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晗伸手碰了碰背上的痕迹,疤倒不是很深,泛着些紫,瞧着是离好不远。萧青晗道:“那伤药有些用。再出两三日,也就好了。”
何必,将离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手腕上紧缠着的黑色铁链:“问出来罢。”
萧青晗听见他开口,头先愣。刹那间明白他在说什么,心里的怒意便瞬间掀开丈高巨浪,直上云霄。原来如此,温言好语,抵不过他藏在心底的那一个。不惜违抗也要留下,又岂会将这点放在眼里。不是麻木,是牵不在此处。
恼羞也好,被背叛的怒气也好,一起涌到了头顶。手上还要轻柔地再为他把衣裳拉上去,仔细地拉到肩头,又将黑发捋过背后。
“问什么呢,”萧青晗声音仍轻,手上狠戾地捏住他的下巴,拧了过来。
将离下颔疼得厉害,一颗心落下去。可笑自己知道,仍要心绪起落一番。
“想叫我问一问,你心慈手软留下的那个孽种,藏在何处了?”萧青晗声音凉冰,又将他的脸拉近,“那好,我问你,你可说出来。”
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说出来,敢背着他留下一条性命,说出来就没了意义。若要说,也早就说出来了,何至于到了这时候才说。
“说啊,”萧青晗声音厉了几分。
将离痛得皱了眉,倒是只感觉到疼痛,没空想其它了。
“你不是想叫我问他?我没会错意罢,”萧青晗又笑,“或者你想说什么,自己说出来也可,也省得受皮肉之苦。”
自己一声声地问,在密室里没激起回音,泥牛入海一样没了下落。萧青晗挨得很近,近得气息相触,短促急重。
“不识好歹,”萧青晗甩开手,站起了身。
头撞到墙壁上,眩晕了片刻,额头迟钝地疼。将离勉力地醒了醒神智,但仍是昏沉居多,就想,萧青晗倒是迟了这样久才又问。是给他缓和的机会,莫不是怕他挨不过,一命呜呼了罢。
又是一次,锁链将胳膊吊得高,后背上衣裳褪下去,沾了盐水的鞭子,角度刁钻狠辣,一鞭下去带出一道血花。快完好恢复的后背,伤痕累累。
那此前与他上药做什么,额头的冷汗流到嘴边,眼前花了花,自己也不至于没出息地昏过去。口里苦咸,又记起,是想留他喘一喘气。
钻心劈骨的疼痛,没有边境。萧青晗叫他抬起头,又问:“说一声知错,我不再追究,与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将离看萧青晗的身影,一片模糊,一半是额头的冷汗蒙了眼睫,一半是痛得神志不清。这句话,竟清楚地听见了。两个字而已,说与不说,有何区别。哪有那么多将功补过。
这一声不说,不会得着痛快,还有许多痛苦等着他,不须想的事情。但不想开口。
泡了生盐的冷水泼到身上,血水从后背淌下来,渗透衣裳又落在地上。盐水的咸涩混着血水的铁锈味,一时间将不大不小的密室弄得气味逼仄。
没听到一声痛呼喘息,萧青晗径自抬起那张脸,看见漆黑的一线眼睫,是失去意识昏厥了。
还以为多倔强能抗,几鞭子下去,就受不了了。
再睁开眼时,是被劈头盖脸的冷水浇醒的。眼前还是那个颀长的身影,视野一阵一阵地昏暗发黑,但刚被冷水激过,短时候晕不过去。
全是债。人命轻贱,自己欠的债,一条命千刀万剐不够还。欠了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要还萧青晗?
因他救了自己的命。
头发被拉着,不得不得仰起脸看他。将离想过许久,也不知萧青晗救他是为何。
他刀光剑影,形单影只地走。手里的刀不知抹过多少短命鬼的脖子。惊恐睁大的眼睛,来不及惨叫出声的嘴巴,千篇一律。一锋薄刃,到刀下鬼直挺挺倒了地,才血如泉喷。这期间都没有声音,静谧无比。
他耳中能听到的,是刀刃割开皮肉时,微薄的声响。
想过自己结局,无非那么几种。要么某日失手,死于乱刀乱棍。要么某时中了暗算,毒、暗器,都有可能。要么是陷入重围,不敌而亡。
取别人的命,就得有被别人取命的自觉。
他头一次失手,便见得了萧青晗。因他其实是来杀萧青晗的。
“不是骨头硬么,这几下算得了什么,”萧青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往后时候还长,撑不住就求我。”
胸腹里也莫名地疼,喉咙咳了几声。动了动嘴角,还可扯出一些弧度。将离攒出一口气,就着这点笑道:“……怎么不杀我?”
第4章 第四章
新伤等不及旧伤好,便就着原来的伤覆上去。
不及安眠,莫说身上的疼痛不容忽视,痛到神经麻木累极,也可昏睡。只不过每每叫冷水兜头泼醒,才知自己阖了眼皮。不得片时半刻的休憩,各式各样的刑。锁链吊着的手腕早脱了臼,手上觉着铁器的硬凉,不知是不是磨破了皮肉,触碰上骨头了。
“可有话要说,”萧青晗抚过他湿淋淋的睫毛。铁链松了松,继而没有任何预兆,萧青晗握着他的手腕硬接了回去。
那一下将身上所有的痛楚都盖过了,将离瞳孔甚至有些涣散。干涸的唇上是深深的血印,掩盖了痛吟,偶尔一两声从嘴边溢出。
“……后悔……学艺不精,未取了你的命,”带着颤抖的声音,不轻不重,听得出来极力忍耐的痛苦,像那柄刀的刃。
数日了,难得说一句话。出口便是狠话,没叫磨光了脾气。
哪是学艺不精,那柄刀子跟它的主人,一样的出名。
萧青晗听着那话,也没更气。若是轻易服了软,便不是令人胆寒的那个杀手。这时候才觉着,困在这里的,真是将离。闭了眼睛顺从咽粥的那个,是个虚影。
伸手与他解了锁链,“咚”地一声响,人倒在了地上。听着头皮发麻,地上的人肩膀微微地动,没再有更多的反应。
萧青晗瞥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脑中也来不及想什么。说完那句话,是用光了积攒的力气。眼睛顺着地面瞧过去,是一处墙壁。只剩眨眼的力气,浑身上下都移动不了。
大雨至时,将离手中的刀刚饮罢血,干净明亮的刀刃,上头没留下半滴血。要死的人咽完气,其实还未看见他。寥寥几个人,连哭喊求饶的声音也来不及听见。清净,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将离提了刀,刚走出那处小院落,头顶咔嚓一声裂响。仰头看了眼,是蓝紫色的闪电,撕开了重重叠叠的乌云,露出耀眼的一道白光,瞬息即逝。
他将刀倒提着,刀刃顺着后肘胳膊延上去。那是柄细刀,这样提着,从前头看,瞧不出一点痕迹。那柄刀悄无声息的时候,将离与一个杀手联系不到一起。他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身上也没有戾气。旁人看过去,只对上那双眼睛会心里发几分寒。
几道闪电劈下,细细蒙蒙的雨点子飘忽地落下来。将离没停留,接着往前走。走出三步,抬了头。
一个少年撑着伞走来,隔着淡薄的雨幕,像是抽出绿叶的草木,青涩又清新。脸上是明快的,因为一无所知。
身边是偏僻的小巷,将离盯着那少年,又移开目光,往前头走。那少年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父母尽数亡在刀下,侥幸没找着他。那厢尸骨未寒,他又自己撞了上来。
一样没什么区别,小巷里又偏又深,不会惊动旁人。何况落雨时,外头行人本就少。
不出五步,便可错身而过。将离握在手里的刀力度没添,也没减。
还剩两步。
那少年抬了伞,明亮的眼眸,没有畏惧地看他一眼,忽落在一处,出声道:“你受伤了么?”
将离呼吸一滞,下意识停了步子。
然巷中没有其他的人,只能是在说他。将离将那口气吸进去,那少年又走近一步。不到两尺的距离,他只需横过手臂,刀扫去便了事。
“这里,”那少年忽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角,稍稍歪了头,又道,“你吐血了,可是受了内伤?”
将离彻底停下站住。
他身上一处皮外伤都没有,更别说重到呕血的内伤。当是不久前,倒下的人溅出的血,没小心落在了脸上,恰巧在嘴角。
那少年目光里有些关切与好奇,是不知道,那是他父母的血。
这时动手,仍不晚。将离攥紧了手中的刀柄,看着那孩子。没收敛情绪,说不准会吓得他惊慌逃跑罢。
“你是不是奇怪,我怎知道?”那少年啰嗦得很,又自己道,“我听过街头说书的说过,内伤和外伤是不一样的。我今日终于亲眼见着了,好厉害啊。”
将离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小巷里没有人,巷口时不时擦过几个人影。手腕将将抬起,那少年便道:“我去为你抓些药?你跟我去罢,我不用你报答。你一定会武功的罢,跟他们讲的一样……你疼不疼?”
将离垂下眼睛,手中刀柄未松。这孩子没了父母,他想。
跟萧青晗一样。
这么一走神,时机已失。少年已离他丈远,却是往巷口走,又与他招手,声音穿过丝丝缕缕的毛雨:“你等我啊……”
将离无声地看着那少年对着他笑,又摆摆手,留下个背影。
他伏在地上,借得这一会儿闭了闭眼睛。萧青晗问他那少年在哪里,却是不知。说过一次,便是昏暗不见光的牢房。
没一会儿,叮当地一声响,将离睁了眼睛。地上多了一样物件,白亮细长,眼睛只看着,也可觉着森冷。
萧青晗提起他半个身子,一手拿了长刀塞到他手里:“想取我命,与你拿来了。”
手中自然握不住,那刀又哐当一声落了地。胳膊肘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撑住了身体。眼睛看着身前的刀,深深地喘息。
自己这时候什么样子,可笑送到手上也攥不牢。萧青晗是在讽刺他,究竟是仗着自己不会杀他,还是觉着他这时候没什么威胁。
胳膊抖着,还是捡起了那柄刀,一头拖在地上支着力,另一头刀柄含在虎口。刀刃也轻轻地颤,发出细小的吟声。萧青晗看着他又慢慢地将刀握稳,下颔弧线映着刀锋。
瞧瞧你被我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忍了这般久。送一柄刀与他,是祸还是害。
攥了一个呼吸的时候而已,手腕便又抖起来。手上关节脱臼后刚接上,身上遍体的伤提醒着,不自量力。
但是没松手。是杀不了萧青晗,不用怀疑的事。
自己连试都没想去试。
此次那刀没脱手落地,稳当地躺在他手里。半个刀光的弧,利落漂亮,横上了颈项。
只是究竟慢了些,比不得身上没伤的时候。萧青晗眼疾手快,踢中他手腕,长刀飞出去,砸在墙上,又坠了地。
刚续上的手腕骨节重新脱开,萧青晗拎着他的衣领提起来。将离额头冷汗如珠,一手勉强按在萧青晗的手背上,另一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寻死觅活,就这点本事了?”萧青晗冷笑,“这条命可是我救回来的,没叫你死,就得给我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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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不知,是深厚到了何种程度,不堪受刑宁可自尽,也不愿说出口。究竟不知,此前是否还有什么渊源。可与自己无关,也跻身不了,比不上。更莫提是早有前缘。
是想叫他有什么不同。或者说,想叫他待自己有什么不同。
今日收刀侧立,明日便可拔刀相向。萧青晗不觉稀奇,还觉理所当然。但搁到自己身上,便些许不可忍耐。
他缘何留在自己身边,因了那救命的恩情?还是无处可去。若有一日,自己树倒猢狲散,又有他人救了他性命,当也是会毫不犹豫转身而去。不必怀疑,本就不必怀疑。
不曾有过对性命的怜惜,更莫提情深义重,竭尽保全。每每萧青晗想起这一处,便要失了理智。少有恻隐成全,有一些,叫他窥见一星半点,便恍然。不是不会,是没给予自己。顺了他万般意,仍占不得心头三分好。
领头的侍卫来报时,萧青晗正握着一个蓝田玉釉的瓷杯,瞧着银针似立着的一片茶叶,凑到唇边,又移开:“仍在原来的地方?”
“是,”侍卫低头道,“只他一个。”
萧青晗笑道:“你们可是有本事。只想着会把人藏起来,却没人想到是留在原处。这样的小手法,也能叫你们费上大半月。”
“属下无能,”侍卫头低下去,又抬了抬,“可要做得干净?”
“不必,留着罢,”萧青晗将瓷杯搁下,心情极好的样子,“他自己留下的,就叫他自己处置。”
侍卫起了身,迟疑一会儿又道:“大人……属下前去时,那孩子说要与父母报仇,似乎并不识得……”
萧青晗没说话。那侍卫闭了口,又躬身道:“属下多嘴。无事的话,属下便告退了。”
瓷碗里的叶子沉到碗底,又浮上来,来往数次,又慢慢地伫在中心,静止不动。
那日将离昏过去,迟了许久,萧青晗才觉着自己蹲身下去,食指已触在了他鼻下。浅薄的气息,不算炙热,但仍在。
第5章 第五章
不觉是什么时辰,也未知过了多久。许久没再动过大刑,身上伤又快好起来,便细麻的酸疼。铁链放得长了些,不再吊着手腕。蹒跚迈几步,只够走半间屋子,便回头。这四五步,已腿软气虚。
外面是什么时候,是阴是晴,是晦是朔。萧青晗来了,有时将离这样问一问他。出乎意料地,萧青晗也回一两声。外头是落了雨,还是日头正盛。一旁烛火仍摇,温和地晃,洒了满地。多像话家常。
仍是不知萧青晗要作何。没再问那孩子的事,却也没叫他安生。不言语或言语,都可触得逆鳞。挨鞭子是常事,尖利地疼,只是斑驳的红痕,不如往常见血,次日便消下去。头脑发懵,时候久了,身上的痛感就模糊起来,连成一片,吐一口气身子都颤。
可有尽头。密室里什么都没有,那柄刀子不在身边,那日失了手,便没再见过。瓷碗茶壶也皆无,空空荡荡,只四面墙壁。拖着地上的铁链,忍不住想,若撞上去,有未有把握。
萧青晗看那人的视线,所及是一面墙。墙根黑色的几道痕迹,是将离靠在上头时留下的血迹,干了,便做了赭黑色。
将离看那墙看了许久,眼神恍惚地厉害。近来萧青晗常见他这样的神情,有时带着这样的神情问他,外头天气可好,有没有日头。萧青晗与他拂过脸边的黑发,说是雨后初霁,正是黄昏时候。
便是沉默。那时横刀的狠绝皆被忘了,只是这样面对着,也不得其想。一点也不像杀手,关久了,跟那些牢房里的犯人没什么两样,灰败颓朽。
只一句话,萧青晗用手抚那张沁凉的脸,忍不住想,不会低声下气求我,也不奢望。说一句叫我放你,便叫你出去。
将离没退避,低着脸。叫萧青晗荒唐觉着,他是温顺的,便忍不住手掌扶住他颈侧,嘴唇触上去温凉的眼角,轻缓地伸了舌尖舔如描的眼睫。细软的睫毛在唇舌下轻轻地颤,叫人心生怜惜。未觉着挣扎,便顺着脸颊流连下去。舌头触感尽是冰凉,缓慢不厌其烦地温热过,又吮上唇角。
将离闭着眼睛,从眼角到唇边,一片湿热。背上的鞭伤吵吵闹闹。萧青晗在做什么。自己在做什么。忍了这么多日,那口气已从胸腹到了嗓子眼。苟且残喘地这般久,是为何,是不死心。
不见天日,可还有尊严。早就没了,若是有,该在牢房那一日便自己寻个干净。萧青晗看他又是什么,不顺意便是打,兴致上来,如此时,还能气息相触,垂怜狎昵。没有自己这样的杀手,已算不得杀手。只是个物件罢了。
将离腿弯发抖,萧青晗一手扶着他的头,一手勾着他的后腰,稍稍用力气提着,没让他站不稳。舌头伸进口里,触得的温度却炙热,全不似脸颊的沁凉。绕过口腔收回来,又张了口咬住他的下唇,使了些狠力。将离口中一两声轻哼,好听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