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孟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盯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仙也不想修了,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在水泥墙上,撞出一声闷响。
“日……”他骂了一声,揉着后脑勺道:“还挤我这儿干嘛?长宽高1米5,你也不嫌坐着难受?”
“不难受。”韩孟靠过来,越过他的肩膀,摸了摸他撞到的地方,几乎凑在他嘴角处说:“处罚肯定有,但我会去想办法,保证不让你当炊事员。”
秦徐噗嗤一声笑了。
他没跟韩孟讲过自己的家庭,这次也不打算让家里出力。打了人该受处罚就受,揍周剑之前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不过抱着柯扬下楼时他被拍到了,如果网上闹得很厉害,那么他家里的长辈必定会知道。如今他被关在黑屋里,也没条件给家里去个电话,家人联系不上他自然会找西部战区或者警备区,几方一沟通,他这处罚恐怕最后只是做给别人看看而已。
其实他不想这样,但也懒得和家里较真儿。
就像当初入伍时他其实想去野战部队,但母亲不愿他太辛苦,他便从了家里的安排,到警备区机关混日子。
所以如果这次能挨一个“发配野战部队”的处罚,他倒是能欣然接受的。
韩孟打了几分钟坐,觉得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秦徐瞧他坐不习惯,催他赶紧走,他却挺深情地来了句“我想陪陪你”。
这话把秦徐电了一下,尾椎也不知是坐久了发麻还是被电得发麻,总之一股古怪的感觉沿着脊椎直上脑门,秦徐哑了一会儿,白他一眼,“怎么陪?这屋这么小,我一个人蜷着都难受,你还来凑热闹?”
“就……”韩孟抿了抿唇,“就聊聊天吧。”
秦徐本想说“咱们有啥好聊的,还不如脱了裤子打个炮”,又觉得韩孟今晚有点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似乎有种温水般细腻的感觉,叫他没法说出如此耍流氓的话。
所以他想了想,脑子里闪过韩孟抱着柯扬时温柔得都快化水的表情,心里好奇,终于试探着问道:“你和柯扬到底什么关系啊?他喊你哥,你俩是兄弟?”
韩孟眼中的光顿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秦徐发现韩孟的眼色似乎暗淡了下去。
“哎,我就随便问问,这你私事,不想说也没关系。”秦徐摆了摆手,有点后悔问出这句话。
韩孟安静了几秒,方才晦暗的眸光重新变得清澈,“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朋友’?”
“帮你洗头那位?”秦徐怎么会不记得。
“嗯。”韩孟点点头,嘴角动了动,继续道:“如果我跟你说,我的父辈都是军人,你会不会相信?”
秦徐一笑,“我早就看出来了。”
韩孟眼角抖了一下,又听秦徐说:“你那身手一看就是部队里出来的,不过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没有入伍,而是进了娱乐圈?”
韩孟低着头,沉默了几秒钟,答非所问道:“他是我家里的勤务兵,在我家工作时我14岁,成天找他麻烦。”
秦徐不做声地听着,能轻而易举想象出一个14岁的男孩如何骄横跋扈地欺负一个老实的勤务兵。
在一些高官家庭里,勤务兵与高官子辈的关系就像仆人与少爷,打不敢还手,骂不能还口,几乎不会发生“主仆”冲突——性子烈的兵不可能去当勤务兵,而能到首长家当勤务兵的人,多半都存了讨好的心思。
当然这也不绝对。
韩孟又道:“他是个很温柔,但又很较真的人,比我大5岁。我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看他不顺眼,总想欺负他。但他从来没跟我家里人抱怨过,对我也算尽职尽责——这些我当时体会不到,等他离开了,我才发了疯地想他。”
“离开……”秦徐上次就听到过这个词,当时韩孟说他去了其他部队。
斟酌一番后,秦徐问:“他是自己申请调去其他部队的?”
“嗯。”韩孟眼睛突然变得很亮,嘴角上甚至浮起一丝类似憧憬的笑意,“他很厉害的,一个机关兵居然通过了‘猎鹰’的考核。”
听到“猎鹰”二字时,秦徐瞳孔突然一紧,“他去‘猎鹰’了?”
西部战区“猎鹰”特种大队,多少军营男儿梦寐以求的圣地。
许久,韩孟却摇了摇头,“没有,但我听说在‘猎鹰’的纪念堂里,有他的名字。”
秦徐脑子“嗡”地一声。
他没有去过“猎鹰”,但知道几乎每一支特种部队都有一间庄重肃穆的纪念堂,那里的人已经逝去,有的埋骨异国,有的连一个墓碑都没有。
“其实他不算‘猎鹰’的正式队员。”韩孟声音很轻,“他通过了考核,却没有戴上过‘猎鹰’的臂章,一次也没有。”
秦徐呼吸发紧,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积蓄在心头。
“3年前,他通过考核后回来办手续。再次见到他,我都高兴疯了。真的,我好像从来没那么高兴过,我觉得他就是我的骄傲。”韩孟看着黑屋里的一点,叹了口气,“他晒黑了,比以前更加结实了,我耍赖让他给我洗头,他明明已经不是我家的勤务兵了,却还是爽快地答应……”
“‘猎鹰’给了他一周的时间,让他处理好原部队的事。这些事其实都很简单,1天就能办完。他本来只打算待2天,第3天一早就走。”韩孟指尖动了动,声音越来越沉,“但我舍不得他,我不让他走,非让他待够一周。”
“他同意了?”秦徐问。
韩孟深吸一口气,喉结轻轻抽动,苦笑道:“同意了。我跟他提过的要求,他只拒绝过一次。”
秦徐几乎已经想到,那人就是在这多留的几天里出的事。
“他陪了我2天,就在那天晚上,地震了。3年前的舟乡地震,你知道吧?”
“嗯,震级不高,但受暴雨影响,引发了山区泥石流。”
韩孟曲起两腿,将脸埋在膝盖上,低喃道:“他本来可以不去的,他已经是‘猎鹰’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参与原部队的抢险救灾!”
秦徐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要跟着原部队去灾区时,我不准他走,我跟他说——你马上去‘猎鹰’,车我都准备好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只要他还在队上,还穿着这身军装,还是人民子弟兵,就不可能不去。”韩孟抬起头,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以前我让他干什么他都听,我在他头上挂一顶新娘子头花他都没拒绝,但那次他说什么都不听我的,非去不可。”
“那是他唯一一次拒绝我。”
黑屋里安静了很久,只有极浅的呼吸声。
韩孟的声音有种难以释怀的疲惫,“为了救一户村民,他被泥石流卷走了。他的战友找到他的时候,他……他的身体已经腐……”
韩孟说不下去了,单手捂着额头,肩膀轻轻抽搐。
秦徐想上去抱抱他,手抬至一半,终归还是缩了回来。
韩孟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安慰。
片刻后,韩孟放开手,无奈地笑道:“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幸’字,柯幸,幸运的辛,但他21年的人生里根本就没有幸运可言。小时候就没了父母,一个人拉扯着弟弟,当兵之后又被我欺负,好不容易通过了‘猎鹰’的考核,又……我对不起他,如果不是我任性要留他多待几天,泥石流发生时他已经在‘猎鹰’了。”
秦徐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说:“柯扬就是他的弟弟吧?”
第21章
“是。”韩孟扶开垂下的一缕额发,“柯幸牺牲时,他才14岁,跟我刚认识柯幸时一样大。”
韩孟苦笑着摇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特别懂事,完全没有我14岁时的骄横跋扈,一个人住在老家的旧房子里,念书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有让他哥操心过。”
“柯幸的后事是我们家办的,我去接柯扬时,他才知道将自己养大的兄长已经去世了。”韩孟叹了口气,“他愣了很久,安安静静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当时我还以为他对柯幸没有感情……后来才知道,他是不想在我这个外人面前哭。”
秦徐鼻子有些酸,胸腔中就像压了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哥从小就教他,男子汉要坚强,不要遇事就哭鼻子。他哥跟他说的话,他每一句都记得。柯幸人缘很好,灵堂来了很多人,柯扬一声不吭地跪在灵前,直到夜里他以为人都走完了,才匍匐在地上哭。”韩孟捏着眉心,“他没有看到我,但我一直没走,我舍不得离开……柯扬那时还那么小,14岁,个头没长,又瘦又矮,跪伏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太……太可怜了。”
秦徐扬起头,似乎这样能让发紧的喉咙稍微好过一点。
“对了,你是不是觉得柯幸当勤务兵是想巴结我们家?”韩孟突然问。
秦徐愣了一下,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他接触过太多勤务兵,如今的机关大院也有不少削尖了脑袋想给首长当勤务兵的战士。
他们通常都有一个特点——非常善于奉承,将自己放得极低,对首长的夫人和子辈格外上心。
毕竟“勤务”的确是个伺候人的活儿,表面上看勤务兵与首长一家是平等的,但真若平等,那为什么不是首长伺候勤务兵?
很多战士为了在部队里的前途,心甘情愿当一两年勤务兵,任首长及首长家人差使,这是不争的事实。
很多不愿受窝囊气的战士瞧不起勤务兵,也是不争的事实。
秦徐受家庭教育影响,虽然一直待勤务兵很好,但仍旧免不了俗,或多或少对勤务兵抱有一些不太正面的看法。
但他无法将这种看法加在一名被“猎鹰”选中,却最终牺牲在救灾现场的烈士身上。
那是令人心寒的亵渎。
韩孟眼中停驻着幽深而安静的光,轻声说:“他是为了柯扬。”
秦徐眼角张了张,疑惑地看着韩孟。
“他是他们连军事素质最出色的兵,义务兵期结束后转士官完全没有问题,再熬个四、五年,说不定还能争取到去军校深造的机会,从军校出来,他就是军官了。”韩孟摩挲着指骨,继续道:“但是他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他总觉得自己亏待了柯扬,没能给柯扬像样的生活……只有尽快升上军官,他才能让柯扬过得好一些。他没怎么念过书,父母去世后他一手撑起了家,四处打黑工,他不想柯扬继续过他那样的生活,想攒钱让柯扬念大学。”
“他大概也打听到了去首长家当勤务兵,去军校深造的可能性更大吧,所以我们家上一个勤务兵被我打发走后,他就主动打了申请。”韩孟看着墙上的小窗,城市的夜空通常看不见星星,但此时却正好有一颗发着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地悬在暗红色的天幕上。
韩孟出神地看着那颗星星,顿了一会儿又道:“我看不起他,所有主动到我们家里来的勤务兵我都看不起。所以我总是捉弄他,在他刚拖完的地上泼脏水,将他才做好的菜掀翻在地,还用言语侮辱他……但他从来没向我家里人告状,我丢给他的衣服鞋子他照样洗得干干净净,我骂他他也不生气。”
“我以为他怕我,巴结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把我当成小孩儿,和他弟弟一样的小孩。”韩孟半眯着眼,似乎这样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星星的光辉,“他从‘猎鹰’回来后,我跟他提前以前的混账事,他说当哥的宠爱弟弟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生气?”
秦徐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原来悲伤也可以温柔得像山间的清泉,清冽,细腻,轻缓地滑过心脏,留下悠长的怀念。
黑屋里又安静了一阵,秦徐问:“他去参加‘猎鹰’选训是怎么回事?”
“‘猎鹰’选训之前会举行全战区的比武,我爸知道他厉害,帮他报了名,他没让人失望,拿到了选训资格。”韩孟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发了很大的火,不准他走,说什么都不让他走。秦徐你知道吗,以前我们家的勤务兵几乎都是被我赶走的,要不就是气走的,只有他……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整他气他,但是当他真要走了,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舍不得。”
秦徐想起曾在自己家里工作过的勤务兵,他们离开时,他心里也是舍不得的。
“我闹得很厉害,我爸最后把我关起来了,还狠狠训了一顿,说我不懂事。”窗外的星星被薄云遮住,看不见了,韩孟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又道:“他离开之前来看我,跟我道歉,说‘猎鹰’他是一定要去的,不仅是因为那里有他的梦想,还因为如果通过考核,会马上被推荐去军校,这样就能尽快让柯扬生活得好一些。我关着门不见他,还让他滚,躲在窗帘后看着他离开,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但……”
“但这所有的难受,都比不上得知他牺牲的时候……我,我……”韩孟低着头,半晌后深吸一口气,“那天在灵堂,我走过去和柯扬跪在一起,跟柯扬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韩孟的弟弟,亲弟。”
“你一直将柯扬带在身边?”秦徐想了想韩孟之前的话,“柯幸希望他念大学,他怎么跟着你拍戏来了?”
“他啊,看着柔柔弱弱,其实是个挺倔的小孩儿。”韩孟说着笑了笑,“其实那时我也才16岁,和他一样是个小孩儿。我把他带我家里来,他没有拒绝。但我带他出去买名牌衣服、进高档餐厅时,他全部拒绝了。他跟我说,谢谢我收留他,但是他希望能自食其力,还说如果他哥还在,也不愿看到他如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总是拿他哥来压我,我没办法……说来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天道好轮回,以前我成天压迫柯幸,现在他弟一提他的名字,我就只能服气。”
“自食其力是指?”
“他在我家当了个小佣人。”韩孟无奈道,“你有没听见过他叫我韩少?”
秦徐想了想,点点头。
“我让他叫我哥,他不叫,在家里叫我韩少,在别人面前就叫名字。”韩孟说,“14岁的小屁孩,会的事还挺多,家务抢着做,炒菜居然也会。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回来给我洗衣服。我比他大2岁,但你也看到了,我以前是真不会洗衣服,大热天打球出了一身汗,衣服湿哒哒的,我自己都嫌弃,他二话不说拿去洗,等我洗完澡出来,他把我换下来的内裤都洗了。”
秦徐笑道:“你他妈还真是个少爷。”
“谁说不是呢?”韩孟停了一会儿,又道:“我那时强迫他念书来着,但我自己就是个成天逃课的混球,‘你要好好念书考大学’这种话说着实在别扭,也没说服力。看他一天心思不在学习上,我就问他到底想干嘛,你猜他说啥?”
“想当明星?”
“对,也不对。”韩孟坐得太累,换了个姿势,顺手摸出钱包抛给秦徐,“对了,里面有柯幸的照片,你看看。”
秦徐接过一瞧,轻声骂道:“我去!”
“很帅对吧?”韩孟笑,“以前在原部队,连我爸都说找不出比他更俊的兵。”
秦徐又仔细瞧了瞧,“你当时怎么想的?对着这么一张脸怎么欺负得下去?”
“可能是因为嫉妒吧。”韩孟浅笑着开玩笑,“柯扬跟我说,他哥以前想过去拍戏来着,演那种很帅很厉害的特种兵,但后来军营梦还是战胜了演员梦,他入了伍,成了一名堂堂正正的军人。”
秦徐端详着照片,那是一张帅得很温和的脸,没有任何锋利的感觉,就算照片已经泛黄,但从柯幸的眼睛里,还是看得出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温柔。
那种温柔与懦弱无关,是真正的强者才有的厚重、大气,与包容。
“如果没有那场地震那场泥石流,他就是特种兵了,不用演,他自己就是。”韩孟轻轻吐出一口气,“柯扬给我说,他想试着去演戏,或许以后真能演个特种兵,也算是完成兄长的一个心愿。这话触动了我,如果不是这句话,我现在和你一样,已经是个军人了。”
秦徐既觉得诧异,又觉得韩孟的决定在情理之中。
人生有太多的选择,年少轻狂时,很多决定其实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可追溯,仅仅是一时的冲动,甚至是一个旁人看来幼稚无比的约定。
韩孟说:“我想塑造一个以柯幸为原型的特战英雄,至于谁来饰演他,我希望……是我。”
“所以《淬火》并非你接的片,而是你亲自筹拍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