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信或是不信,从一开始我就未打算除掉你。让人顶替是王爷的主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想要早日与邓党交锋,就不得不兵不血刃地得到义军。”赵诩与他对视,心平气和,“我看了与你有关的各类邸报,又细细推敲了你的生平……”
“我相信,不管你是否雄心勃勃,又是否早有不臣之心,你定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张仁宝……”赵诩加重语气,“你想不想称帝,你想不想要这个天下?”
张仁宝沉默半晌,苦笑,“一呼百应,万人影从,在那种局势之下,再如何淡泊的人都会有些逼样的想法,我承认,在被你们抓来之前,我确实想过,等邓党改朝换代后,我就也争上一回。可现下见了你们的能耐,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只求死的体面了。”
赵诩观其神色,缓缓地笑了,“是么?天色晚了些,明日我再找你论天下之大势。”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张仁宝一开始还以为是敷衍了事的客气话,却想不到之后连续五天,赵诩日日均来与他攀谈。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又开始攻略了 继枳棘 欧悬之后……
第81章
第二日清晨,赵诩本想去向太妃请安,却听闻军中有急事,轩辕晦已然回营,太妃便免了。
这独孤太妃倒是与他性情颇为类似,在轩辕晦面前还都想做出副“婆慈媳孝”的样子,一旦轩辕晦不在左近,便连面子情都懒得做。
赵诩乐得清闲,白日里处理好肃州庶务,晚间便回枳棘的地牢,与张仁宝饮茶攀谈。
这一谈便谈出了惜才之心,这张仁宝虽然不过一个小吏出身,可自幼苦读诗书,颇有几分才学,后来又长年与那些黎民庶首打交道,对民生艰难知之甚详。
最让赵诩感兴趣的,莫过于他对法度政令弊端的见解。
“所以,非政之过,而吏之过?”赵诩若有所思,“也是,朝廷颁布政令的时候,一定都是想着利民而非害民,可一层层下去,就算传达的过程没有丝毫的歪曲,可那些中下层的官吏却未必能真的执行。”
张仁宝冷声道:“说到底,这些蝇头小吏与王妃每日里周旋的士族、宗室、肃州群臣也无甚差别,都是利字当先罢了。”
赵诩微一思索,摇头笑道:“我与他们也并无不同,既是凡人,如何能不为自己考虑?诸事都想着旁人,那是圣人。”
“所以,顾文德公方为我辈楷模。”张仁宝正色道,“他之一生,事君做到了忠,安民做到了仁,终身未娶,身后也将所剩无几的余财尽数上缴国库……”
赵诩正色,“所以他是一代贤相,而我却永远做不到。你知我幼时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么?”
“莫不是德泽时的另一位名相赵郡公?”
赵诩失笑,“这么明显么?”
赵子熙与顾秉不同,他出自后来无比煊赫的颍川赵氏,赵诩的先祖便是从他手上承袭了颍川郡公一爵;除此之外,他还算是个外戚,他的姐姐诞下了有封邑与兵权的临淄王,最高被封为贵妃。曾有人将赵子熙与顾秉做比,顾秉虽是空前绝后的尚书令,可赵子熙在其宦途的大多数时间内官阶均高于顾秉——二人同时入阁时,赵子熙是门下侍中,已是三相之一,顾秉还只是中书门下平章事,直到第二年才成为尚书令。做了十二年尚书令后,顾秉归隐终南,赵子熙则屡次担任尚书左仆射,中书令等相职,满打满算,赵子熙竟做了三十五年宰相,也就是在他任内,颍川赵氏成为士族之首,宇内第一华族。
这么细细算来,已做了肃王司徒,离拜相只差一步,又做了肃王妃,离封后亦只差一步的赵诩景仰自己这位先祖倒也说的过去。
张仁宝又道:“史书记载,赵相一生不爱美人不爱银钱,除去爱权外,便是爱倾国牡丹,只是不知王妃是否能有他那般的情操。”
“有没有他那般的情操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他那般的权柄……”赵诩意味深长道。
张仁宝点头,“不错,手握过权柄,便再难放手,不受制于人,甚至还能决定他人的荣辱生死。”
赵诩笑笑,“你我真是两个坦荡的君子,现在我问你,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要做文德公,还是文正公。”
张仁宝沉默许久,“我心中虽有苍生,却也做不到为苍生而舍小我;我重权欲,可也做不到为权欲而弃苍生。我如今的景况,死时能有场不错的丧事,能堂堂正正地得一个朝廷的追谥,那就心满意足了,哪里敢去妄想文正文贞?”
“那你就给我记住了,”赵诩淡淡道,“我可以放你回义军去,但是你要向我保证……”
张仁宝漆黑的眸子明显一亮,“向肃王称臣还是向你称臣?”
“好问题,”赵诩轻笑,“那么,你以为呢?”
张仁宝若有所思,最终缓缓跪下,“臣张仁宝愿为司徒驱驰。”
赵诩笑笑,“很好,你且等我的消息,最快五日,你便可以回去了。”
他眯了眯眼,淡淡道:“我虽自诩良善,可平生最容不得的就是背信弃义之人,你且记住我一句话,若君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待君,否则既然我有本事让你进来,也就有本事让你再出不去。”
张仁宝抿了抿唇,长揖道:“司徒救我出此囹圄,若张某他日还有些用处,但凡司徒需要,定会鼎力相助。”
这也就够了。
赵诩点点头,慢悠悠地晃回白胡临时为自己收拾出的那间隔间。
枳棘目不能视,其余关押的均是些犯人,于是只偶有些细作仆从的房里还有些亮光,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
因为未带小厮,无人执炬,赵诩便按着记忆摸索前行,走着走着不禁笑出声来。
这情形与他刚到肃州时何其相似,满目山河皆是晦暗一片,魑魅魍魉、风霜雨雪,独独看不见一点光亮,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与轩辕晦一道。
如今眼看着什么都好了,可为何就要踽踽独行了呢?
小心翼翼地走到尽头,似乎已经闻到白苏为他熏的沉香,隐隐约约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推开门,赵诩顿了顿——临时搬来的榻上已经躺了一个人,窝在他的锦被里,睡得人事不省。
他缓缓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轩辕晦眼下尽是青黑,显然已几日未睡好了,似乎是感觉到他来,轩辕晦眼睛未睁,手却冲着他腰揽过去,“怎么才回来,又去见那张仁宝了?一个欧悬,一个枳棘,现在又来了个张仁宝,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到处勾三搭四?”
赵诩失笑,“你难道不知‘黄沙百战穿金甲,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典故么?”
轩辕晦坐直身子,头枕在他肩上,“母妃至今都未召见过你?”
“她怜我公务繁忙,便免了我的请安。17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赵诩避重就轻,“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就不必为内宅之事烦心了。”
“你也是做大事的人,我亦不愿你烦心。”
作者有话要说: 顾秉谥号是文德 历史上长孙皇后也是这个谥号 233333
赵子熙文正 一般文臣的最美谥
第82章
“你也是做大事的人,我亦不愿你烦心。”
赵诩定定地看他一眼,搂着他一并躺在榻上,“怎么,王爷觉得我会如寻常妇人一般斤斤计较么?”
轩辕晦惆怅叹息,“问题就在于——你与母妃都不寻常,所以我才……”
赵诩摇摇头,“王爷,九洲万方,何必老是盯着内宅?再忍几日也便是了。”
“说到此事,”轩辕晦蹙眉,“当前兵分四路,一是我们驻扎在雅鲁克的骑兵,这些多为精锐,又是胡人,自然跟着我的,二是轩辕晥来投的旧部,我依旧准备让窦立统领,三是后来在肃州招募的壮丁……”
“自然也得跟着王爷,”赵诩插嘴,“王爷万金之躯,多带些人总是好的。至于义军,不知王爷是否可以卖我一个面子。”
轩辕晦低笑,“是给张仁宝,还是我们的‘张仁宝’?”
“很久很久以前,刚到肃州的时候,我曾向王爷进言,不知王爷如今可还记得?”
轩辕晦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黎民庶首的眼里可没有什么宗庙社稷,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远离战火和徭役,他们就愿意臣服于谁;谁重用那些寒族子弟,他们就对谁忠心……你说的对,先前我是有些昏头了,竟觉得天下人才多在我手,不去延揽,反而忙着排除异己了。”
赵诩笑笑,“我看这个张仁宝,倒不是个奸恶之徒,王爷若是能用好他,无论是对百姓,还是对寒门,也都有个交待。有才便用他,无才供着也便是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轩辕晦也只能苦笑,“你既如此看重他,我怎能逆了你的意?只是我在想,肃州让沈觅坐镇也便够了,你要不要与我一道?”
赵诩一愣,他原先以为自己定然留守肃州,如今看来轩辕晦似乎另有安排。
“原来我想将轩辕晥的旧部交给你,如今义军的事情你有了成算,恐怕还得变一变,”轩辕晦蹙眉,“我想将兵马分为前中后三军,如果我去前军,恐怕就需要你为我坐镇中军。当然行军辛苦,若你不愿,我也不好逼你。”
换句话说,就是要带他一同出征了,赵诩在心内权衡利弊——不去,可以把握肃州财权,掌控住了后方粮草,也就掌握住了数十万大军;去,可以扬名立万,进一步巩固自己在肃州阵营的地位……
天人交战时,他恍惚间就见轩辕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执拗地在等一个答案。
不去,可以暂时避开轩辕晦,甚至一劳永逸地撇清关系;去,不仅可以陪着轩辕晦,若是他伤了,也能第一时间主持大局,更能照看他……
“你我既然一体,自然王爷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了。”
轩辕晦立时绷不住,搂着他笑出声来,“就知道我家王妃舍不得我。”
忍不住亲了亲他额头,赵诩无奈道:“王爷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轩辕晦仰头吻上他嘴角,依旧在笑。
不知赵诩想到了什么,突然往后一靠,避开了他,“对了,王爷的字?”
按理说轩辕晦应由他父皇赐字,可先帝去的实在仓促,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导致轩辕晦至今未有表字。
轩辕晦不以为意,“有名便行了,有没有字倒也无关紧要,总归叫的人也不会多。”
“这倒是,”赵诩若有所思,“想想我朝的几位有名君主,又有多少人知晓他们的字?”
轩辕晦叹息,“父皇不在了,还有资格为我取字的,总不能请远在回纥的舅舅吧?干脆就别起了,反正脱不开火德。”
“王爷不打算换么?”赵诩突然道。
轩辕晦挑眉看他,“什么意思?”
“假使我们那小侄子真的禅位,那么启朝就算是亡了……”
轩辕晦想都未想就欲反对,却听赵诩道:“不破不立,自古以来能定规矩的唯有开国之君。”
所有话语都哽在喉中,轩辕晦瞳孔猛地一缩,“荒唐!”
又见左近并无旁人,他才装腔作势道:“我启朝绵延至今,如何能破?祖宗家法,如何可废?此话不必再提。”
赵诩似笑非笑地看他,“是臣僭越了。”
轩辕晦默不作声,看着室内一豆昏黄烛火,不管赵诩自己有何打算,他那番话确有道理。东西二朝,史上早有先例,前启、后启,东启、西启,南启、北启……若是千百年后,史书上留下自己开创的朝代,让自己的功业与先祖媲美……
赵诩轻轻将他头发捋顺,“以后这种日子,也不知能有几日,王爷准备何时开拔?到时候太妃怎么办?”
“军营里到底不方便,我准备将守宁留给母妃,我身边就用狻猊和孙犼好了。”
赵诩挑眉,“他们都是些粗人,伺候的怎能周到?我看,他们一路跟着王爷也颇为不易,还是让他们去战场杀敌,早立军功。至于贴身伺候王爷,还是守宁罢。太妃那边,她自有她用惯的人。”
贸然留个人给她,反而惹人猜疑。
轩辕晦嘿嘿一笑,“反正分军之前,我们还在一处,伺候你我还不是一样?而若是要分军,定然不是在追着别人打,就是在被别人追着打,不是要别人的命,就是忙着逃命,哪里还需要人伺候?”
他说的轻松,赵诩乐过后却隐隐有些忧虑,轩辕晥之事便让他有所察觉——轩辕晦看看似豪爽不羁,内里却颇有些奸狡诡谲,以至于常兵行险招,剑走偏锋。
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以他的性子,如何不让人担忧?
不过此时若是劝他,不仅扫兴,他恐怕也听不进去,待到了沙场再说罢。
于是赵诩干脆放下此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二人均沉默着在心中权衡盘算。
不知算不算同床异梦。
“明日,我再见见张仁宝,之后便让他赶紧回去吧。”轩辕晦终是睡眼朦胧道。
赵诩低声笑笑,将锦被拉起来裹住二人,陷入近来头回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说的换 火德换土德水德一类的 其实就是改朝换代之意
第83章
与又是祭天,又是誓师的朝廷不同,肃王轩辕晦惯来不爱这些繁复庞杂的仪式,更懒得去昭告天下,于是那日肃州百姓看到铁甲森然的大军由城门而出,又见上绣四爪游龙的旌旗猎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肃王竟要亲帅大军远征了、这几年在肃王治下,百姓们难得过上几年好日子,今日见肃王亲征,不由得惶恐不安起来,也不知谁第一个起头,大量的肃州百姓涌上街头,甚至有人堵住了城门,不让肃王的车驾出去。
觉得马车憋闷,轩辕晦自去与前面同武将们骑马,赵诩则与几位谋臣坐车坠在后面,离城门还有半里,竟远远听见前面喧腾之声。
“司徒您看,”说话的是裴隽,闻喜裴氏的嫡长子,“这便是人心了。”
赵诩并未掀开车帘,只凝神听外间声响。
太过嘈杂,根本辨不清那些百姓们在说些什么,白苏向来机灵,赶紧下车打探。
过了一会,他匆匆回来,眉飞色舞,“方才肃王殿下可威风了,听闻有百姓堵城门,飞马过去,三言两语就将他们劝服了。后来还有不少百姓给咱们的兵卒送东西,让咱们早日得胜回来呢!”
“这便是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啊。”裴隽感慨道。
赵诩却禁不住在心里想,得胜之后,他们还会回来么?
“也不知王爷是如何劝服他们的。”随侍一旁的赵诙从暗格里取出食盒,打开让几人分点心吃。
赵诩看向窗外,人流已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道来让大军行进。他细细看着那一张张殷切万分的脸孔,心中隐约觉得此生怕不会再见。
心念一转,他从袖中取出那白箫,吹奏起来。
箫声如泣如诉,哀鸣不绝,轩辕晦远远听了,蹙眉沉吟半晌,忽而道:“竟是挽歌么?”
他身旁狻猊左右四顾,车马嘶鸣,秋风萧萧,一派肃杀之象,低声道:“出征前作此悲歌动摇军心,可要属下喝止此人?”
轩辕晦似笑非笑,“哀兵必胜,何谈动摇军心?更何况,此人颇有雅致,本王深歆慕之,哪里舍得喝止?”
见狻猊已有些惶恐,轩辕晦用马鞭敲敲他肩膀,又遥遥指向身后某处,“若将军你当真想整肃军纪,那人就在车里,不妨一试。”
狻猊一见随军那轻车规制,面色立时吓得煞白,忙不迭地拍马跟着尚在大笑的无良肃王去了。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行军第五日,赵诩还在帐中与几位士族子弟叙话,就听有人来报。
“司徒,殿下请你即刻过去。”
赵诩点头,转身时突然问道:“随军无聊,不如打个不伤大雅的小赌,就赌肃王此番找我所为何事,你们在纸上写下猜测,待我回来时再论输赢。”
说罢,也不管身后诸人反应,施施然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