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这几天内疚担忧得几乎要奔溃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没轻没重像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争强好胜。
幸亏被陆元帅指派来协助周南的王副将发现了周南的失常,铁掌一拍把周南按在主帅椅上,怒其不争地说道:“你要去干什么?穷寇莫追你不知道吗?哪有主帅只身一人追杀敌军的?陆野还找不找了?”
周南本来气得血气上涌,耳鸣眼花根本听不进人话,听到王副将最后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一下冷静下来。
这场奇胜之后几天里周南都再没有表现出半点反常,一直非常镇定稳重地重设城防以及清点人马,直到把祈云来的各位将军都遣回去,他才只身独马进了宛川山中。
“周将军,我们已经快把这附近的所有山谷平地都找遍了,没有找到陆小将军,也没有多余的人马痕迹。”周南回到宛川之初就被派进山里搜寻陆野的少尉样子有些狼狈。
周南抬头看了看四周荒凉冷寂的山峰,棱角分明的脸此时冷峻得像块坚硬倔强的山石。
他紧紧攥着缰绳,眼中通红满是血丝,他咬牙说:“接着找,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首找到!”
又过两天,整个搜寻的范围已经扩展到宛川山深处,终于有人在一个山谷的大石旁发现了一柄沾满尘土的黑色长弓。
弓上还有干涸的红黑色血迹。
周南握着弓,脸色阴沉得吓人,额间青筋直冒。他把自己关在房中,静坐在床边盯着长弓看了一整天。
当夜,得知宛川遇袭以来忧虑过重每夜睡眠超不过一个时辰的周南睡了一整夜。
一夜尽是荒谬离奇又真实的梦境。
灼目炙热的大火,璀璨夺目的流星,无尽的荒漠,灯火通明的街道,一会儿是眼前清亮澄澈的眸子,一会儿是远处的人影绰绰。
周南疲惫而混乱,在这样的梦境中不停挣扎,然而一切徒然无功。
恍惚间陆野在他眼前,眼神如一汪清泉,无忧无虑地笑着,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阿南,我还没跟你说……”
说,说什么?梦境戛然而止,周南被强硬地拖拽出来,睁眼时天色晦暗未明。
他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伸手捂着双眼,紧紧咬牙,隐忍得浑身颤抖,决堤般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心照不宣的隐秘感情终于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 …
十二月,周南夺城有功,被陆元帅赞为将帅之才,求请皇上擢为副帅,辅行战事。
朝廷主和的□□巴不得来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守成也好,败绩也罢,赶紧结束这场耗时耗力的战争。
因此这样不寻常的请官竟也成功得到了百官和皇上的支持。
周南接到旨意后被陆崇邦火急火燎地调到了祈云大营。
接到这样的紧急的调令后周南心里还有些疑惑,他不太明白陆崇邦为什么舍弃他们之前的计划,突然间匆忙地把自己推到世人面前。
他心里隐隐不安,而这不安在他见到陆崇邦后得到了证实——陆元帅病重。
周南一进大帐门,就闻到浓重的药味,苦涩的气息让人舌根发苦。
一抬眼只见陆老将军坐在主位,两颊明显瘦削,原本明亮的眼睛也有些混浊,精神状况大不如前。
他一进来,陆老将军惊喜一动,还没站起来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压得扶着桌案坐下来。
周南连忙快步过去,扶着老爷子为他顺气:“陆将军,你怎么病了?”
“无碍……咳咳……行军途中偶感风寒。”说完又用力咳了几下才深呼吸几下安稳下来。
周南这才发现陆将军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似乎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大帐一旁还有一个小药炉正在熬药,陆崇邦见周南眼睛盯着那个药炉,解释说:“大战未完,主帅先病,军心容易涣散。”
周南默然不语,看着架势,陆元帅病了有些时日了,恐怕就是从陆野失踪开始的。
周南与陆野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陆野在老爷子心中的地位,只是老爷子这样的年纪还要披挂出征,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其悲恸可想而知。
但是,周南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安慰这一向坚强的老人家,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三个月以来,所有骗自己的话都被自己默念得快烂了,半点用处都没有,深夜从梦中惊醒时,睁眼还是只有那柄长弓孤零零挂在床头。
死者长已矣,孤魂未归家。
“我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恐怕没法撑到这一战结束,恐怕也没法撑到你……咳咳……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还是要你亲自来,军队自古无战功不服众,你这么多年来跟随四处我征战,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头衔,半月以前已经将为你求封将军的折子送回了东都,这几日也快到了,你对军务也算十分熟悉,这几日留在我这里为我分担重任吧。”陆将军将几卷地图交到周南手中。
周南一怔,接过地图,心里一沉。一直以来,陆老将军都尽量隐藏周南的身份,陆老将军的亲信将领们都知道周南的存在,但外界对周南的了解并不多,这三年来明里暗里遮遮掩掩不给军功头衔也是为了让周南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如今这是?周南看着手中的地图,心里恢复到原来的冷静。
陆老将军看出了周南的迟疑,无奈地笑道:“老夫毕竟也老了,早该回家含饴弄孙,怡享天年了,硬撑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华盈沉冤未雪,你又年幼,我放心不下,如今你这般资质,也够得着拼一场了。”
当年……周南尽量不动声色地稳定自己的情绪。这十年来,陆老将军极少提及当年,那段隐晦的往事仿佛烈日底下的光斑,明明已经淡得透明无人注意,却还是真实存在于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的内心深处,根深蒂固。
“既然如此,”周南说,“外公,你就把一切放心地交给我吧。”
极少喊出口的称呼有些拗口,周南语气轻得像是害怕惊扰了九天之上一直默默关注着自己的母亲温柔的魂魄。
“元帅,飞鹰传来消息!”两人还没坐多久,就有一个传信的士兵进来,手里举一只爪牙锋利,异常有灵性的雄鹰。
陆老将军对周南向来不避事,但周南还是推开半步,陆将军摘下挂在老鹰上的小信筒,转头威严地看了周南一眼:“你退什么,这些都是要交给你的。过来!”最后居然还加强了语气!仿佛很生气。
幸亏那个传信官已经出去了,不然很可能被老将军的威压吓得直接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但周南在陆元帅身边时间已经够陆野惹祸无数场,周南已经见惯老爷子对战混世小魔王,怒火冲天的场景,对这位积威已久的老将军已经免疫。
周南见这场景又忍不住想起陆野还在的时候,陆野总是干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蠢事,陆老将军一边痛心疾首大呼陆野孺子不可教,一边放松了惩罚,舍不得让陆野太受苦。
周南许多年来跟随陆老将军南征北战,行军途中艰苦难耐时常常听陆老将军提起陆野小时候的糗事,两人站在茫茫大漠冷清寥落的星光下一起回想数落陆野从小到大的蠢事,生死未卜的战事反倒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周南年幼时的遭遇让他根本没有享受过多少来自真切的亲情,但他能从老将军那神情中看出老将军对陆野的喜爱甚至溺爱。
他是羡慕陆野的,但也愿意为陆野做任何事,愿意包容陆野一切骄纵的刁钻的小情绪,愿意把他当成心尖上的珍宝来宠,这种包容宠溺的心思最终变成了对陆野难抑的情意。
周南想到这才发现自己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陆野,两个多月无果的追寻已经让周南有点相信那人已经消失的消息,可他依旧没法改变以前的习惯,动辄想到陆野以前的一举一动。
我真是魔怔了。周南绝望地想着。
然后周南调整情绪,冷静地走上前,面无表情,眼见那小字条被一点点展开,里面的内容却让他许久以来冰霜般冷硬的脸换了神色。
“有事相议,西昌会面,陆野在此。”周南一见陆野名字,热血上涌,心跳陡然加快。他压抑着因过于惊喜和激动而有些粗重的喘息,将那十二个字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陆老将军显然也惊喜万分,举着字条一直不放下,好像可以透过上面看见陆野现状似的。
周南先回过神问道:“这字条似乎是西昌称意阁递来的?”陆老将军缓缓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心里一块大石放下:“那陆野现在应该没有危险。”
称意阁素来做买卖情报与提供杀手的买卖,在商言商,不做无利益的事,纸条直接发到北楚军帐,大概是已经准备好条件要大赚一笔,对陆野自然不会亏待。
“元帅,这次让我去吧。”周南似在询问语气却十分坚决。
直接关乎陆野以及北楚军队,事情恐怕不会太简单,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假手他人。
“去吧,西昌那边有人接应,到达那边自己小心。”陆老将军坐下来,一如以往的庄严:“但如若有关北楚国祚,绝不能为一人让步!”
西昌皇宫内,某个果然没有被亏待的小将军正第一百零一次准备逃跑。
作为一个想越狱的囚犯来说,最悲哀的事情大概就是迷路了吧。
可怜陆将军一表人才貌似潘安能文能武举世无双,居然在这西昌皇宫里一次又一次地迷!路!
从不知道哪个宫哪个殿的哪间房溜进另一个不知道哪个宫哪个殿的哪间房,中途经过无数长得一模一样的树和亭台楼阁,陆野还是没能找到离开的路!
小将军表示十分愤慨!为什么要建那么多宫殿!西昌国库里的钱很多吗?但是愤慨完了还是要面对当下最大的难题。
所以……这次要走哪边?陆野挪挪刚刚养好的左腿,以非常不信任的眼神看了看刚才坑着自己在同一个地方绕了五遍的右腿,默默转身向左边走去。
就这样,差不多一上午过去了。北楚年轻有为、被御封小将军的陆野……依旧还在跟这个迷宫一样的大花园做着殊死搏斗。
“皇上,”年轻的近卫在获得允许后用近乎无奈的语气报告情况:“陆将军又自己出了玉铭宫。”
认真批阅奏章的西昌皇帝连头都不抬,显然是习惯了某人不断跑路的行为:“随他去吧,等哪天他摸到正门的时候再跟我汇报。”
作者有话要说:
暮秋独游曲江·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小野:这位作者,你能不能不要老拿我路痴的事情说事儿?
周哥:我帮你揍她……叫!你!不!让!我!见!小!野!
啊,太想小野了所以给他个镜头,再过一两章两人就能见面了。(憔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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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思良人
西昌国都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名中原人模样的黑衣男子牵着马缓缓走向一家客栈。周围都是人高马大面容具有明显西域特色的西昌百姓,这样一个独自进入西昌的中原人很快就被列入各方势力的注意范围中。
但是那人神色淡然,似乎丝毫不觉这样深入敌国有什么危险,向掌柜要了一间上房后便在二楼挑了个临街靠窗的位子静静喝茶。
附近几桌客人明显好奇探索的目光以及窃窃私语都被这人无视得彻底,仿佛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享受众人的注视以及……喝茶吃点心的。
中原人和西昌人在容貌上确实有比较大的不同:中原人五官平淡,而西昌人则通常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更有甚者,眼珠的颜色都不像中原人那般全是黑的。
传言在西昌与北楚关系一度交好之时,曾经有一位西昌公主嫁入北楚皇室,她的眼睛就是那种天空般纯澈的蓝色。
不过两个民族相貌上的不同并不妨碍审美,临窗而坐的那名客人五官并不平淡无奇。
相反的,他的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再加上他生人勿近的气场,一张脸就像是被刀剑雕刻出来一般锋利夺目。正是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英雄的模样。
然而,这位容貌英俊的青年,其实此时内心想的却是与英雄事业没多大关系的事情:这些糕点倒是很不错,小野应该会喜欢,找到他后一定要领他来尝尝。
所以说,一个人的妻奴属性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心糙的人往往忽略一切细节。
正当周围因这位中原人而起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各位客官们终于愿意安心喝茶聊天,周南也终于能耳根清净好好挑选美味的点心时,临窗的客人们又陷入了更大的惊喜轰动中,不少原本不靠窗的客人纷纷涌到窗边凑热闹:西昌皇帝的嫡亲妹妹九公主出街游玩了!
周南转头看向街道,一眼就不出意料地看到了明显有中原血统的九公主。
街上的百姓纷纷停下行礼以示尊敬,就连酒馆楼上的百姓也纷纷挥手欢呼迎接公主,场面一时热闹起来。看得出西昌新帝的确很得民心,百姓们对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相当拥戴……或者是对九公主的美貌相当喜爱。
九公主云九歌与当今皇帝云谨完美继承了北楚娘亲的貌美,长相都相当精致,五官又偏偏带上了点西域特色,格外吸引目光。
所以曾经作为冷门皇子的云谨继位后说他是依靠俊美容貌获得先皇偏爱才险得皇位的谣言一度在西昌国内疯传。
以至于直到现在,云谨已经登基近一年,那个谣言还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皇帝兄妹的美貌可见一斑。
云九歌作为皇帝胞妹相当得宠,又至今未婚,貌美如花,出身高贵,性格也相当亲民讨喜,是不少世家公子的完美伴侣梦中情人。
云九歌骑着皮毛亮丽的高头大马,在前后侍卫的保护下缓缓走过街道,矜持优雅又略显俏皮的笑容让不少男子如同受到爱神的呼唤。而实际上,云九歌内心已经相当悲愤了。
实际上,作为一只放养长大的公主,她并不享受这样热烈的夹道欢迎,也对嫁入这些礼节繁多、等级森严的世家大族根本不感兴趣。
但是,作为公主,她代表着皇室的尊严,甚至代表着皇帝哥哥的态度,从很小开始,她就被教导要守礼,因此每当在众人面前了,她都要保持微笑,即使她现在特别想快点回宫坐下喝茶。
云九歌这样一边保持优雅的微笑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无意间抬头,正与楼上一个黑衣男子静如深潭的眼眸相对。
她目光一滞,迅速若无其事转移目光,脸上却彤云翻飞,然后默默地挺直腰杆,将自己的姿态调整得更加优雅得体端庄。
这位天生不愿受拘束的西昌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平生第一次希望走慢一些,在人们的视线所及之处多留一会儿。
周南面无表情看着缓慢经过街道的队伍,听说是刚从元将军府参加完婚宴回来……元耒仅剩的嫡长子今日娶了一位皇室近亲。
宛川一战,元耒一开始可算是占尽优势,却因为轻敌,最后被从祈云和扶靖赶来的楚军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三万兵来一千兵回,被西昌谏官参了个底掉,差点大将军的位置都丢了。
这老家伙深知这样在外打战最终要的还是要在朝廷找到同盟者,这一回来就顺手拉了个不太老实的皇室做姻亲,两家算盘打得啪啪响。
周南挑起一个极具嘲讽意味的笑容,抬手自斟一杯酒,他现在不愿想太多这筐子糟心事,只愿早点见到小野。
西昌酒一向很烈,可最烈的酒才压得住最浓的思念。
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喝醉了酒,醉醺醺从周南桌边过,腿一软差点摔跤,一手扶着周南的桌子站起来,笑吟吟对着桌子鞠躬道谢:“多谢兄台相扶!”随后摇摇摆摆地走远。
周南原本懒得搭理那人,依旧端着杯子往嘴边送,不经意瞥了瞥桌面,脸色一变……装小菜的碟子下压着一张字条。
他目光一闪,无数可能在脑中飞逝闪过,心中一热但没有太多显露,随即恢复原本平静的样子,顺手将字条收进袖中。
一坛酒尽,周南有些醉意,将酒杯一放,站起身来,周围的目光又有不少放在他身上,他依旧面无表情地往楼上走,仿佛这些人目光焦点不是他。
只不过脚步有些虚浮,明显是醉了。周围看热闹的客人这才收敛目光,自顾自接着吃东西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