地宽心至此。因为您并不想要追究,您会伸开双翼,如过去一样,继续庇护您认为值得庇护的人类的反叛者们?”
莎法儿抿了一口茶,缓和了神色,接近欣赏地注视着坐在她右手边侃侃而谈的人类。
“是的,你说得完全正确,赫伯特。从奥历840年开始到如今,每一个想要争取自由、反抗他们龙领主过分严苛的统治的人类反叛者,都是我伸出双手,予以保护的。追求自由,本就是作为母亲的‘我’的天性,我也很高兴看到我的孩子们,与我有着相同的性格与选择。”
“你等一下。”莱奈尔目瞪口呆地听到现在,终于无礼地伸出手来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断了谈话,“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所谓的‘人类反叛组织’就没有真正存在过?终归只是你,或者还要加上这位这样同情人类的龙领主们,联手制造给部分人类的假相?”
“这并不是假相。每个选择都是你们自己做出的,也都是你们所追求、所接受的。尽管途中波折颇多,但我也亲眼见证了,人类能做的越来越多,而一切也变得越来越好……”
“够了!”莱奈尔勃然大怒,推开面前的茶具,像一场风暴平地而起,“赫伯特,我要走了!”
赫伯特抬起眼睫,斜睨了他一眼,说:“那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陪两位大人聊一会儿。”
莱奈尔难以相信地直瞪着他,然而终究没有得到对方丝毫改变想法的回应,他如同主动蹭拭过主人的手却被完全置之不理的猫一样暴怒地冲了出去,一路用出了好几个短距离的瞬移,携起无数细小的旋风与闪电,很快就没了踪影。
赫伯特目送他彻底离开,才转过头来,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抱歉,他总是有点儿容易激动,虽然我觉得这很可爱……所以,您本来想和我们聊些什么呢?”
“你又想知道些什么呢,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传说与往事
“能与您交谈已经是我从未想象过的荣幸,我也不知道,我该问些什么。我应当了解吗?我应当追索吗?我能在最终,得到一个至少令我自己满意的答案吗?我渴求您的智慧,来为我解答我常年来不得不独自判断的问题最合适的答案。”赫伯特并不羞于将自己摆在低贱的姿态,也并不吝于溢美之词。
他渴望了解自己的敌人,而如今,他有着可能是这一生中最近的距离,来学习,来理解。
伊莉沙丽斯将一束垂落的鬓发捋至耳后,她很欣悦于面前的孩子这般澄澈又狡诈的态度,因此她十分乐于继续这场谈话:“那么,或许我当从最开始讲起。不过为了说清楚,我大约得用倒叙。”
红龙的声音如同这片北国的大地上刚从冬日中复苏过来的冰泉,清澈,而又带着倦怠的寒冰。
“最开始建立起这个跨越领地的反叛者,将她的组织取名为‘星火’。她是个可爱的女孩,生长在东边的沙漠。你应当没去过那里吧——富含各类矿产,大地却贫瘠到几乎不能养活农作物和牲畜。许多生活在那里的人类,从生到死都居住在矿洞里,他们开采铜铁金银、各色宝石,用来换取日常所需的食水——她偶然在一个夜晚离开了矿洞,看到了星空,从此逃离了故乡。我在沙漠中遇到她,她的眼睛里如同有火焰在燃烧一般……怀抱希望,永不熄灭。
“我并没能保护他们多久,事实上,发生过六次非常残忍的狩猎与剿灭,但这个组织并没有因此彻底消亡,反而越发壮大,也越来越隐秘,我努力了很久,终于维持了这个人类和龙,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
“我创造人类的尝试,从神战的末期就开始了,那是距今三千多年以前。擅长生命法术的精灵和龙法师有很多,但像人类这样有着充足的智慧和稳定族群的生物,以前从未有过。我经过一千多年的反复试验和失败,最终得到了伊芙妮丝,她是一个可爱的‘类人’,有像我一样红色毛发,个子瘦小,喜欢居住在离地很高的树屋里——她最终因为难产去世,生下了一个四肢孱弱有着大头颅的婴儿。这个孩子就是奥特姆,后来人类以他的诞生作为历法的起点,这便是奥历的来源。
我耗费如此之多的心血去培养,去呵护,去爱,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永远不可能伤害我的孩子们。”
伊莉沙丽斯温柔地看着赫伯特,用看似零碎的话语展现了她丰沛的情感之海的一角。
这是个感性的女人,或者说她至少一直认为并表现出自己是个感性的女人。赫伯特组织着语言:“可是,为什么是人类?我曾经听说,您和其他大人们一样,创造出过许多生物,但它们现在大多不再留存于世间了。所以为什么单单是我们,能得到您这样的爱呢?”
已经成长到独立生活的意外地得到了份外的爱意,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困惑。赫伯特维持展现着这样的情绪。
莎法儿看了一眼伊莉沙丽斯,放下了茶杯,说出了从一开始到现在的第一句话:“我该走了。”
她大步走出了厅门,化为银色的巨龙,腾空而去。
伊莉沙丽斯叹了口气:“莎法儿一直对这一点颇为耿耿于怀。她非常崇拜我,因此特别不愿意承认我也曾经干过如此的蠢事。”
“如果这事不值得提起的话……”
“没关系,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伊莉沙丽斯对他微笑,抛出了一个足以把人炸晕的论调,“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像瑟特里尔的人。”
即使是赫伯特,也有点儿不知该作何表情。
“即使在从前,知道我这段愚蠢过往后,完全理解的也只有瑟特里尔与科尔文瑞,虽然他俩真的有很多难以忍受的缺点,但也只有他俩会成为我的挚友了。你去过精灵的国度,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曾经痴迷安多尼亚斯?”
啊,这就有点儿尴尬了。他还真的听说过,但讲这个绯闻的是艾尔默啊……赫伯特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迷恋他得几乎发疯,在当时也被传为笑谈。更可笑的是,我很清楚,安多尼亚斯与他的妻子法瑞卡的感情真挚,绝无被外人参入的可能。
“有一天,我无意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假如我能捏合我与安多尼亚斯的部分血脉,创造一个属于我俩的孩子呢?我知道这对安多尼亚斯毫无意义,但这对我有着令人着魔的诱惑力。一个流淌着我和我最深爱的精灵血脉的造物……
“我开始了一个疯狂的实验。我偷走了不少战场上两族的尸体,但我的融合从来没有成功过;我们二族天生就可以化为对方的形态,可是我们本质的区别,让我们绝无混血的可能;我很快无法满足于屡屡失败的死尸实验,我开始打起了活体实验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