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位年轻的陛下怎么就养成了如此镇定的心性,千佛寺白天黑夜都有刺客试图闯入,他还能跟儿子说说笑笑。
“父皇,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啊?”太子站在阴凉的树荫下,看了看认真研究石碑上书法圣手字迹的李云重,不大高兴地问道。
李云重头也不回地应声道:“之前是谁总说皇宫里闷热,吵着要来避暑的?”
太子仰着头,一脸的不服气:“可是父皇没说贺太傅不来呀!”
李云重总算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却是责备的眼神:“难道父皇还不如贺太傅重要吗?”
太子泄气地低头,不再说话。
孟时涯在一旁偷笑,总感觉皇帝陛下在吃贺太傅的醋。说来也奇怪,贺太傅跟林长照一样,格外招小孩子喜欢。这位年幼的太子,更是把贺之照当做了父亲一般……父亲么?
孟时涯为自己大胆的猜测而吓了一跳,然后就想起了京城里流传的另一则谣言——京城邺安有人曾说,贺大人如此受陛下恩宠,只怕这“宠幸”,是真的“宠幸”。
孟时涯可不信那么骄傲的贺之照会屈居他人,尤其是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身下。他只当这个就是谣言而已。
疑心一旦起了,就难以控制。贺之照迟迟不娶妻是为何?早先长照那般依赖他,外人都在传他们定了终身,贺之照不明言解释,却对自己说,他此生不会对长照动情……难道真是因为他求而不得的人正是当今皇帝?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佛塔周围的许愿树下。挂满了红绸的许愿树让太子很是好奇,拼命仰脸想看清木牌上的字迹。奈何他太矮,脚尖踮了再踮,还是瞧不到。孟时涯正打算将太子抱起来,李云重已经伸手捞起太子,送到了肩膀上。
“嘻嘻!父皇真好!”太子讨好地笑着。
李云重小声嘀咕了一句,太子没听清,孟时涯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对你再好,你还不是觉得贺太傅最好!”
看来,贺太傅与陛下关系的确不一般啊……
思索间,太子忽然指着一处,惊喜地叫出了声:“父皇,父皇!这里有贺太傅的名字!啊!还有跟父皇小名一样的……真巧!”
孟时涯顺着太子手指看过去,顿时愣住。
太子所指,正是那块写着“厉儿”的木牌。
原来,陛下的小名叫做厉儿。这木牌上的字,是长照亲手刻的。长照怎会知晓陛下的小名?还将它与写着贺之照名字的木牌放在临近之处?难道长照早就知道陛下与贺大人有私情?
可“高易寒”是谁?
孟时涯忽然觉得,长照并非他了解的那般简单。
长照认识的人,远比他知道的要多。
死灰复燃
孟时涯守着李云重等人在千佛寺呆了整整十日,期间捕杀刺客几十人,终于抓住了几个李云重一直想要抓住的。这几个,正是曾经跟随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亲信高手。
那天夜里,何冲将受了惊吓强装镇定的太子送到皇后和陆贵妃所在的禅房,守在门口。孟时涯则跟着李云重,将那几个刺客分成两批,先后押去了五皇子的齐王府和三皇子的忠王府。
五皇子被夺去皇子身份,母妃胡贵妃被赐死,幽禁昔日的王府里,与坐牢无异,数年光景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变得消沉孤僻,常年不与他人交谈,口齿都不甚利落。
他坐在椅子上,见李云重身着帝服,也不知跪下行礼。
李云重静静看了他半晌,叫了他一声“五哥”,五皇子才勉强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看向被右卫军押着的两个刺客。
“我说我没派人刺杀你,你信吗?”五皇子淡然道。
李云重面无表情:“信。”
可惜五皇子早被消磨了意志,他的两个舅舅,先帝宠妃胡贵妃的两个哥哥并没有服输。胡贵妃死了,胡家受到牵连,两位国舅爷被流放边疆荒凉之地,饱受折磨,怎么都不甘心。五皇子自被囚在此处就绝了称帝的心思,他的舅舅们无奈之下自作主张,才有了邺安城的谣言。
李云重没对五皇子多说什么,当着他的面亲手把那两个刺客杀了。五皇子终于跪下来,恳求他饶过舅舅家的无辜之人。
李云重没有答应,但也没说不答应。
回头他就带另一批刺客去见了三皇子。三皇子还是皇子的身份,因为从前的过错,李云重登基之后并未封他为亲王,连忠王的封号也没还给他。三皇子府里的人还叫他三皇子。
三皇子带着妻子儿女在院子里恭迎李云重。李云重站在上位,却没有照安排进屋坐着,而是看着三皇子跪在自己面前,看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三皇子一家,也就跪了一炷香时间。
夜里风凉,三皇子打了个喷嚏,李云重听到后忽然笑出了声。
“寡人幼时,有一年冬日,被人推下水池,若非贺大人相救,只怕早就淹死冻死在水里了。后来寡人病了一场,不停地打喷嚏,三哥你笑着对寡人说,‘你这般淌鼻涕,哪里像个皇子?怪不得你都要淹死了,父皇也不来看看你’……三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问你,我落水之事,只有我知,贺大人知,三哥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声音平平淡淡,像是与人回忆往事一般。
孟时涯瞥过去,三皇子微微低着头,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这位三皇子从前也是那般不可一世,可如今头发被风吹乱,平添几分沧桑。他还不到而立之年,眼角却有了几条皱纹。
李云重的问话,三皇子没有回答。
刺客被押过来时,三皇子府里的人已然明白,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
三皇子妃忽然掩面而泣,吓得一双儿女跟着哇哇大哭。
李云重看着他们一家子,脸色渐渐沉下来:“若不是你的母妃杨皇后,还有胡贵妃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父皇何至于疑心我的母后,以致对我也无半点儿亲近之意呢?……我是不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不是最清楚吗?他忌惮靖西王一辈子,却把皇位传给了我,这还不足以证明一切?三哥,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并未计较太多,可惜你太不知足了……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三皇子缓缓抬头,死死盯着李云重。
李云重冷笑道:“那时我就说了,你是个蠢货……你果然是愚不可及。”
李云重转身走了,孟时涯紧紧跟上。
他们走出去好远,都没有听到三皇子说话。自始至终,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皇后、太子和陆贵妃被接回皇宫,京城如以往那般歌舞升平。人人议论着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忤逆之罪,猜测当今陛下会怎么处置他们。
中书令那帮臣子惶惶不可终日,拜访了孟府又拜访贺府,所言无一例外都是表忠心,试图求孟承业和贺之照帮他们说好话,证明他们并未跟谋杀皇帝的逆贼勾结。
他们当然没有跟逆贼勾结。谣言是人传的,逆贼能传,非逆贼也能传。
孟时涯入了夜才交接完毕回家吃饭。林长照一直等他,还饿着肚子。两个人在院中用饭时,小院的大门被人拍响。孟时涯恼火极了,他晚吃一会儿也便罢了,林长照却不能这般饿肚子。
“不管是谁,叫他在外面等着!”孟时涯不悦,吩咐小厮道。
林长照莞尔一笑:“哦?也许是……陛下?”
这倒有可能。杏子未摘完的那几天,李云重曾由贺之照带着,便服来访,还亲自上树给太子摘了几个大甜杏。
孟时涯脸色难堪,想了一会儿,挥手叫小厮去外面看看。不一会儿,小厮来回话,说是中书令大人带着礼物来拜访。
“礼物收了,人赶走。”孟时涯咬着一块肉,懒洋洋地说。
林长照笑着摇头:“拿人手短,是要帮人说好话的。”
孟时涯挑眉,笑道:“我自然会帮他说好话。”
中书令大人送的是一方好砚台,寻遍大周也难得见几块。他见不到主人,主人家却收了礼物,传话的小厮说了主人会帮他说好话。中书令喜滋滋地离开了,孟时涯与林长照饭都顾不得吃,摊纸研磨,证实了好砚台确是好砚台。
只是第二日上朝前,被李云重召去御书房议事,当着几个老臣的面儿,李云重把砚台都夺去了。
“寡人不会让你吃亏的,库房里有的是文人珍宝,你尽管去挑。”
“可……砚台是明见的。”
“哦?收受贿赂,理应重罚。”
“……是臣收了转送明见的。”
李云重笑道:“那右卫将军想替中书令大人说些什么好话?”
孟承业、何冲、韩胜、贺之照,还有林长照,齐齐看向孟时涯。孟时涯只得半跪下来,拱手道:“求陛下网开一面。”
孟时涯的确是这么为中书令等人这般求情的。
李云重将千佛寺遇刺一事提出来,群臣纷纷请求严惩凶手。可凶手是谁?一众臣子谁也没有主动提起三皇子和五皇子,最终还是李云重先说起了谣言的散布者。
五皇子的两个舅舅,胡氏兄弟被判斩刑,抄没家产,举家流放;五皇子谋害皇帝,赐毒酒,妻子儿女悉数流放;三皇子与三皇子妃双双投水自尽,留下一双儿女过继给远在灵州的四皇子李云翰……
死灰复燃无新柴,终究难逃一灭。
中书令等人暗中松了口气。
却不想殿外有人通报,前平南王李崇求见。
满朝大臣,多数惊诧无比。
这其中,又有前平南王什么事?
孟时涯蓦然想到了不久前林长照提到过平南王。他转头看向林长照,林长照却低着头,仿佛大殿里的喧闹跟他毫无关系。再看向李云重,李云重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嘴角却带着笑意。
孟时涯暗中叹息。
李云重,到底没有辜负贺之照的期望……林长照,也终究不再是国子监里只懂念书的学子。
“草民李崇,见过陛下万岁!”平南王真的老了,跪下的时候吃力,说话也吃力。
昔日里他依仗王爷身份,不可一世,与刑部尚书余以初勾引,跟京兆尹、金吾卫上将军争权夺势,弄得朝堂乌烟瘴气。数年光景后,他竟成了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见者只觉可悲的垂暮老者。
“你已是一介草民,本不该宣你上朝。不过你说有要事要禀报,寡人念你曾经劳苦功高,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说罢。”
李云重抬了抬手。
平南王颤颤巍巍磕了一个头,用他尽可能洪亮的声音,说了他要禀报的要事——中书令、左右勇卫上将军等人,对于不受重用,不得圣宠愤恨万分,为了太师太傅之位,听信三皇子、五皇子怂恿,试图谋权篡位。为此,他们拉拢昔日的平南王,劝他说服旧部下一同举兵。平南王自认年迈,不愿参与,本想密奏陛下,奈何被囚在暗室,幸得儿子李瑛苦寻救出,才能苟活,前来告知中书令等人的阴谋。
中书令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破口大骂,左右勇卫也痛斥平南王污蔑。
大殿之上,当真是热闹非凡。
“他原本就是乱臣贼子,是陛下仁慈饶他一命!想不到他居然敢污蔑臣等!陛下,臣冤枉啊!”
“草民承蒙陛下圣恩宽佑,自当忠心报君!陛下,草民已是垂垂老矣,何必以低贱之身污蔑朝中重臣?草民只是不愿被陛下误会同流合污,带着罪名死去!”
中书令等人百口莫辩,痛哭流涕,争表忠心。
李云重面色沉重,似有犹豫。
最终,还是孟时涯站出来,替李云重解决了这个难题——“陛下,双方各执一词,实在难以论断。可陛下万金之躯,朝政紧密要事,不宜再由中书令等人参与。不如……请几位大人暂时除去职务,等有了论断再请他们复任?”
中书令一百个不情愿,奈何他们也明白,能活命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
朝中十几个重要的职位空出来,武将由孟时涯的心腹填补,林长照则以中书侍郎,荣升中书令。入朝不过数月已是三品大员,林长照成了朝中最瞩目的臣子。
平南王没过几日就死了,是中毒身亡。他临死前声称是中书令所为,中书令再想辩驳,奈何平南王已死,死无对证。他这辈子再也无法入朝为官,悻悻离开了京城,后来不知所踪。
左右勇卫等人,在李云重查出确有人参与散布谣言之后,有的畏罪自杀,有的哭求饶命,断断续续,也都没了踪迹。
为补偿平南王无辜被杀,李云重将平南王的封号赐给了李瑛。
仲秋那日,孟时涯和林长照听闻李瑛病了,前往李府探望。平南王府的牌匾已经重新挂上。
当他们站在门口,一同望着那块匾额时,林长照忽然说道:“青玉病得厉害……平南王总归没有老糊涂,病重临死之际,想到了这么个法子来护着他这个从前看不眼里的儿子。青玉兄,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病榻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安安静静地坐着玩耍,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确认他们的父亲还睁着眼睛。
李瑛靠在床头,笑起来都吃力:“这封号留给我,其实也没甚么用。父亲他,盼着我活下去。可惜……”
孟时涯明白,李瑛病得太重了。
“你们瞧瞧,那两个孩子……实在太小了。往后,还得靠你们俩照拂……”
孟时涯握住了李瑛左手,林长照握住了李瑛右手。
千言万语,都在眼中,泪中。
红尘一梦
宣文七年春,杏花盛开的时节,李瑛病逝。
他与妻子赵瑾,同葬一穴,就在十里坡的深处,坐看满山满坡的杏花。李瑛在国子监数年,从主簿做到太学馆馆丞,席下弟子数千。为他送葬的人,不仅有当朝太傅、上将军、中书令,还有许许多多京城内外的官员。他们都是李瑛昔年国子监的同窗师友。
孟时涯和林长照看着他闭目离世,看着他收殓入棺,看着他入土下葬。临别之际,林长照折了一枝杏花丢进墓穴,偿还多年前他的情意,和他临终时托孤的信任。
风吹过,杏花零落如雨。
两个身着孝衣的娃娃站在墓碑前,默默垂泪,最终被孟时涯和林长照牵着手离开。
宣文八年夏,天气暑热,孟时涯与林长照不得不从甘棠街的小院搬回孟府暂住,却也庆幸有足够的时间能够跟儿子们相处。
李瑛的双生子,长子李千承袭承平南王府,年仅五岁就做了王爷;次子李千鸿过继到孟时涯名下,袭承广安王府,同样以五岁的年纪成为世子。
徐绍与柳解语有长子徐惊鸿,又于宣文五年初生了次子并过继到孟时涯名下,取名孟知意。
孟承业赋闲在家,无官一身轻,教养孙儿自在无比。
孟时涯与林长照从官衙回来,看到的便是爷孙几个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玩乐的情形。
李千承与孟知意脾性喜静,正与孟承业执棋子对弈,豆豆和李千鸿则爱动活泼,拿着木棍作刀剑,嘿嘿哈哈地比试。
瞧见他们两个并肩走过来,李千鸿立刻丢了木棍,扑到了林长照怀中。李千承还算稳重,只是眼睛再也没停留在棋盘上,而最年幼的孟知意坐不住,迈着短腿跑下台阶,抱住了林长照的腿。
只有徐惊鸿嫌弃无比地瞪着舅舅孟时涯,怪他打扰了自己跟李千鸿比武。
“林叔叔,你和爹爹好久没回来看知意了。”
“是啊是啊,林叔叔,我们好想你跟……你跟……”
孟知意自出生养在孟时涯名下,一直称呼他为爹爹,李千鸿在李瑛去世时已经懂事,知道自己是被过继的,应该叫叫孟时涯为爹爹才对。奈何他记挂亲生父亲,这声爹爹怎么都叫不出口。
孟时涯并不强求,将李千鸿抱起来,笑道:“我瞧你练剑有模有样了,这些日子一定很用心。”
李千鸿用力点头,不无得意:“嗯!我要练好武艺,将来做大将军,为大周征战沙场,开疆拓土!”
孟时涯愣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在李千鸿脸上捏了一把:“臭小子,我还没能亲自征战沙场,为大周开疆拓土呢,你倒惦记上了!好,好,有志气!”
一旁的林长照,却笑得很勉强。
孟承业眼尖瞧见林长照低了低头,眼底流露出几分伤感,转眼抬头后又是淡然微笑模样,心里已有了猜测。
哄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一同用罢晚膳,孟时涯陪着李千承念书,林长照则督促李千鸿和孟知意练字。徐惊鸿被徐绍接回家的时候依依不舍,奈何柳解语知道他留在孟府定是为偷懒,坚决不许他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