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扶额,这簪子除了两颗红缨珠,其他部分都是青铜做旧,样式也简单古朴,哪里花哨了?陆沉的头发又柔又顺,平时只用发带绑住就显得松松垮垮,宴会场面就不太适合。不过看来,陆沉很是不满意啊。
“簪子是配新衣服的,都是特地准备的。”沈清从镜子里看到陆沉不情愿的表情,便说道。
果然陆沉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眼底露出淡淡的喜色。
他打量了几眼,微微翘起嘴角,道:“好吧,那就随你吧。”
虽然眼光是够差,不过也真是好哄啊。沈清不禁想道。
这是沈清第二次随陆沉赴宫宴,所见与之前大相径庭。皇帝过生真是奢侈,光是从宫门一路走来,每个地方的摆设都换了新。寻常百姓若见此都会心生羡意,无怪乎谁都想当皇上。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争皇位,倒在这条争权的道路上。
“羡慕吗?”沈清挠了挠陆沉的手心。这富丽堂皇的宴会他是供不起了。
“啊,好羡慕啊好羡慕。”
陆沉如他的愿,故意道,只是语气僵硬又平淡,实在听不出什么羡慕。
“有多羡慕?”
陆沉的眼睛转了转,道:“你蹲下来,我就告诉你。”
“背我,路好长,我走不动了。”沈清蹲下身,陆沉耍赖似地压了上去,全然不觉得不好意思。“你家的小混蛋他又开始闹了。”
“小混蛋?”是亲生的吗?
“他随你。”陆沉没头没脑解释了一句。大的是混蛋,小的就是小混蛋。不过这么说自己的娃好像不太好……
沈清只背了一会儿就把他放下了,一是怕压着肚子,二是这条无人的小道也只有这么短,走不了多远就到尽头。尽头是一片灯火辉煌,他们听到阵阵宫廷宴乐声。
“原来是陆将军。”
一声轻笑从后头传来,陆沉警惕地回过头,正看到国师在他们身后,而他竟然没听到任何脚步声。
“国师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呵呵。”国师从阴影中走出,在二人间观察了几眼,最后定在了陆沉身上,忽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我竟也算做了件好事。”国师是笑着说这话,可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笑容。
“好事?国师是指……”无论什么时候,陆沉都戒备着这个人。他还记得幼时,国师也曾蛊惑过他,只是他自小就不喜欢这个人,因此从没将国师的话听进耳朵里。
“没什么。”像是故意吊起人胃口一般,国师忽然又不说了,他望着满园新装,忽然感慨,“这皇宫都翻新了多少回,可看起来,还是一开始那般堂皇。”
“是吗?本官见得不多,倒是不知这里原来是哪般模样。”陆沉回答。他在猜测,国师知道多少,他的意有所指会不会和肚子里的小东西有关。
“只有宫里的老人才知道了。”国师淡淡道,“这园子当年被一把火烧尽,这些树都是后来种的,不过几十年,已经长成如此丰茂。便是最小的一棵树——喏,就是那棵。”
沈清和陆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心里更诧异的却是国师好端端地突然向他二人回顾起当年来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是国师的倾诉好对象,国师真是找错人叙旧了。
“你们可能不知道,那棵树还是陛下种下的,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
“哦,是吗?”陆沉勉勉强强回应他一两句,国师却不在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宴乐声丝丝缕缕传来,在灯火通明之外,陆沉和沈清面面相觑,与一个莫名其妙的国师。
“国师今天来的真早。”往日可从没见他参加宴会这么早过。
国师这次没回答,他抬起脚,终于从阴暗处走入灯火通明里。
“陛下的生辰之日。”国师并没有回头,只是短短说了一句。
陆沉看到人来人往,他们的贺寿之礼或许价值千金,或许稀世珍宝,看起来倒是每个人都满含诚意。可满座衣冠,也不知究竟谁在虚情假意,谁在真情实意。
第100章
宫外人心惶惶, 可这宫宴上,依旧粉饰太平。诵德的礼乐,红袖罗臂的舞女, 醇香的美酒, 满座华服高贵的贵族。
无论午时祭天之时出了什么差错,这宴会都是不能终止的, 否则便是坐实了言论, 不打自招。杯光筹影间,人人镇定自若。广漠的悲凉之感从丝丝缕缕的宴乐声中生出。
台上是富丽华贵,台下是珠光宝气。红墙之外是灯红酒绿, 红墙之外是哀声满地。
所谓盛世江山,大多从内部开始腐朽。
“在想什么?”陆沉的筷子点了点沈清的碗。
沈清摇摇头:“是我矫情了,想着有些没的。”他见过古代因为灾害饥荒流离失所的寻常百姓, 吃过为了一颗红薯东奔西走灰头土脸的苦,便始终无法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无边的享用。这种“矫情”会伴随他的一生,即便他在这陌生朝代已经做了多年的贵族,刻在骨子里的“乞丐”生活如何也抹灭不去。
“哪朝哪代都是这样走过来的。”陆沉没头没脑接了一句, “苦不苦啊?”
陆沉没头没脑的话,沈清却听得明白, 正如他什么也没说, 陆沉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苦吧,一个人的时候很难熬,熬不下去便想一了百了。”可有幸的是,沈清终是熬下去了, 熬到他和陆沉相遇的那天。早或者晚,都可能遇不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并不显目,众人的目光落在一件件献上的礼物。陆府的寿礼怕是其中最没花心思的,陆沉随便地就从库房深处拖出一件看起来很是宝气金光闪闪的物件,也没管他身价几何,让白竹擦干净用盒子一装,完成。
最后还是沈清看不过去,至少也得换一个漂亮的盒子,娶个好听吉祥的名字,包装包装,装出一件精心准备过的贺礼才好。
陆府金光灿灿的黄金摆件最后用一只黄花梨木的雕花盒装好,里面用红绸布盖上,取了个火树银花的吉祥名字,供了上去,还博得了一干称赞。
沈清笑了笑,毫无愧疚地接受了所有赞美。
这宴会怕是沈清见过最一团和气的了,几个妃嫔没想着争宠斗妍,大臣们也是相互礼让,大约是午时一场骚动,让众人忽然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祸上身。
但冲突还是在宴会的后半场发生了。
酒过三巡,长庆帝却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持着青铜酒壶,一手执一只玉杯,一步一步走下高台。一时间琵琶女忘记拨动手中琴弦,宾客的酒杯停在半空中,他们齐齐盯着长庆帝的举动。只见他一直走到了陆沉面前。
“陆沉。”长庆帝把银酒壶重重地放到他面前,一声全名喊得在场之人心惊胆战。即便众人装作不在意,祭天上看到真龙在南,想到的人无一不是陆沉。论能力名声民心,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何况他还姓陆,唯一一个被前皇帝洪熙帝赐下国姓之人。
皇上这是要发难了吗?或是好奇或是担忧或是落井下石,众人心态不一。
陆沉也大胆,皇帝亲临他席位,陆沉也敢干坐着,丝毫不动,叫其他人捏着一把汗,这是不敬之罪啊。有不喜陆沉的对家已经要喜极而泣,告他个不敬之罪了。
可长庆帝似没有看到一般,他浑不在意,只是斟了一杯酒。
“陆将军为国献力诸多,朕与全国百姓甚是敬佩将军。先皇赐尔陆姓,你我便是同姓兄弟,那朕今日便再封将军为镇南王,划两广及青州为封邑。”
这个消息让众人都惊住了!可陆沉却不急不缓,镇定自若,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皇上?”陆沉依旧坐着,稳如泰山。
长庆帝举了举酒杯:“陆将军有何疑问?”
“并无。”陆沉越过人群往台上看了一眼,冷静答,他终于站了起来,不卑不亢,“谢皇上美意。”
“朕先敬镇南王一杯。”长庆帝一掩袖子,一干而尽。没有人知道他突然间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洪熙帝开始,便抓紧了中央的权力,有封无地,唯一的梁王一生都被拘在京城,不能分封出去,将来乌信年满十六封王,同样也只能留在京城。
可长庆帝这次却将两广及青州全部作为陆沉的封地分封出去。不说两广地区面积广大,便是青州一处,就是一个金窝,每年的产粮抵得上其他几个州的相加。
众人惊叹又羡慕,陆沉却处变不惊,仿佛这荣宠加身不过虚妄。他也一干而尽,将杯中酒喝干。
长庆帝笑了一下,忽然低下头,附在陆沉耳边,道:“朕知道不是你,是有人要使朕忌惮你呢。可朕的确忌惮你,而且妒忌得很呢。母后让我善待你,那我便善待给她看。几块地而已,朕不在乎。”
“呵呵。”陆沉呵呵笑了一声,对突然发疯的陆玄熠嗤之以鼻。
“你看不起我,我知道。朕不需要你看得起……朕……”陆玄熠说着,忽然顿住,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他按住案桌,手背上青筋暴露,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皇上!”有人一声惊呼,在场乱作一团。太后差点晕厥过去,被皇后搀住。
“快传御医,传御医!”李相高声道。
混乱之中,国师疾步穿过人群,将陆玄熠抱了起来,毫不避讳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陆沉往后退了几步,罗刹面具溅上了鲜血如珠。
太突然了。连陆沉也没有想到,唯一料到的可能只有长庆帝一人。
怕是他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长庆帝已经被国师急匆匆抱着走了,被皇后搀着的太后面色前所未有的苍白。这场景她在多少年前见过,就是那年,洪熙帝也曾吐血过一次。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最后洪熙帝无药可医病无可治,便这样离世了。
仿佛像是没有将水搅浑够似的,百官还在慌乱中,忽然有人传报。
“急报,泰山地动!”
有人的心因此沉寂下去,有人却躁动起来,没有什么比此时更天时地利了。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为他们特别准备的一样,天灾人祸,谁会不相信这不是上天在给如今的皇帝施以惩罚呢?他们简直遇到了最好的时候,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比他们原本的打算还要完美。
在这个注定不宁静的夜晚,京城飘起了雪花。
第101章
京城是最平静的, 而这也不过浮于表面。
泰山地动,受到影响的不仅是在泰山脚下的百姓,全国都为之震动。居心叵测者, 已经有了心里谋算。乱世出英雄, 越是混乱的局面,对于一些压在底下的人来说, 便越有出头的机会。
当京城雪有尺厚时, 就有消息传来,在离京城较远的州府已经有起义军造反了。起义军举大旗匡扶正义,明言要铲除奸臣妖妃。虽然都是小打小闹, 不成气候,却俨然动摇了百姓们的心。
民众是最易被煽动的一群人。
天下的百姓最怕的便是没有饭吃。深宫的皇族不会明白“民以食为天”是最简单的道理。当灾害不断,百姓吃饭成问题的时候, 百姓们便会极易对皇帝产生怀疑,这时仅仅需要有人带头挑破这层皮,而上天“赐下”的这场地动,简直是他们的福音,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预兆了。
“大陈开国盛世天,一朝衰微因重明。美人卧膝奸臣道, 阴阳失衡泰山震。真帝不在宫中坐, 南有真龙救苍生。”
百姓有信的理由。鱼龙混杂,甚至有人在鼓吹让陆沉起义造反,这一方声音并不小,隐隐在百姓间流传开去。平民百姓是迷信贵族的, 有身份的人起义自然比无名军让他们更信服。皇宫贵族间的争权夺利比改朝换代对整个局面的改动小,风险小,可惜老梁王垂垂老矣,梁王世子又的确非是栋梁之才,否则也会有推举改立梁王的人出3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现。
民为水,君为舟。水亦载舟,又能覆舟。此一招,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娴熟得很,开国皇帝借此打下一片江山,末代君主又因此覆灭王朝。朝代交替,世代轮回。
沈清不是学历史的,也数得出好几个例子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等着吧,总有更糟糕的事发生。”陆沉道。他打了那么多年仗,对硝烟有敏锐的感觉。从京城外传来的消息并不那么真切,陆沉按捺不动,只待有更大的风吹草动。
陆沉很淡定,沈清却显得焦虑多了。他对这个朝代的归属感没有那么强,陆沉是让他真正对这片土地产生归属感的人。他对于陆沉的担心远远大过朝代的未来,若是开战,陆沉必然不能置身事外,可他现在的身体不比从前。
雪映窗台,窗上一剪灯影。太后刚刚离开,伺候的宫人只在外间隔着屏风看护,皇帝的寝卧便只剩长庆帝一个人。宽大的床踏上鼓起一个人形的包,烛火颤动。
“国……”宫人刚要站起来请安,国师便让他们安静不要说话。宫人捂着嘴,看着国师走进去。
他走进去,闻到浓重的药味融合了淡淡的血腥气。他坐到床沿,将陆玄熠的脸转过来,对着他这边。太医来过,也给了药方,可国师知道药是没有用的。国师从怀间掏出一把匕首,眼睛也不眨地就往自己的腕上割了一刀,他将陆玄熠的嘴巴张开,把腕间的血灌进去。
腥甜的血液一进到陆玄熠的口中,陆玄熠便不知不觉地吮吸了起来,只一会儿,陆玄熠的面色就好了很多。可是没用的。
国师叶回风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和窗外北风卷起的雪一般灰暗。
小宝笑呵呵地一头钻到院子里,开心地欢呼起来:“又下雪啦。”
大人们的心事烦恼不到小孩身上,哪怕京城风云涌动,孩子的眼睛里依旧只看得见漂亮的雪。小宝似不怕冷似的,一头扎进院子里。鹅毛般的雪花从他的脖子溜进内衣里面,小宝被冷得颤了一下,又乐呵呵起来。
沈清望着小宝的身影,打算起这一家人的去处。陆沉若要出战,他是一定要陪着的,可小宝孤零零扔在府里,有再多的人保护,他都不放心。动荡之下,小宝的安危谁能百分百顾及。这京城也不安全。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简直就是树了一个让人打的靶子。
小宝跑了一会儿,累了,转过头就喊:“爸爸!”
“啊?”沈清迎着风走过去,果然也只有小孩,才能什么时候都找得到乐子。
“爸爸,我们堆雪人好不好?”小宝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沈清,水灵灵的眼睛,沈清还真无法拒绝。
那就堆呗,小孩子嘛,什么都是新奇的。下着这么大的雪,他也根本不怕冷似的,一心就想着玩。儿子的要求,当爹的自然要无条件答应。所以当陆沉从午睡中醒来,披个袍子抱着个小暖炉走到院子,看到一大一小堆雪人时,心里简直要吐血。
那两人还毫无所觉,颇是自豪地朝他挥挥手。
陆沉撇嘴:“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和爹一样无聊。”看起来还有模有样,挺好玩的嘛。
他只是刚要把脚踏出去,沈清见罢连忙起身跑了过来扶住他。
“雪大着呢,你去里面暖和暖和。”
陆沉不高兴,凭啥只有他们父子俩不怕冷。
“好好好,我不拦你。”沈清一见陆沉不高兴就缴枪投降,当然陆沉要做什么,他还真拦不住。沈清只盼着这会儿,陆沉别再有门不走总想着翻墙进了。
他掂了掂陆沉衣服的厚度,摸到里面确定是暖暖和和才扶着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雪这么厚了?”都快没过膝盖了。昨夜里才卷起的雪,还不足一天呢。
“是呀。所以赶紧陪咱儿子弄完回房间,我也冷死了。”沈清苦笑,真不怕冷的只有最年轻的儿子了。不过儿子再不怕冷,那也是全副武装着的。厚厚的皮手套,可一点儿没把手露出来,倒是沈清一直给小宝滚雪球,手冻得通红。
陆沉稍一低头就注意到沈清通红的手了。陆沉抱着小暖炉,他的手是热乎乎的,他耳朵一动,装作漫不经心,握住了沈清的手。陆沉指腹上茧子摩挲着沈清的手背,烫得沈清连心跳都快了。
“爹爹哇。”
小宝迅速站了起来,小脸蛋红红的。
瞧瞧,儿子是有爹就忘了爸的,爸爸还陪你吹风挨冻堆雪人呢。个小没良心,沈清戳了戳小宝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