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愿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说道:“我晓得,你万事要小心。”
苏阅之和他在床上继续温存了一会,便起床匆匆离府了。
不过风平浪静没几天,闻人飞宇兄妹却突然找上门来。
这天,夕愿已经在府中呆了好些天都不曾出过门,一是不想苏阅之担心让他烦恼,二是严焰的党羽尚未清除夕愿也着实担心。
府中的大小事有青洛打理,夕愿的大小事有虹梨绿悠伺候,幸好听说小镜平日里喜爱读书识字,夕愿这几天得空一看见他就教他。
青洛过来,对夕愿说道:“公子,有人想要来见你。他们自称是你的弟弟与妹妹,叫闻人飞宇和闻人馨语。”
夕愿一愣,说道:“快快请他们进来。”
他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虽说他和这俩兄妹感情和好,但这个时候突然造访,应是有事……
果然,当他见到那两兄妹时,他们皆是一脸焦急的模样,夕愿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闻人飞宇答道:“爹爹这两年来身体一直稍有不适,可他的病情昨夜忽然加重,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总唤着你的名字,所以我们是过来想请哥哥回去一趟的,不知哥哥是否肯……”
夕愿连忙点头应道:“我这就跟你们回去。”
他想了想还是要把虹梨和绿悠戴上,谁知虹梨和绿悠早就在等他吩咐,她们说道:“公子要出去,我们当然要跟着的。”
当夕愿匆匆地跟随着那两兄妹回到闻人府的时候,从踏进闻人府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又一次觉得恍如隔世。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也曾是他永远也不想回来的地方。
可是今天,他却毫无障碍,自然而然地踏入了这里。
不过他来不及细想,那两兄妹就和他一起匆匆地去看望他的亲生父亲。
他当然记得父亲的寝室是哪个方向,那条路。可是他始终跟在两兄妹身后,仿佛他就是一个来造访看望的客人。
府中的事物他记得这样熟悉,可他心中的感情却已经是如此陌生。
他跟随着两兄妹踏入父亲的寝室,里面放轻了手脚忙活的人全都停下来看着他们。尤其是守在床边的大夫人与三夫人,看到夕愿眼里先是愣怔,继而闪躲,继而冷漠。
大夫人拍了拍闻人见国的手,轻声说道:“老爷,夕愿回来了。”
说完便带着三夫人和那两兄妹离开这里,让闻人老爷和夕愿独处谈话。
夕愿走到床边,却见闻人见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眼睑半阖。他察觉有人靠近便努力地睁开眼来,看见夕愿,刹那间,眼含泪光。
夕愿坐在床边,轻声叫道:“爹。”
闻人见国哆嗦着伸出手来,夕愿犹豫了一下,便也伸出手去握住他的。从他记事他就从未和父亲这般‘亲密’过,他也一时无所适从。
“夕愿,好孩儿……”
闻人见国许是对夕愿愧疚大过亲情,他老泪纵横也实因心中有愧。
他从小就对夕愿不重视,可以说很多时候都当夕愿不存在般。闻人飞宇才是他心中令人骄傲的‘长子’。只有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记起夕愿,因为他总是会将夕愿臭骂一顿来消气。即使夕愿从没有做错过什么。
可夕愿从不会说半句不是,从不会反抗他的命令,从不会给他们闻人府添麻烦,从不会埋怨过任何不公。
但是他离开得也十分决绝,三年来竟是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从未给过夕愿温情,夕愿也理所当然不会回报他以感情。更何况,逼他离家出走的,也正是闻人见国自己,若不是他当年连一点信任也不肯给夕愿,若不是他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将夕愿重重责罚……
这孩子看起来这样温顺柔和,其实内心里爱恨分明也从不拖拖拉拉,像极了他的母亲……
他千方百计想得到那个柔弱美貌的女子,可其实他什么都得不到。
他不知自己是否能踏过这关,此生做过的错事,所亏欠的人太多,夕愿便是这其中一个,也是他最不该亏欠的人。他当初从闻人飞宇口中得知夕愿已回到云安城的时候,他欣喜若狂,但夕愿并没有打算要回到闻人府中,也不想再见到闻人府的任何人。他苦笑,这个孩子别说会对他们有思念之情了,恐怕连仇恨之憎都没有……
听说他在侯爷府过得极好,闻人见国明白自己再想去弥补也太晚了。
只不过……
有一事他尚可来得及去告诉他,这样,他这一生也少了一桩遗憾。
闻人见国说道:“孩儿,你靠近些。爹有话与你说。”
夕愿闻言便靠了过去,从床边的凳子上挪到床沿边上。闻人见国拉着他叨叨絮絮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说他不该那样无情地对他,说夕愿其实从小到大都是个好孩子,说当初不该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把夕愿逼走,他很是悔恨,悔恨当初为什么没有对夕愿好一点点……
夕愿从未想过他的父亲原来也会对他这样愧疚,正如闻人见国所想,夕愿既不在乎他们,也不曾恨过他们。末了,夕愿没有表示接受了闻人见国的悔恨,也没有说原谅他们之类的话,他只是轻轻拍了拍闻人见国的手背,权当安慰一下这个卧病在床的老父亲。
接下来,他才知道闻人见国今日要见他的真正目的……
闻人见国从枕边去过一个木盒,木盒上的绸缎虽有些老了,但依然干净,显然是被人好好爱护珍藏着的。他把木盒塞到夕愿的手里,对他说道:“这是你娘亲留下来的遗物,她的东西本就不多,这些都是我悄悄藏起来的,现在,现在就交还到你手上吧。”
夕愿不想他今天会提及自己的母亲,他呆住愣住,他接过木盒,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夕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夕愿有种强烈的预感,他的父亲接下来说的事情绝对会令他措手不及。
矢汴城中,唐家有女唐落微,正是摽梅之年。她知书达理,亭亭玉立。她温婉贤淑,闭月羞花。为许多公子少爷所喜,上门提亲的媒婆自然不少。
可唐家少女对这些公子哥儿谁都不爱,偏偏爱上了那落魄的穷书生。唐家老爷大怒,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书生,将自家小女软禁不准其出门,为其招亲。岂知仍不能阻止那互相深爱的两人往来,他们相约出逃私奔。
但私奔后好景不长,一场意外落水夺去了书生的性命。唐落微流落在外,悲痛欲绝,艰辛至极。她迫于生计,在酒楼里弹琴卖唱,她相貌柔美,被那天前去那处酒楼喝酒的闻人见国遇见,闻人见国对她一见钟情,便将她从酒楼老板手中买了下来。
单纯的她以为只是去闻人府上为其他人或者为上门拜访的客人弹琴唱曲,不知原来闻人见国竟然是想娶她做小妾。
但是……
她坦然告诉闻人见国她早已有了身孕,腹中的孩子正是不久前不幸逝世的书生的。
闻人见国闻言大怒,曾一段时间里冷落唐落微。唐落微要离开,他也不准她离开。在后来,闻人见国心中还是放不下她,便对她说,他不介意她腹中的孩子,他会视这个孩子如同自己所出。唐落微寄人篱下,几分无奈也有几分感动,为了腹中的孩子,便答应留在闻人府,但并不要任何名分。
但不幸的是,孩子生下后,唐落微一直体弱,后来一场大病使她玉殒。临死前她对闻人见国说道:“我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夕愿’,我别无所求,唯有求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闻人见国得知孩子的名字取自那个书生写给她的一句情诗,才猛然发现或许唐落微从未爱过他,留在闻人府里只是感激他,他忍不住问道:“你心中可曾有过我……”
唐落微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最终,伊人倾逝,瘗玉埋香。
故事听至此,夕愿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闻人见国未能实现唐落微的遗愿,是他此生中……最大的遗憾。现在唯有将真相告诉夕愿,希望可以将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减少一些。
夕愿的泪水将木盒上的绸面打湿,他泣不成声,哭了好一会。
末了,他稍稍平静突如其来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里面只有几样东西。
一张信纸,一支步摇,一方手帕,一块玉佩,一撮青丝,一目了然。
信纸已泛黄,夕愿将之轻轻打开,上面有且只有一行诗:今夕执子手,但愿共春秋。他轻轻地抚摸上面的字,那是他生父所写,那是他名字由来。亦为:今夕之愿。
步摇的做工算不上精细,而且所用到的材料也并非名贵,但就是朴素淡雅。不知为何,夕愿的眼前就浮现了那温婉大方的背影。
手帕有些残旧,他打开来看,上面绣着一片翠绿的竹,一片淡雅的兰,竹兰精致,可见绣的人绣工精巧。上面写着:君子性如竹,雅如兰,赠叶郎。落款是:唐落微。
玉佩质地光滑细腻,色泽如脂。玉佩刻了一圈的镂空云纹,正中间小小地镌刻了一个‘唐’字。应是母亲随身带着的玉佩。
夕愿拿起那撮用红丝绳缠住的青丝,青丝应是分别属于两个人的,因为它分成了两种粗细。
夕愿端详完所有东西,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你的眉目和落微如出一辙,那些年来我总是能从你身上依稀看到你娘亲的影子。我冷落你,对你不闻不理,甚至令你在闻人府里从未得到过该有的地位……”
“夕愿……希望你不要恨我。这些年来我待你不好,也没有完成你娘亲的遗愿,是我错了……”闻人见国的眼眶也湿了,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即使夕愿不是他的孩子,他愿意对这个孩子好,愿意待他如珍宝。可惜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可以重来但不包括时间。
夕愿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最后,他在临走前对闻人见国说道:“多谢父亲,请珍重。”
第32章 兄弟
夕愿从闻人府出来的时候神色凝重,沉默不语。虹梨和绿悠面面相窥,虹梨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夕愿摇了摇头,并不想说话。
今天的苏阅之赶在晚膳的时候回来了,可是一回到府中,虹梨和绿悠就紧张地跑过来和他说:“主人,你可算回来了!”
苏阅之见她们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今日公子去了一趟闻人府回来后……”绿悠说道。
苏阅之神色严,冷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虹梨看苏阅之的神色冷了下来,怕他误以为夕愿是受了伤之类的,便说道:“公子没事。只是情绪不好,回来后一口东西都没吃过,把自己困在房中不许我们打扰,我们和洛总管和小镜轮番求公子吃点东西,可公子不理我们……”
苏阅之大手一挥,说道:“我去看看。”
苏阅之踏入房内,房里一片黑暗。夕愿今天吩咐了,谁都不许打扰他。虹梨和绿悠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不从。没有人进入房内点灯,所以只有一片黑暗了。
苏阅之亲自点灯,发现床上有一个包子状的物体高高耸起。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那个包子状的物体,并没有得到回应。苏阅之怕他闷坏,便把他整个翻过来,发现夕愿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睡着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木盒子。
苏阅之怕他硌着了就想把他怀里的那个木盒子拿出来,谁知他轻轻一扯,夕愿睁开眼来,醒了。
苏阅之摸摸他的脸庞与额头,温柔地哄道:“怎么好就这样睡了,饭也不吃,澡也不洗,还抱着个木盒子不嫌硌得慌么?来,躺平了好好睡。”
夕愿闻言非但没有松开木盒子,反而抱得更紧了,可是他也不让苏阅之走,说道:“阅之你陪陪我。”
他眼角还挂着泪痕,声音还带着哭音,苏阅之瞧了听了,便也顾不得换下衣服,就只是脱了靴子就上了床,把夕愿抱在怀里,问道:“怎么了?”
夕愿窝在他怀里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而苏阅之也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他的背,希望可以安慰得了他。
过了不知多久,夕愿才缓缓地离开了苏阅之的怀抱。
他把木盒子放在两人的中间,小心翼翼地打开,他对苏阅之说道:“这是我娘亲的遗物。”
由遗物说起,他把今天闻人见国所告诉他的一字不漏地全都告诉了苏阅之。苏阅之听后神色凝重,眼神也带着些不可思议。
“你娘亲名字叫什么?”
“唐落微。”
“父亲呢?”
“叶轻。”
“呵……”苏阅之发出轻轻的一声。
夕愿不明抬头,问道:“怎么了吗?”
苏阅之凑过去亲了亲他泛红的眼角,使他眯了眯眼。苏阅之替他仔细地收好他娘亲的遗物,说道:“没什么,你今天累了,好好歇息。来,我陪你。别担心,咱娘亲的遗物,我会好好保管的。”
有了苏阅之的保证和陪伴,夕愿终于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刚刚亮,苏阅之拿着木盒子坐在正厅等待。
不多时,唐萦便打着哈欠出现,他说道:“这么早叫我来做什么?小愿身体不适?”
苏阅之摇摇头,也不与他打趣,说道:“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当面告诉你。你……且做好准备。”
唐萦见他这样,一时也猜不出来是什么事,也认真严肃起来,正襟危坐。问道:“什么事?”
苏阅之在他面前为他打开那个老旧的木盒子。
把那几样物件一一摆在唐萦面前,唐萦不明所以,可当他一件一件地举起来端详时,他竟是红了眼眶!
他问道:“这!这是你从哪儿找到的?”
苏阅之答道:“这是愿儿昨日从闻人府里取回来的,他的娘亲的遗物。”
唐萦倏地站起来,那只步摇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他见了又连忙弯腰捡起细细查看,生怕摔坏了。
他把步摇放下,又拿起那块脂白玉佩看了又看,魔怔般不停喃喃说道:“错不了,错不了,错不了……”
“绝对错不了!”
“我就说,我就说,三年前的初次相遇我就说……哈哈哈哈哈”
不想唐萦竟是失心疯般笑了起来!
“这是我们唐家的玉佩!我们唐家的标志!无论名字,遭遇,身份,全都对上了!我就说!”
“我第一眼见到小愿的时候就觉得他像落微姑姑,我还问他来着,我还问他来着……”
苏阅之给他和自己倒了杯茶,说道:“恐怕在昨天之前,他都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只是闻人府中一个普通的侍女。”
“可恨的闻人见国!这些年来对小愿这么差!还一直隐瞒他真相!可恶!我要动用静谦的势力给他们闻人家一个教训!”唐萦忽然愤愤不平地说道。
“冷静,闻人见国已告病在家修养一段时间了。还听闻他的病情不容乐观,他最重视的儿子闻人飞宇也没有入朝为官,你就是再怎么教训也都这样了,更何况还可能会令愿儿扎心,算了吧。”苏阅之说道。
唐萦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想不到这样的话会出自你苏阅之的口中。”
“一切都是为了愿儿。再说了,难道你现在更应该想的不是如何将这件事告诉愿儿么?”苏阅之说道。
“是哦!”唐萦一拍桌子,说道:“这是个惊喜!是件喜事!只不过我爷爷奶奶也已不在人世,他们生前也曾万分悔恨为何要这样逼迫落微姑姑。倘若那两位老人家还在人世,让夕愿见见他的姥爷姥姥也好,他该受到我们唐家的疼爱的!”
苏阅之轻笑,说道:“不是还有你在吗?”
唐萦闻言一愣,随即也笑道:“没错!还有我在!”
夕愿是被饿醒的,他昨天就只是吃了早饭,午膳和晚膳均没有用上。可他一睁眼,就看到了唐萦趴在他的窗边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呜哇!萦哥!”试想想一觉睡醒,就看到有个人冷不丁地趴在你旁边盯着你看,是不是很惊悚?是不是很恐怖?
“你一大早怎么到这儿来了,吓我一跳。”夕愿弱弱地说道,被饿的。
可唐萦还是笑眯眯地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萦哥?你怎么了吗?”夕愿见唐萦这副样子,着实怪异,不禁问道。
“诶。”唐萦叹了叹气,伸手抚摸夕愿的脑袋,说道:“小愿,我的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