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狐疑地瞪他一眼,却是去留两难,半晌才没好气地重新蹲在他身侧,便去解他的盔甲。动作虽然僵硬,却极至轻柔,直到福康安身上铁甲尽除,才颦眉道:“这儿地处偏远,哪来的这一冷箭?难道——”他这些年来早已习惯步步为营地算计人心,只怕又是那些从未放弃绝他之心的政敌下的毒手!
“不是冷箭不是冷箭。流矢么,哪场围猎没发生过这等事儿?何况我又没中箭。”福康安此时能如此静静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和珅,人早已是如在云端,哪还有心在意这点微末小事,近乎贪婪地痴痴地看着他,不由地倾前身子——哪怕,再靠近一点——
和珅正拉开他的衣襟看他肩膀是否旧伤复发,不经意间抬头一望,二人几乎是鼻尖相触般地亲密无间——福康安只觉得脑中轰地一炸,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在瞬间头昏脑胀,颊飞红霞,狼狈不堪地将头偏向一旁。
和珅却也愣了,自福康安回京,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福康安真的老了……二十年后他依旧叱诧风云勇冠天下,却难以阻止年近不惑的两鬓霜染满面风尘,而他的眼中也沉淀了太多的责任和阴郁,再也不能是当年那个长街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油然升起了一种百味沉杂物是人非的慨然。
斗了一辈子,却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尝还是旧年模样?!
“为什么……还要回来。”和珅终于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开口。
“我放不下。十年征战十年彷徨,生死一线依旧一念难忘,你却叫我怎么办……”福康安没有转回头,低垂的眉目笼罩在模糊的阴霾之下,“我何曾没想过试着去忘记,可我做不到……当年错过一次,今朝我不想错过一世——”
和珅喉间一哽,似有什么堵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迟了……福康安……迟了。”他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批坚执锐却依然显得孤独萧瑟的背影,“情也罢,恨也罢,到咱们这般岁数,也早该看淡了……”
“你撒谎!”福康安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炯然双目中复又看到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势,“你同我一样,打心底从不曾将这段感情看淡——”
“你错了!”和珅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间是轩轾难分的迫人气势,“我和珅今时今日站在帝国之颠,你以为我还会如无知小儿般纠缠于感情?!”话音刚落,福康安就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二人腰间的甲胄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你做什么?!你疯了!你忘记你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百场血战铸就的铁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锢着他的挣扎,福康安沉着脸,靠近他的耳畔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从前记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开我——你能吗?!”
和珅瞠目结舌,这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军么?!如此癫狂的火一般躁动的神情!“你……你疯了!你忘了我为了整跨富察家无所不用其极,忘了我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堕落吃鸦片包戏子穷奢极侈——”
“够了!”福康安搂紧了他,沉痛地几乎揉碎了他的身子,“你别说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懦弱逃避,当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斋,致斋,是我额娘对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
“瑶林……”和珅闭上眼,终于第一次唤了这个名,“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尽全力地将他推开,扬起手看他:“我要不起这所谓的感情了。我这双手既已习惯了翻云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断,我也断不了——紫禁城黄昏日落,也必终我一世为臣!”
福康安彻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珅,周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气吞山河的力量,这是当年的和珅万万没有过的霸气——他早该看出来,这只已经一飞冲天的鸿鹄,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锢折服!这个认知,却是整整迟了二十年……
“致斋……”他突然一叹,从腰间抽出一方堆锈丝帛,递过去,“你从来博学多才,可认得此物?”
和珅不知他此举何意,便也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缂丝唐卡,色彩辉煌间绘着胜乐金刚坐法图,宝相庄严,此乃藏传密宗中的一大分支无上瑜伽部所奉菩萨,西藏班禅达赖二系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书,如何不知?“你是在考我?”
福康安摇头道:“这是当年西藏还军途经青海,在哲蚌寺因缘巧合得来的,你再细看。”
和珅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将唐卡翻了过来,却见背面赫然加持着金水手印,用藏文绘着一首长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仓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气,这个沦为宗教斗争牺牲品并被康熙皇帝亲旨意废除的那个矢志“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多情活佛,最终悄然圆寂于苍茫天地不知所踪的传奇……
“传说这是六世达赖的遗物。”福康安抿了抿唇,将那唐卡揉进和珅的手心里,再一次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致斋,这诗,便是我的回答。”
这是佛法庄严也渡不了的情根深重。
若能就此忘怀,若能决然放弃,或许便是这世间最平和的结局。
但他——不能!
一世相思,一世难悔。
致斋,这一次换我去苦苦追逐你的脚步,又有何妨!
历时十五天的木兰秋狩结束,乾隆移驾承德行宫,设宴庆功,王公大臣皆携眷与会,说不尽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好一番繁华似锦缱绻风流,一如夏花将谢未谢之时最后一抹绝色的艳丽。席上自是免不了歌功颂德舞乐生平,群臣百官都称乾隆盛世千古罕有,纵使贞观开元亦不可及云云,酣热之余,已是醉了三分的乾隆也扬手执杯,环视全场,扬扬自得地道:“我虽不敢比超唐皇汉武,然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威,曰女倡,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总算可以抚慰平生!”
自是一片喧闹欢腾的山呼万岁。谁也想不到,乾隆五十六年末,会发生那一场谁也始料未及的大变。
由于天干物燥,乾隆所居的烟波致爽殿旁的配殿走了水,罢宴过后酒酣耳热的乾隆将睡未睡之时被那冲天火光惊地怔在原地,烟波致爽殿下中人乱做一团奔号呼救,太监宫女们只知啼哭慌张,侍卫们却一时赶来救护不及,竟是个束手无策的景况,还是小贵子警醒,将一床被子打湿了盖住乾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咬牙背着皇帝就往外冲,闻讯飞奔而来的和珅福康安并众阿哥各个都吓地面无人色,当小贵子背着皇帝一脸焦黑地冲出殿来,永琰已是一声惨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扶起乾隆就是号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囫囵,只可着劲说着“儿臣该死儿臣该死!”
乾隆却是呆怔地佝偻着背坐在寒凉的夜风中,白发飘摇,看着众人疾奔救火的身影,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宫阙,方才在宴会上意气风发的人仿佛在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直觉地微微推开永琰,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和珅与福康安连忙跪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拉住皇帝的手,和珅急地连袍子都没系好,东一戳西一截地露地狼狈,此刻也红着眼看向乾隆:“皇上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
乾隆一摆手,两行老泪无声地坠下。
一时众人唏嘘,永琰挺着背,从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微红的火光映在他木然的半边脸上,显得几分狰狞。
但事情远远没有就此结束。乾隆老迈之人,纵使平日里深谙养生之道,身体强健,但经此一惊又受了风寒竟就此缠绵病榻,御医会诊的结果虽是积火蕴心,静养条理就好无甚大碍,乾隆却依旧一天天地病体沉重下去,这些日子以来越发连上朝理政都不行了,有和珅把持虽不致出什么乱子,但皇帝毕竟是上八十的人了,某些心有所动的人不免开始揣测后事如何了。
乾隆日复一日地在药香中熏着躺着,身边倒也不算寂寞,阿哥皇孙,近臣内侍,走马观花地来请安探视,十七阿哥永璘来的最勤,一日五次晨昏定醒,几乎是要片刻不离他的父亲,一反常态的,十五阿哥永琰却来的极少,乾隆还不致糊涂,心里自然暗自不高兴。直到一日,高云从——小贵子因为救驾受伤现别居调养,已左迁六都总管太监的高云从因是伺候惯了的来人,这才特特调来伺候乾隆——端来一小碗药,劝乾隆服下。皇帝用药都是按时定量由御药房人送上,还有备案可查,这没头没脑地吃什么药。乾隆也没想太多,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高云从脸色大变,一个劲地只管劝皇帝服药,乾隆更诧异了,一闻竟有种说不出的腥味儿,登时大怒,一掌泼了那药,吼道:“这药里究竟是什么古怪!你这狗东西也胆敢来谋害朕?!”一面又叫慎礼司的人拖出去活活打死,把高云从吓地啼泪纵横地伏趴在地:“主子!奴才几条狗命敢谋害您!这药。这药……是十五爷进上的!奴才也知道不合规矩!本是不敢的!可十五爷的请求奴才又不能不答应啊……”
“他给你什么好处,要你进这药?!”
“没好处没好处!十五爷将这药送来的时候,走路都在晃荡,面皮还泛着白,穆大人扶着他,说,说这药是十五爷在菩萨面前跪了七天,绝食祈祷得来的——可奴才看见十五爷的手臂上还扎着绷带——这恐怕是十五爷他仿效‘割股疗亲’的法子割下臂肉做药引煎好了一片孝心进上的!主子!奴才也是爹娘生的,这时候哪还忍心不替他送哪?”
人年纪越大,总是越心软,乾隆听到此处已是痴了,看着地上泼了一地的黑色药汁,心里一酸,竟不知是个什么复杂感受,半晌才道:“起来吧……今天的事,不许张扬出去。高云从,去库房里取几丸去腐生肌丹来,给你十五爷送去——也,也不必说是朕的旨意……”
“扎!”
殿上正一片闹地一片狼籍,外头又一个太监快步而进,手里捧着个绛红的匣子——乾隆虽未能上朝,大小政事都交与和珅委决,但各地督抚将军送上的密折却是不管多累都定要自己亲看的,这也是自雍正起就定下的死规矩——乾隆接过来,是热河提督葛思瀚的密折,他本是如往常般不甚在意地翻阅,却几乎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啪地合上奏折,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自己扶床站了起来,眼里是消散已久的精光:“来人,传福康安!”
乾隆五十六年末,帝身体微恙,驻驾承德久不归京,京城一切政事皆驿马传至热河,久而久之不免人心浮动,当是时,热河绿营总兵马天庇忽以封上钧宪领巡防名义移师隆化县,遏住直隶热河两大行省之通行咽喉,协领张春成心生怀疑,便调动隆化周围县郡官军集结待命,只身入营向马索要上级军令未果,反为所制,热河提督葛思瀚才惊觉有变,飞折送往乾隆御前禀告,同时蒙古卓索图盟七旗也有小规模军事调动,直隶热河蒙古小股兵力看似松散各有所命,然锋芒所向竟不约而同指向承德——乾隆虽是升平天子,但对这等宫闱夺权之事最是敏感,当即授福康安直隶总督一职统筹河北一带所有军事行动。福康安雷厉风行,一上台立即前往隆化整军——以私下调令不守军纪之名撤去马天庇提督之职,军法处死,又以挑动军心罪杖责张春成,同时福康安随即收编汉军八旗之兵力,更换参将以上将领三十六名,建制各散。行至草原的蒙古卓索图盟军见况,便拥兵不前,只在草原边沿游弋不去。福康安将计就计,以卓索图盟七旗感怀圣恩赴承德请皇帝安乾隆甚为感念为由,遣使持令命旗主桑达克即刻前往承德,桑达克一去,群龙无首,不日,蒙古骑兵开始撤退,徐徐北归。
这场军事异动,如一颗石子坠进浩海之中,很快便了无声息。福康安回京向乾隆复命之时,乾隆正在服药,神色倒是一派平静:“处死马天庇之前,可有审问他冒哪个‘上级钧令’调兵承德?”
福康安伏下身去:“没有。马天庇一人胆大妄为伪造军令已是罪证确凿,奴才以为没有再审的必要——那些无谓的流言总是越少越好。”
乾隆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他名义上的“外甥”做事已经越来越成熟稳重思虑良多了。不管背后指使马天庇抢占隆化以备不测的人是谁,传出来就定是桩遮天丑闻,拿住了证据就立时湮灭源头,将谣言第一时间扼杀殆尽,甚至为了杜绝悠悠众口,还同时处罚了事实上有功无过的张春成维持大局之稳定——他看向福康安,甚至有些惋惜——这般文武兼备一代雄才却生生注定要一世为臣……他叹了口气。从来不会追悔过去的人竟在心中有了一丝歉然,若他只是一个臣子,会不会就不会生出今日这般扼腕?当真是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桑达克今日也已起程返蒙,皇上放心,和珅他们招待地滴水不漏,优容有加,一点没露出我们疑他的破绽来。”
乾隆回过神来:“蒙古也搅进来了……呵,阵仗好真大……”若说这场异动真是个人胡为乱动的话,怎么会搅地热,冀,蒙三省动荡,“桑达克这人朕深知的,匹夫之勇又易冲动最易受人唆摆,未必真的有心参与这事,你们这法子是对的,先稳住再说。蒙古这边……”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福康安,福康安自知乾隆心中想问的是何人挑动地桑达克带兵千里奔徙,但此事,却非人臣所能揣测,此时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避而不答。
乾隆也深知此点,并不追问。
喜塔喇王爷他吉虽然统御蒙古,却与卓索图盟素来不睦——更何况天下无人不知他吉与永琰有秦晋之盟,若真有想有所异动,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借助蒙古势力——那除他之外,也就只有——
他闭上眼。
永璘。
原来他最钟爱的幼子,在日日亲来伺奉甜言蜜语的同时,竟是为了焦急地监视盘算他什么时候能撒手人寰,甚至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不能……再等个几年么?!
这事虽还没有明证,但永璘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叫他胆寒心惊!
皇家骨肉,到底就没有亲情可言么?!
他想起了那碗被他亲手泼掉的药汤,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重下去。
冬至,元旦,万寿从来都是清宫三大盛事,可今年冬至因着乾隆的病时沉时轻的,连祭祖告天等事宜都是交由永璘代天行礼,众人都道他晚上也未必能出席夜宴。那夜永璘指挥若定,高居首位,倒将一干哥哥们都撇在脑后,连一贯忍耐的八阿哥永璇都有微词,永琰却只是淡淡地,甚至对着抱怨的兄弟们安抚道:“皇阿玛既已择了十七弟来主持,他坐首位也就是份属应当。”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高传:“皇上驾到——”
永璘吃了一惊,连忙离座率着众人跪下,龙舆抬上殿来,乾隆的精神却是难得极好,矍铄英明,神采焕发,双目微扫,就将全场的人逼地大气不敢喘。原本一直在心中揣测乾隆病情的众朝臣直至此刻才放下心上大石。
“皇阿玛吉祥!”永璘到底有些心虚,忙扬高了声音。
乾隆面沉如水地下了舆,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小贵子的伤也是早已好了的,忙赶上前扶着他拾级登高,御台落座,一出声,竟是久违了的中气十足:“朕偶感风寒,躲了一个多月的懒,诸位着实辛苦了。传朕旨意,今日与会之人,人人赏金百两,朝冠一顶!这承德行宫失火,是朕德行有亏上天示警——”
诸臣听到此处,刚直起的背重又吓地伏于地上:“皇上圣德,三皇五帝以来少有能及者,何来德行有亏!”
众人还在争先恐后地表忠心,乾隆却一摆手:“永璘一向孝顺,替朕去盛京到祖宗灵前替朕好好忏悔祈福如何?这承德行宫也有年头了,依朕看此次也该再重新修葺一番,才衬的上帝国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