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若你不嫌,我便自作主张从中取出两字为你作名,可好?”
鬼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给他取名字。
毕竟他精魂为怨气所凝,生来无依无根,就连记忆中最初睁开眼时,看到的也都是空无一物的茫茫黑夜。心中所有的,也只是一片生于怨气的仇恨和杀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鬼”了,就算有了姓名,也不会有人来叫他。
可现在,眼前这个叫妄尘的小和尚居然说,想给他取个名字。
真是好笑!可为什么他心中却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期待呢?
妄尘见鬼没有反对,便指着纸上的字继续说道。
“取‘潭痕’二字为你作名,其意为潭水无痕。愿你摒弃纷扰杂念,辨虚实明善恶,心若清潭宁静清澈。常持此意,当是一身自在逍遥,不受尘世所缚。”
鬼看着妄尘一张一合的嘴,除了“潭痕”二字之外,全然没将后面那大段话听进耳朵。
他只知道,自己有了个名字。这个名字叫做“潭痕”,而身边这个人正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怎么?不喜欢?”妄尘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心想是不是他不喜欢这名字。
鬼摇了摇头,鲜红的眼中浮出一丝少见的温柔笑意。
“喜欢,你再叫一声来听听。”
妄尘被他过于温柔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后应了他的意思。
“潭痕。”
鬼……亦或是说潭痕低笑一声,看着妄尘的目光也渐渐融入了些别的意味。
“再叫一句。”
妄尘只当他得了个新名字后孩子心性又犯了,只得好声唤道:“潭痕,潭痕,潭痕……如何?可满意了?”
满意!当然是满意极了!
潭痕依依不饶的缠着妄尘在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下两个人的名字,直到天边微光初泄,他也丝毫不见离开的意思。
“再叫我一声?”
潭痕看着窗外那一抹浅色,心中隐隐有些不舍。
折腾了一夜妄尘早就累了,他没多想便抬头看着潭痕,将那自己今晚说过无数次的名字叫了出来。
“潭痕。”
潭痕趁机抬起妄尘的下巴,低下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和之前那种霸道不讲道理的轻薄不同,这一次潭痕吻得轻柔又缓慢。柔软的舌头细温柔的舔过妄尘的唇瓣后,才抵开他的牙关吮住他的舌头。不等妄尘挣扎,潭痕便主动结束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
“我要睡了,妄尘。”
妄尘还没来得急惊讶,便看见眼前的潭痕缓缓闭上眼睛。随后他浑身化作一片片绯红的光叶,宛若羽化一般妄尘面前消散。
窗外,晨光如约而至。
妄尘怔怔的看着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他人的老庙,下意识的抬手覆上了还残留着潭痕温度的唇。
他看见了,那双鲜红的眼眸中有着一抹自己无比熟悉的情愫,这抹情愫他也无数次的在江余清眼中看见过。
妄尘也忽然发现,自己对此似乎并不厌恶。无论是吻,还是他们眼中那一抹倾慕。
妄尘躺在草堆上,抬手覆在骤然加速的心口,明明一夜没睡却仍旧没有丝毫睡意。
作者有话说:摘自 竞秀亭联
原句取自洪应明《菜根谭》
古德云:“竹影扫阶尘不动, 月轮穿沼水无痕。”吾儒云:“ 水流任急境常静, 花落虽频意自闲。”人常持此意,以应事接物,身心何等自在!
☆、师傅,我被追求了!
“下一位。”妄尘将刚刚写下的药方递给来看诊的青年,抬起头准备接着看下一个病患。
只是他刚一抬头,发现坐在小桌前的人并不是来看诊病人,而是临仙城的少城主江余清。妄尘其实对此并不意外,他早就料到江余清迟早会来继续找自己。只是妄尘没有料到,再次见面时江余清会这么狼狈。
妄尘看着江余清苍白的脸色和带着一圈青灰的眼眶,忽然觉得昨晚一夜没睡的不是自己,而是江余清。
“少城主有何要事?”妄尘冷淡的问,碍于前一天两人在小巷中对峙时不愉快的记忆,他一时无法以曾经那种轻松的形态面对江余清。
“妄尘不愿见我吧?”江余清惨白着脸苦笑一声,“现在连我的名都不愿意叫了吗?”
妄尘被江余清哀怨的目光看的心中发软,就像小时候在法莲寺里时一样,妄尘见不得这张漂亮的脸上露出那种的被抛弃似的表情。
而现在的江余清给妄尘的感觉就像当年他们在寺里初见时一样,可这一次妄尘却没有和当年一样主动伸出援手。因为现在的妄尘知道,眼前的江余清要的不再是一件棉衣的温暖或是一顿素斋的温饱。
江余清要的是他的情他的心,甚至是他的身体他的人。可这些妄尘给不起,他甚至都不知该怎么给。若是挚友之情也就罢了,可江余清对自己偏偏是爱慕之情。
妄尘脑海中忽的晃过之前那个亲吻,虽然这不再会让他脸红,可心中那抹陌生的悸动却又一次出现。
自己真真是魔怔了吧。
梦里是,现在也是。对潭痕是,对江余清也是。
“并非不愿见少城主,只是……”妄尘无言,想了半天也不知自己这句话该如何说下去,最后两人之间只落得一个尴尬的沉默。
江余清的目光在妄尘被乱发遮去了一半的耳朵上,虽然浅,但他还是看到了一排牙印。一想到昨夜妄尘在那要紧的时候被别人唤醒,江余清就忍不住想,那叫醒妄尘的人是不是趁机占了什么便宜。
“妄尘,昨夜那厉鬼可又来过?”江余清试探的问,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他更想知道妄尘对那鬼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妄尘抓着笔的手一紧,藏不住心事的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他搁下笔,收拾起桌上用来写药房的纸张,却不知其中何时混入一张昨夜被潭痕用过的纸。
纸上还写着他们两人名字。
江余清只消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张纸上的字迹并不属于妄尘。而这略带稚嫩的字迹他不久前见过,也是在寺里。
“潭痕?”江余清抢在妄尘收起前抽出那张纸问。
妄尘抿了抿嘴,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脸在看到纸上的字迹后不自觉的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我给他取了名字。”妄尘从江余清手中拿回那张纸夹在手边的一册经书中。
江余清知道,妄尘口中那个“他”是指鬼。
“妄尘真是好心肠,”江余清低笑一声,眼中的妒恨一览无遗,“就连手沾无数鲜血的厉鬼都愿意温柔以待,却不愿给一个对自己心怀恋慕的人半分好颜色。”
“谭恒并非如你所说那般是非不分,他诞生于邪阵,生来就带了那些怨灵死者的恨意。杀人也全是为了平息那与生俱来的怨怒,凭怨气而生的他别无选择。”妄尘耐心的将这些天自己了解到的事实说了出来,“他本性不坏,若有别的选择,我相信他绝不会滥杀无辜。”
江余清苦笑一声说道:“呵……若我有朝一日我也因为别无选择而为恶,妄尘是不是也会像理解那厉鬼一样,理解原谅我?”
江余清的话让妄尘一阵奇怪,不等他细问,江余清接着说道。
“妄尘不想理我便罢,只是我今日来此不仅是为了私情。”江余清话语微顿,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城北的李家老宅今日忽然生变,我方才去看过一趟,发现李家此时如那王家一般怨气冲天,府里的邪阵也与王家如出一辙。如果我们先前推测的没错,那邪阵是与各家血脉有所联系,怕李家可能已经……”
江余清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妄尘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日他们在王家亲眼目睹王家最后的血脉消失后,那王家花园中的怨气便再也压制不住一样爆发了出来。
此时李家家宅与王家一样,怕是李家那一大家子人还是没来得及逃出这场灾祸。
亦或是,他们根本逃不开。
可妄尘此时第一反应不是关心那邪阵和遇害的李家,他关心的是这件事是谁做的。
是潭痕?还是那一夜他预见的那个带着黑白面具的魔修?
不对,昨夜潭痕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他不可能对李家下手。可之前几夜呢?他也不是夜夜都和潭痕在一起啊。
妄尘心烦意乱的收起桌上的纸笔和药箱,打算去城北李家一趟,看是不是能找到些什么新的线索。
“我也与妄尘同去,可好?”江余清见妄尘这就打算动身,当然是不愿错过这个可以和对方相处的机会,“这临仙城你还不熟,若是又遇上昨日那种事……”
妄尘下意识的扫过江余清腰间那条红色的万字流苏,心还是软了。八年前的寺里也好,如今的临仙城也好,他从来都狠不下心将眼前这个人抛在原地。
“那就麻烦了,余清。”
江余清听到妄尘叫了自己的名,黯淡的目光忽的一下亮了起来,就连那苍白的脸色都一下好看的不少。
“有什么麻烦的?为了妄尘,我甘之若饴。”说着,江余清牵过妄尘的手,将一直攥在手心的那枚铜铃又一次交给了他。
妄尘看着手中的铜铃,摇着头无奈的笑道:“若余清仅将我视为挚友……”
“不可能的。”江余清语气清冷,笑容坚定。
“我说过,在我心里的只会是妄尘。我恋慕于你,倾心于你,爱上你是我唯一的选择。亦或是说,除了爱上妄尘之外,我也别无选择。如此一来,妄尘可否想对待那厉鬼一样,理解我原谅我……然后接受我?”
妄尘被江余清如此大胆的示爱吓得猛地缩手,他本还以为手中的铜铃又会掉在地上。可当他收回手时才发现江余清不知不觉中竟然将铜铃上的红色挂绳缠在了自己小指上,宛若一条剪不断理还乱的红线。
妄尘慌乱的将铃铛上的挂绳从小指上解开,气呼呼的驳到:“莫要再叫我为难了,情爱之事我不会回应余清的。”
“妄尘,你不能这么偏心。”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妄尘晃了神,他记得那一夜潭痕也是用这种既像撒娇又像哀叹语气对他说,叫他不要偏心。
江余清摆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接着说道:“你都能理解那鬼的恶行,为何对我的恋慕之心如此冷淡?”
这能一样吗?这是一回事吗?
妄尘对天翻了个白眼。
“少城主再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妄尘莫生气,你若现在不愿听,那我就不讲了。”江余清见妄尘又变了口连忙服了软。可当他瞥见妄尘挂在院子还未干透的衣物时,心知其中缘由的江余清又忍不住生出一丝逗弄之心。
“说起来,妄尘这两日洗衣洗的很勤啊。”
妄尘听到江余清的疑问后眼角一抽。
“咦?为何妄尘只洗亵裤……”
妄尘心虚的瞪了江余清一眼,脸上飞起两片红云。
“江余清!你走是不走了!”
作者有话说:
☆、师傅,我去追凶了!
妄尘和江余清在空无一人的李家遇上个熟人,说来前一日妄尘还打的人家在大街上丢了颜面,此时撞妄尘只觉得尴尬非常。
不过孙文成面上似乎不怎么在意昨日之时,遇见两人时依旧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说起孙文成来,他也算是临仙城里小辈修者中较为杰出的一个了。此人除了慕好颜色,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大恶之人。
也许是仗着自家权势又天生有着几分剑修的天赋,孙文成个性高傲却为人坦率,从不爱折腾那些弯弯曲曲的路子,无论是修行还是为人处世都只靠着手中一柄剑。
这种性子在自家还好说,可出了外当然是要吃几分亏的。说来孙文成也是个奇葩,在外磕磕碰碰的多了没磨掉那份锐气不说,反倒是变得更加刚强。
只不过物极必反,孙文成这副性子刚强过头反而显得有些暴戾,以至于因此而滋生出不少嗜杀的魔念。
而这份暴戾不仅仅体现在他的剑势上,在私下里更是让人头疼。就好比这次孙文成回了临仙城,不过半月城南老街和邻里的几条花街的老鸨龟公见他就和见了阎王一样。
倒不是说着孙文成多么强横霸道或是白吃白嫖,只是他每夜睡过的姑娘小倌往往没几个完好的。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孙文成嘴还特别挑,他瞅得上的都是楼里馆里的头牌或是红人。培养这些才色双全的妓子也是要花大价钱的,可孙文成这么一顿折腾,那些妓子小倌不是像紫玉那般折腾伤了,就是直接给折腾废了。
那可是大把的银子养出来的娇贵货色,硬生生就弄坏了,这叫那些妄图赚回本钱的老鸨们怎么能给他好脸色看?
好在这两天临仙城内接连出事牵扯到四大家族,孙文成这才消停了会。而他今日来这李家,也自然是为了家中族人被害一事,想从李家这翻出些什么线索。
孙文成其实也想过自己会在李家遇到江余清,毕竟江余清是城主之子,他再怎么不认可,那个废物也会是下一任的临仙城城主。只是他没料到,那一日在街上预见的和尚也会一同出现。
回想起昨日的前前后后,孙文成认定了妄尘和江余清定是交情不浅。许是色眼看人人皆色,孙文成看着妄尘与江余清的目光一时也变得暧昧了几分。
“少城主可巧,这是来和相好的看李家怎么败落的吗?”
江余清虽然被孙文成口中那句“相好的”愉悦了,却并没有打算给他什么好脸色。前一天他在街上公然调戏妄尘的话,江余清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看来妄尘那一掌也没治好你的嘴。”
孙文成嗤笑一声不做回应,只是自顾自的另开话头:“看来少城主还不知道,今天一早李家九口棺材被横在我孙家门前,棺中老少死状皆惨。而经家母辨认,发现棺中之人皆是李家血亲,我心觉有异这才来此查看。”
妄尘听到孙文成的话后心里一松,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今早潭痕是在自己面前消失的,而潭痕因为某种原因白日无法现行,所以他肯定没有办法去孙家门前放下棺材。
如此一来,那杀害李家上下的凶手只可能是那一夜他预见的魔修。只是那魔修这次为何刻意将尸体和棺材送到孙家门口?是警告还是威慑?
妄尘略一琢磨后对身边的江余清说道:“余清,你我再去一趟赵家如何?凶手将李家一家老小的尸体送去李家门口,很有可能也在赵家留下了什么线索。”
江余清点头答应,这就和妄尘离开李家宅院前往赵家,却不料那孙文成紧跟其后怎么甩也甩不掉,一路上还多次对妄尘说叫他甩了江余清和自己快活。
妄尘不胜其扰,便再也不去搭理身后那人,一路上都沉着一张脸。反倒是一旁的江余清的笑容越发柔和,那温柔随和的模样一路上叫不少男男女女看的小鹿乱撞。只是偶尔间,他看向孙文成的目光会变倏地变冷。
妄尘一行人赶到赵家时,正看到赵家门前立着的两口大棺。路上行人见了全都一脸惧色的远远避开,根本无人敢上前接近。
待妄尘走近后他才看清,这棺上并未合盖,棺中空无一物。
想到前些日子来赵家时见到的那两个年迈修者,妄尘几乎不用多想就料到了送来这两口棺木之人的心思。
“这意思,怕是凶手接下来要对赵家下手了吧?”妄尘表情凝重的看着眼前两口棺材说道。
江余清点点头答道:“恐怕是这样没错了,就是不知那两位前辈是否愿意……”
话还未说完,赵家家宅中忽然有两股灵力瞬间暴涨。妄尘还没回过劲来,就见孙文成提着剑纵身闯了进去。而一旁的江余清脸色也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拉着妄尘跟了上去。
“这灵力暴动的迹象,那两位前辈怕是打算自尽了!”
妄尘闻言心下大骇,回想起赵家那两位老者的修为,若是他们打算自爆,能阻止得了还好说,若阻止不了怕是连他们都会被牵扯其中!
想到这妄尘顿时不敢松懈半分,当他和江余清来到赵宅深处,看到孙文成正提剑试图阻止灵力中心的那两位老者。
只是那两个老者丝毫不为其所动,孙文成的招招式式全被他们身边浓郁的灵气震开。妄尘和江余清见状,几乎同时出手,可都成效不佳。
孙文成提剑的手震的几乎麻了,无奈,他只得以气入声对那两个老者喊话。
“赵家前辈!你们这是何苦!以你们的功力当可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