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娘凝神看了天上来回飘荡的云一眼,“殿下可是想起了当年在安西都护府的时候?”
邓翻云摩挲着她的面庞,怅然道:“我来这人世一遭,就算苦痛一世,好歹还有你这个知我懂我的人守在身边,也不算白活一场。”
心知宽慰无用,柔娘也不再多言,只低声道:“否极泰来,兴许过几日就有援兵来了也说不定?”
“你不懂,”邓翻云苦笑,“现在兴许留在京师的我的父母兄弟还在等着我去救他们呢。倒是你,跟着我一路吃苦,眼看着兵败如山倒,一败涂地时连性命都保不住,你怕么?”
柔娘握住他手,“与殿下在一处,妾什么都不怕。”
邓翻云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周遭的护卫侍从见状,纷纷识相地告退,偌大的天井只剩他们二人。正是盛夏好时节,院中的紫薇独占芳菲,开的好不热闹。
“殿下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柔娘轻声道。
邓翻云阖上眼,又将她拥得紧了些,仿佛只有温香软玉在怀,才能让他感到一切尚未到绝路,自己依旧活着。
“是你初次入府的日子吧?”邓翻云低声笑,“你们这些女儿家就是心思重,怎么,要是我忘了,是不是算我心中没有你?”
柔娘怔了怔,也跟着笑,“殿下能记得,妾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妾万万没想到,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能记得这般的小事。”
邓翻云叹了声,“和你有关的事,我如何能不记得?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与我一起,我还不能立你为正妻……更不能有我们共同的子嗣……”
听得他语气中的惨淡哀凉,柔娘再如何铁石心肠也禁不住和软了几分,同样凄恻道:“这是那孩子没有福分。”
“是啊,照如今之景,就算他平安降生,最终也得落得个‘覆巢之下无完卵’的下场,还不如让他早归浮屠,免了这场灾也便罢了。”邓翻云长叹,“你看孝恵家那孩子,本来多可爱伶俐的,最终还不是痴痴傻傻?”
柔娘叹息,见周遭无人,仰头吻上邓翻云的唇,邓翻云只道她触景生情,情绪难平也便没有多想。
二人唇齿交融好一阵,邓翻云突然觉得腹内隐隐作痛,就听柔娘轻声道:“妾从前和王爷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可算是夙愿得偿了。”
邓翻云极为诧异地看她,眼中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你方被我宠幸时,我曾让人将你的底细摸得明明白白,我对你这般,你也不可能被人收买了去,你断无缘由恨我。”
“无缘由?”柔娘自己也站不住了,干脆拽着邓翻云一起往地上栽去,“先不提你祖父父亲屠戮我阖府几百口人,就在数月之前,你亲自命人去杀了我弟弟,怎么你还想否认么?”
邓翻云堪堪稳住身形,“琅琊王?”
他眸光一转,已是回过神来,“是了,我曾查过琅琊王府的宝册,他府上确实有一个朝廷明旨册封过的郡主,柔仪……柔娘……我竟是不曾想到。”
看着她,邓翻云竟觉得自己那些凌云壮志、儿女情长都化作飞灰,唯有腑脏内阵阵绞痛提醒着他在过去的十年里有多愚蠢,竟将真心付了仇雠,将死敌引为知己。
他死死地看着柔娘,“我只想问你一句……”
柔娘欲言又止,邓翻云苦苦一笑,“你道我还会问你可有一刻心悦于我?我不会自取其辱。”
邓翻云气息不稳,面色煞白,“打从琅琊王府之变后,你我再无可能,而我杀了你弟弟,便注定了我要死在你手里。我想问的是,孩子是不是你亲手……”
柔仪郡主嘴角已经溢出血来,“事到如今,问这个还有意义么?”
邓翻云只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如坠冰窟,冷的可怕,人之将死,他不禁想起许多不曾刻意回首的过往——幼时在邓氏老宅里,彼时邓氏一族还没有那么权势熏天,他与邓观星、邓惊雷几个一同捂着耳朵点炮仗;随着父祖南征北战,纵横沙场觅封侯的豪情壮志;长安九重宫阙里的攻心暗算,尔虞我诈……
柔娘入府时,那张清清冷冷又带着点羞怯的容颜。
周遭一切似乎显得模糊,邓翻云用尽最后的气力一把抓住柔仪郡主的手,“我一死,我父霸业已然成空,你也算求仁得仁,给你阖族一个交代了。轩辕氏与邓氏不死不休,你杀我,我不怪你,只是你扪心自问,撇除宗族世仇,此生可算是你欠我的?”
柔仪郡主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也禁不住流了满脸的泪,落在邓翻云的面上。
“来世,我化成灰也不放过你,”邓翻云吐出一口血沫,“就是你不愿,我也要缠着你娶你,兴许还能与那没出世的孩儿一起……”
他渐渐没了气力,三魂六魄被抽走时,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呢喃。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让她逃走 郡主没听
这章邓氏线 他们家戏份除去个收尾 基本over了
第111章
邓翻云的死讯传到长安时,正赶上连日的瓢泼大雨。
肃军正休整待命,轩辕晦便拉着赵诩手谈观雨。
“落子无悔。”赵诩用一根手指点住正偷挪棋子的轩辕晦,“也不知你从哪沾惹来的毛病,技不如人却还总想着投机取巧。”
轩辕晦腆着脸,“方才是我看错了,你再让我一次。”
“让你可以,给我什么好处?”赵诩挑眉看他,“比如让我试试那洛阳红?”
轩辕晦显是无耻到了极致,“有何不可?”
赵诩无奈地看他连挪数个棋子,霎时将棋势逆转,“小无赖。”
轩辕晦正欢天喜地地准备大吃四方,就听韩十四在门外通报,“二位殿下,江南道的八百里加急。”
一听江南道,什么玩闹的心思都没了,赵诩起身,“还不送进来?”
他与轩辕晦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难看。
呈上来时,轩辕晦迟疑了许久,最终手指还是在密报上滑过,指了指赵诩。
赵诩打开密报,长叹一声,“柔仪郡主下了毒,与邓翻云同归于尽了。”
轩辕晦不再说话,终他一生,也只见过柔仪郡主两次——一次是在某个穷极无聊的宫宴上,他坐在父皇的怀里,好奇地打量那巧笑倩兮的宗室贵女;一次便是在肃州王府的地牢,一身红衣的柔仪郡主头也不回地踏上遍布红粉荆棘的不归之路。
“尸首已经命人收殓好了,只是当时邓翻云与柔仪郡主还纠缠在一块,又都已经僵了,有些分不开……”赵诩挑拣着语句。
“你说柔仪姐姐可恨过我?”轩辕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赵诩走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恨?她一生坎坷,恨的人多了去了,怎么都轮不到你。何况恨这个字,说重,可重过五岳三山,说轻,也轻过落叶浮萍。你看柔仪郡主必然恨邓翻云,邓翻云死前定然也恨柔仪郡主,可偏偏还是相互依偎着共赴黄泉。”
“先前你给柔仪姐姐的密信,我也过目了的,但凡她想,定然可以刺杀邓翻云之后逃出生天……可她终究没有。”轩辕晦喃喃道。
赵诩迟疑片刻,“这柔仪郡主的后事,王爷您看如何处置?不如将她与先前的琅琊王世子一同归葬琅琊王陵?”
“柔仪姐姐生前念着的都是琅琊王府,如此处理甚好,至于邓翻云……”轩辕晦长叹一声,“说实在的,在邓家几个子弟里,我看也只有他算是个能成事的,也好生葬了吧。”
他顿了顿,“就地。”
赵诩命人去办,忽而笑了笑,“其实若说恨,我也是恨过王爷的。”
轩辕晦静静看他,“屈就于内宅,是我对不住你。”
“倒也不完全是,”赵诩轻轻揉捏他的肩膀,“恐怕还是我脾性作怪,生平最恨被人挟制,尽管事急从权,可当时你与先帝行事还是过于操切了些。”
“非要这么算,我也恨过你。”轩辕晦低声道,“至少三次。”
赵诩在他身旁坐下,与他十指相扣,“我知道。”
“你无所不知,总是有主意。”不知是否是柔仪郡主的死讯来的太快,轩辕晦的神色都有些仓皇,“中毒那次是,岷州那次是,上回险些和离也是。我承认,有些事我对你或许是有欺瞒,可也绝对没到让你毫不信我的地步。有时我甚至想过,要借机将士族连根拔起,让你身边眼里只有我……”
“那只会让我恨你。”赵诩默然道,“更何况,王爷英明,定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当然,有些事我知晓你是为我好,”轩辕晦深吸一口气,“也罢,今日触景伤情了,这些话我日后不会再提,还不知你我能活几日呢,何必伤怀往事。”
虽不曾向国师求证,可赵诩几乎已经认定匀命之法是国师讹人的,想不到轩辕晦竟信以为真,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为了不让王爷恨我,恐怕还有件事,我要向王爷报备一下。”赵诩缓缓道。
轩辕晦挑眉,“哦?”
“待到长安城破,王爷问鼎之时,我想暂离长安,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赵诩一字一顿,不意外地看见轩辕晦勃然变色。
“你这是何意!”
赵诩苦笑,“方才王爷还说我不信你,你看看如今是谁不信谁?你且让我把话说完。”
轩辕晦瞥他,“你不说我也知道,论功行赏,你是想避风头……也是想试探我的态度!”
赵诩疲惫不堪地叹了声,“先前沈觅就曾劝过我,让我不要提前知会你,就怕你是这个反应。阿晦,你听我慢慢说。”
他素来端重谨慎,即使只有他二人时,也多以“王爷”相称,鲜少如此亲昵。轩辕晦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冷着一张脸,抿唇不语。
赵诩沉吟道:“我暂离长安,只是权宜之计。王爷方才所说我要暂避锋芒,我承认,我要避三桩事体,但凡我仍在长安,便会有人借此发难,说我影响王爷,左右朝局。”
“其一,分封功臣,其二,后宫诸事,其三新朝建制。”轩辕晦想也不想,直接说出口。
赵诩悠然点头,“一点不错。”
轩辕晦冷笑,“你倒是会寻清闲,把烫手山芋都甩给我。”
赵诩不置可否,“从前王爷最担忧的难道不是我不肯退让么?如今我便表态吧,我不争不抢,全凭王爷做主。”
“哦?”轩辕晦正眼看他,勾起唇角,“旁的哪怕是后宫诸事逆放手不管,我都信了,可改弦更张一事,你绝无可能袖手。”
赵诩挑眉,“王爷不信么?恕我直言,这天下是王爷您一人的天下,连我在内,天下苍生都是王爷您的臣民,是遵还是破,是循还是立,都在你一念之间。论功之事,或封或赏或罪或罚,权衡利弊加上朝野公论,倒也不难;后宫之事,你知我底线,我也并不担心;至于建制……”
新朝之制,若不变法,短则数十年,长则延续一朝,关乎多少门阀派系的荣辱生死……
赵诩当真不在乎么?
第112章
“我自然在乎。”赵诩静静地看他,“可这个王朝,归根结底姓轩辕,不姓赵。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都说明君要广开言路,要招贤纳谏,可千言万语何等纷杂,这些话语里又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多少为公,多少谋私?就连我自己,之前组织编撰各朝律例时,也多少带了点私心。”
轩辕晦的神色慢慢和软下来,嘴上却依旧道:“你这是以退为进么?”
赵诩笑笑,“或许是吧……先前我曾与王爷说过,我年少时曾想四处游历,可先是在太学,后来又随王爷赴了肃州。不踏遍山河,如何能懂得天下,又如何辅佐王爷治好天下?”
“这便是托辞了,难道我就看过这天下了?”
赵诩轻轻为他理理头发,“何况,我信王爷能不偏不倚地处理国事,我也信王爷能一心一意地处置家事。朝中重臣我一个都不带走,尽数留给你,还额外送你一个崔静笏……”
轩辕晦冷哼一声,又道:“你的底我大概也知晓,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顺势……”
“就算我信错了人,也是我咎由自取,不怪王爷,如何?”
见轩辕晦嘴上仍不快活,眼底却已有松动,赵诩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失落,轻声道:“还有段时日呢,我可是要看着王爷登基的,到时候咱们再与沈觅他们细细商谈。”
“要去多久?”轩辕晦闷闷道。
“当归之时。”
轩辕晦默不作声,赵诩却轻声笑起来——小王爷到底还是长大了。
肃王夫夫这边敲定,又细细地将大小事宜商量清楚,知会了枳棘、沈觅等人,终于便得到了窦立的战报——邓翻云死后,邓军失了主帅,各个如同丧家之犬,望风而降,如今大江以南,已完全在肃王手中。
长安与洛京,真正成了两座孤城。
“不如将邓翻云暴尸几日,动摇邓党军心。”
“对,干脆将他首级悬挂示众,给邓翔老贼看看。”
“长安城也饿了不少时日了,我看干脆就断了给里面投的粮食,直接打进去!”
大捷在望,轩辕晦索性召了所有高位属僚一并商议,谋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个个精神振奋。
轩辕晦托腮听着,突然瞥向一旁一个默不作声的少年:“独孤诲,你说说。”
一听这姓氏,全场霎时静寂下来,众人的目光都定在那少年面上。
独孤诲起身行礼,举手投足都有着他年龄所不应具备的成熟稳重,“回王爷的话,末将以为应先攻下洛京,且还应给邓翻云留有几分体面。”
赵诩坐直了身子,颇具兴味地盯着这个少年,不意外地瞥见独孤诲周身一颤,显然对自己极为提防。
“哦?说来听听。”
“洛京本就是东京,城防武器都比长安陈旧,而且围困洛京的时间比长安只长不短,又无邓党要人防守,战意已经溃散。若是攻下洛京,长安军心民心更为动摇,到时候更加不费吹灰之力。”
“你独孤氏与邓党可谓血海深仇,你为何要为邓翻云留个全尸?难道本王先前活剐了邓覆雨便是残暴不仁了?”轩辕晦显然对这少年颇为满意。
独孤诲应对有度,“为人臣者,岂能因私废公?先前殿下凌迟了邓覆雨,乃是他冒犯在先,险些伤及司徒性命,而邓翻云乃是战死,与邓覆雨情况有所不同。此外,天下大势已定,若是殿下能施以小恩小惠,展示我肃州仁义之师的德行,二京守军皆会感念殿下宽仁,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不知是有高人指点,还是他当真自己聪明,倒是将轩辕晦的心思摸的透彻。
赵诩哂然一笑,“将门无犬子,独孤公子说的很有几分道理,王爷你看呢?”
“我与司徒之意相同,诸卿若无异议,肃抒恩,你带着幕僚拿出个章程来。”
“等等,”赵诩又笑道,“独孤表弟万里来投,咱们做兄嫂的也不曾好生款待,这礼数上说不过去,我看不如午膳就让王爷与我为表弟接风如何?”
独孤诲到底还年轻得很,霎时面上就是一僵,轩辕晦却笑得开怀,“还是王妃想的周到,守宁去备膳罢。”
一顿午膳独孤诲吃的食不知味,只记得最后肃王妃淡淡地提了句,“现在你这名字倒是无妨,以后怕还是得避讳一二,届时还请王爷赐名以彰荣宠。”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帐中,轩辕晦才道:“你何苦吓他。”
赵诩挑眉,“我不过探探他的底,你就舍不得了?到底是母家人,多少客气些。”
“我对他,哪里有对赵诙客气?更何况我母家在回纥呢,别乱攀扯。”轩辕晦向赵诩勾勾手,将赵诩拉到自己怀里,惬意地一笑。
赵诩颇为不适地挣了挣,见他坚持,也便随他去了,“既然是个祸国妖后,我便开口了。原先独孤氏是国公,赵氏只是郡公不假,可以后嘛……”
“唔,”轩辕晦笑笑,“定不会亏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提了,昏君我自会答应你。”
赵诩长叹一声,“你知我懂我,放手去做便好了。我回带上几个暗卫,一是防身,二来也可以与你传书。若是我一路有什么所思所想,定然会告与你知。很多事,若是不亲眼看见,恐怕也被下面人瞒在鼓里,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
“若说有什么你必然要做的,说来说去,最后也只有一件,”赵诩伸手抚上他脸,“善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