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陛下,姜昭仪在谋害您时就畏罪自杀了。”
李延贞沉默了片刻,闭上眼长叹了口气,似是累极了,却吩咐道:“罢了,依昭仪之礼好好安葬了她吧。”
陛下醒来的消息连夜传到了苏家,苏世誉总算安下了心,点头谢过了传话宫人。
玲珑拿着琴谱从内屋出来时正看到宫人恭敬离去,奇怪道:“大人还有政务要忙?”
她没再穿白裳,换上了一袭绯色衣裙,如云乌发上正是那支红玉银簪,衬得尤为明丽动人。
“一点琐事罢了。”苏世誉接过琴谱翻看,另只手按在桐木琴上试着音律,低回缥缈的调子萦绕而起。
玲珑坐在他身旁,低眉入神地听着。
苏世誉放下琴谱沉吟了须臾,忽然笑道:“这倒让我想起另一支曲了。”说罢指下一转,弦音微颤,温软小调如涟漪缓缓荡开。
前奏刚一响起,玲珑眼神倏地亮了亮,“这是临安哄孩子睡时唱的调子!”她微微闭眼,跟着琴声轻哼,嗓音轻轻柔柔。
苏世誉敏锐地从她语气的惊喜中觉察出了一丝怀念,侧头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轻声开口:“你知道这支曲?”
他看到玲珑微微一顿,随即睁开眼笑了笑,道:“奴偶然听到过,就记下了。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娘是临安人,小时候她唱过,然后又教了我琴曲。”苏世誉拿着琴谱起身,对她笑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再打扰了,你早些休息。”
玲珑一愣,跟着他站起身,毫无征兆地伸手就拉住了他衣袖,垂下头轻声道:“既然天色已晚,外面霜寒露重,大人何必辛苦回去,不如留下吧。”
苏世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轻笑:“你明知我心中已经有人。”
“可大人的心上人并未在身旁,不是吗?”玲珑道,“大人这般的身家地位,三妻四妾也再寻常不过,何况奴别无所求,只愿倾心侍奉大人。”
“不在身旁,却在心上。”苏世誉笑道,“你的这番情意我心领了。”
玲珑缓缓松开他的衣袖,自嘲似地笑道:“大人何必解释这些,归根到底,不过嫌弃奴是个下贱舞姬,怕玷污了身份吧。”
苏世誉无奈叹了口气,转过身正对着她,“我并未看轻过你,你又何必只当自己是以色侍人,妄自菲薄。”
玲珑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上前抱住了他,脸颊贴上温暖胸膛,手还没能揽上却被苏世誉及时握住了腕,力气不重,却让人不得动作。她顿了一瞬,便退了回去,苏世誉随之松开了手,玲珑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声:“是奴冒犯了,还请大人恕罪。”
“没什么,早点休息吧。”苏世誉淡淡一笑,抬步离去,他走到门前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对了。”
玲珑抬头看向他。
“这身打扮很适合你。”
正对上他望来的这一眼满是笑意,玲珑无端心头一动,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苏世誉离开,好一会儿,她才回到妆台前坐下,手探进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锋芒锐利。玲珑瞧着匕首,又愣怔着抬起脸,忽而看见铜镜中自己带着笑的,她抿着弯起的唇,复又摸了摸头上发簪,半晌,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匕首搁在抽屉中。
还有些时间,不急于这一时,就容她等等,再等一等。
窗外蓦然下起了雨,密密地打在屋檐下。
苏世誉往外看去一眼,廊下灯火摇曳,映出夜色下的风吹雨落,他收回视线,继续对苏白吩咐道:“她是临安人,查这条线索会更快,多派遣些人过去。”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激起泥尘草木的气息,在青石宫道上积出个个水洼,建章宫中灯火依稀。夜沉如墨,雷声隆隆,骤然炸响,漆黑天幕中劈开了一道灼白亮光,白光下一座恢弘宫殿轰然倒塌,土崩瓦解。
雷鸣电闪,大雨滂沱。
有人撑伞站在暗处看着,见状满意地转身离去,踩着宫人们尖叫声一步步走远,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滴在肩头,在入冬时节中冰冷刺骨。
次日一早,为安稳朝局,李延贞强撑病体上了朝。
朝政上有楚明允和苏世誉在,实则也没什么需要他再商议决断的,李延贞简单问询了一番,便准备散朝了,不料工部尚书岳宇轩忽然出列,拱手道:
“启禀陛下,微臣有要事上奏。”
“爱卿但讲无妨。”
岳宇轩直起身,沉声道:“昨夜突降大雨,导致建章宫中的玉堂殿突然倒塌,死伤了数十名宫人。”
李延贞点了点头,叹道:“可惜了,好生处理了吧。”
“这并非是臣所指的要事,还请陛下听臣细说。”岳宇轩道,“昨夜虽是场急雨,但还不到能冲垮宫室的地步,而且偌大宫殿又怎么会如此脆弱?臣心中疑惑,便仔细查探了一番,果然发现玉堂殿有明显偷工减料的痕迹,必然是当初有人趁机贪污敛财,敷衍做事。另外陛下请想一想,既然建造时有问题,难道只会是这一处有问题吗?”
不言而喻。众臣低声议论,连连点头。
岳宇轩扫视一周,继续道:“依臣所见,当年督建建章宫的于珂于大人嫌疑最重。于大人对于修建之事可谓是全权掌握,况且建章宫方一竣工,他立即就调任出京了,难免有畏罪出逃之嫌。”
李延贞还在思虑不定,这时御史严烨也站了出来,“臣也有事要奏。”
“爱卿请讲。”
“臣斗胆,弹劾于大人贪赃纳贿,结党营私!先不论岳大人所提之事,单是臣手中也掌握了许多于大人的罪证,赃款数目惊人,最重要的是,”严烨顿了顿,“臣敢肯定于大人是在为他人大肆敛财,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恐怕是要涉及众多。”
此言一出,几名官吏不禁微微变色。楚明允神情自若,微微挑了眉梢。
而苏世誉也不由多看了严烨一眼,觉得有些奇怪。诸位御史要弹劾官吏,自然可以直禀陛下,但事实上一切折子禀奏都要先交由苏世誉审阅,已成为御史台内心照不宣的规矩了,而严烨此人深谙奉承讨好之道,怎么会突然擅自禀报?
“臣认为严大人所言有理。”岳宇轩接上话,“于大人毕竟只是督建工事之官,职位并不算高,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支撑,恐怕是不敢如此大胆的。陛下,建章宫是为您所建,偷工减料敷衍了事,这无疑是将您的安危置于不顾,又有如此牵扯,不可不重视!”
“爱卿所言极是。”李延贞想了片刻,看向苏世誉,“既然如此,就辛苦苏爱卿尽快查明,严加处置吧。”
“臣领命。”
“师哥,已经有三个人被御史台带走审问了,恐怕不久就会查到你。”秦昭语气有些凝重。
“哪里来的恐怕,这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楚明允漫不经心道,“一个早已离京的小官算什么,不过就是个挑事的引子,想扳倒我才是正题。”
秦昭有些焦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楚明允勾起一丝冷淡笑意,忽然道:“谭敬那些火药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秦昭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却也老实答道:“除了我们去的大仓库,谭敬利用职务还有些别的储藏地,那些火药最后搜查出来转交给了兵部,每克都登记在册,没有问题。”
“谭敬和岳宇轩,两任工部尚书,他们职务交接之时,你怎么知道没有疏漏呢?兵部拿到的分量,又还不是他给的?”楚明允慢声道,“当初谭敬之案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如今看来,谭敬他本身就是个拿来掩护的弃子。”
秦昭顿悟,“岳宇轩有问题?”
“他们攻击我的时机,难道不正是我反击的好机会?”楚明允笑意渐深,眼中却无一丝温度,“人一得意了,就难免忘了自己是谁。你现在立即去查,绝对要把那个人彻底揪出来。”
“是,我这就去查岳宇轩。”秦昭说着往外走去。
楚明允叫住他,“再添上一个人。”
“谁?”
“我讨厌朝秦暮楚的人。”楚明允抬手抵着下颌,“严烨。”
秦昭了然,点头应道:“明白了。”
书房静了下来,楚明允后靠在椅上,闭目沉思,镂金小炉缓缓吐出缥缈烟雾,安神香的气息悄然融散在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影卫匆忙敲门进来,“主上,御史台的人堵在了府前,要进来搜查。”
楚明允慢慢睁开眼,眼神捉摸不透。
府门前果然围着御史台的兵卫,御史中丞站在最前,一眼看到楚明允出现,不冷不热地道:“楚大人倒是教我们好等。”
楚明允扫视而过,“苏世誉呢?”
御史中丞眼神闪动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他刚得到楚明允可能涉案的消息,命人汇报的同时自己就带人过来搜查,不论那模棱两可的口供是真是假,他先搜查一番便是,即便这事与楚太尉无关,也好借机杀一杀这人的嚣张气焰。御史中丞定了定神,答道:“苏大人还有其他要事处置,拘捕搜查是我所管,还希望楚大人能配合一些。”
楚明允没有作声,唇线紧绷。
御史中丞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步上阶,“楚大人这般抗拒,难道是……”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在他踏上石阶的一瞬间,楚明允身旁的侍从几乎同时拔剑出鞘,直指向他周身软肋。御史中丞便一步僵在了那里,脸色微微发青,盯着眼前的剑尖,“楚大人,我们御史台是奉了陛下之命彻查此案,你这是公然反抗,要威胁我性命不成?”
楚明允终于看向他,冷声开口:“要查我,就让御史大夫亲自来,你算是什么东西?”
御史中丞脸色彻底变了,狠狠盯了他一眼,复又看向眼前寒光闪烁的剑锋,压着火气退回了原处,叫过一个下属。下属得了吩咐,连忙上马飞驰而去。
御史中丞视线再度落到楚明允身上,怒极反笑,“楚大人,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朝多年,您这话说出来,可实在是令人寒心了啊。还是说做贼心虚,口不择言了呢?”
可惜这激将法落了空,楚明允没再看他一眼。
两方人就这么默然对峙起来,气氛几乎凝固,最终被奔回的马蹄声打破。
那名下属独自去而复返,凑到御史中丞旁边低声说了什么,只见御史中丞脸色几番变幻,终于难看到了极点。他深吸了口气,近乎是咬着牙冲楚明允行了一礼,道:“下官冒犯了,还请楚大人不要怪罪!”然后转头吩咐从属撤回。
“他不肯来见我?”毫无起伏的一句问话,楚明允眸色晦暗不明。
御史中丞的牙又咬得紧了些,他这般擅自行事,回去定然是要向苏世誉请罪的,极其敷衍地答道:“太尉大人身份尊贵,岂是能随便任人搜查的,是下官草率唐突,还请……”
楚明允无心再听,转身走回府中,影卫收了剑,跟在他身后。楚明允却倏然停下脚步,站在了庭中。
昨夜那场雨后,地上还微有潮湿,风穿庭而过带着湿冷寒意,吹得他衣袂飘曳。楚明允转头看向近旁的影卫,“把苏家的那个舞姬带过来。”
第七十七章
“怎么了?”苏世誉放下供词,看向形容狼狈的侍卫。
“属下无能,让玲珑姑娘被人掳走了。”侍卫捂着作痛的肩头,羞愧难当。
苏世誉微皱了眉,“知道来人的身份吗?”
“是,对方直说了是太尉府的人,而且属下追了过去,最后的确进了太尉府。”
苏世誉闻言一愣,反而更皱紧了眉,目光不由落在供词中那个熟悉的名字上,一时没有开口。
书房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苏白大步冲了进来,急声开口:“公子,查到了!”
苏世誉抬起头,“确定查明了?”
“绝不会错,公子交代要查的几条线最后都汇到一块儿了!证据确凿!”苏白喘了口气,“不过说出来也挺难让人相信的。”
“是谁?”
“西陵王。”
“西陵王李承化?”楚明允重复了一声,转而低声笑了笑,“他的直觉倒真是准。”
“主上,首领吩咐属下先回来禀报,他正在处理严烨的事,大概要耽搁一阵。”影卫道。
楚明允点点头,抬了抬手,影卫便无声退下了。他目光不经意扫过跪在厅中的绯衣少女,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怎么,听到西陵王,开始慌了?”
玲珑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困惑的笑来,“楚大人的话,奴听不懂,奴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何要将奴带来。”
“你猜是因为什么?”
玲珑想了想,谨慎开口道:“奴对苏大人并无二心,苏大人也待奴极好,奴不能背弃——”
后面话音被压成了一声低呼,冰凉剑锋点上她的眉心,沁出凌厉刺骨的杀意,玲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楚明允倚坐在上位,单手持剑,轻笑道:“我还没活剐过女人,你不妨来做这第一个?”手上微微一动,锋刃破开雪白皮肤,一簇艳红血珠沿着她脸颊滚落。
“大人饶命!”玲珑嗓音颤抖,“奴只是一个小小舞姬,即使为大人效力,也做不了什么,求大人高抬贵手!”
楚明允不带表情地瞧着她,没有说话。
安静得极为诡异,玲珑胆战心惊,冷汗一层层从背上冒出,只觉他的目光如刀般将她剖开了细细打量,令她无所遁形。
压迫感愈积愈重,就在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呼:
“我靠姓楚的你干嘛呢?对女人还这么凶,丧心病狂啊你!”
楚明允瞥了杜越一眼,收回了剑,复又蹙眉看向玲珑, “怎么看这张脸也不如我,真不知道世誉为什么能看得上你。”
玲珑错愕得答不上话,刚在一旁坐下的杜越顿时欢畅地笑了起来,“原来她就是表哥领回府的那个舞姬啊。”他捧起茶盏兴致勃勃道,“兴许是我表哥特别中意她那支舞呢?哎姓楚的,不如你也拜师去学个跳舞,说不定表哥他觉得你特别就把你收了当偏房,往后你和她还能姐妹相称呢哈哈哈……”
楚明允凉凉地斜去一眼,“你皮痒得厉害?”
杜越连忙悄悄地往周遭瞟去。
“秦昭不在。”楚明允无情地掐灭了他的期待。
杜越顿时收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袍袖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我药庐里还熬着药呢,先走了,不用送!”言罢扭头就跑,椅子还没来得及暖热。
在他背后厅中彻底静了下来,楚明允也没再理会玲珑,眉目低敛着顾自出神,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桌案上,空落落的轻响。
玲珑垂着头,隐约觉察到他是在等什么人,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没个着落,煎熬无比。不知等了有多久,玲珑膝盖跪得麻木发疼,忽听到上方的楚大人停下了敲击的手,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从身后响起。
一步一步,宛若踩在她心头,玲珑顾不得许多,回身看去,面上满是惊喜,“……大人!”她情不自禁想靠近,伸出的手来不及触上一片袍角便有长剑凭空落下直插入地,将手上动作截了个干净,冰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
“哪个允许你碰他了?”
指尖一颤,终是缓缓收了回来。玲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发觉那位太尉大人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苏世誉在落剑之际就已停步,站在离玲珑几步远的地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楚大人。”
楚明允以手支颔,定定地瞧着他,“你是来带走这舞姬的?”
苏世誉看了一眼旁边的绯衣少女,不答反问:“楚大人觉得呢?”
他低笑一声,起身走至苏世誉面前,“可我打算杀了她,你舍不舍得?”
苏世誉神情淡淡,“我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
“你若是舍得,我就杀了她。”楚明允紧盯着苏世誉,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神色的样子,“你若是不舍得,那我就剥下她的皮,放干了血,再一点点抽筋剔骨。”
玲珑闻声悚然一颤。
苏世誉对上他的眼,沉默片刻,最终避开视线毫无波澜地开了口:“不过是个刺客罢了,楚大人若是在意,我不带走也没什么。”
他话音方落,玲珑整个一滞,生生凝固了般,娇怯慌乱的神情从脸上悉数褪去,她缓缓抬眼看向苏世誉,轻声问道:“大人是何时知道的?”
苏世誉尚未开口,楚明允就先一步冷笑出声,“御史大夫谁都不信,怎么可能不去查你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