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航心想,还能怎么,不就来看看被你攻陷的失地?
“我们准备走了,来问一声,你们是继续呢还是?”
胡若妍回头看看身后:“可能还要一会呢,你们先回去吧。”
俞航踌躇着转身,一会又转回来,腆着脸问:“那个,问一下文熙,他是要留在这里还是……”
若妍的脸皮倏地拉下来,俞航感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他不是早走了?还以为跟你在一起!”
俞航肩头猛然一松,心中蓬蓬然。但为照顾若妍的情绪,仍维持刚才的表情说:“那就不管他,我们先回去咯。”
“嗯。”
俞航转身,微笑,脚底像踩了祥云。那家伙还算义气,没拜倒在人石榴裙下。只要这事没成,他跟他就还能像以前一样。尽管他不清楚,把文熙留在身边,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名义?
俞航跟学员们说家里有事,一人发一个红包,等他们埋头收红包的当口,一溜烟飞跑出来。在大厅里转了好几圈,没发现文熙的身影。跑到外头,环视四周,也没看见人。
俞航打开车门,歪着头用脸夹住手机,一边摸索车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里了,那头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俞航望望有些黄昏色的天空,继续拨打,文熙依然没接。
少爷的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放下去的手刹又抬上去,靠着椅背连环夺命扣。做编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在线。俞航抖着腿,心想你能撑多久。
他打一个,对方就掐一个。初冬天气,说黑就黑,俞航在澡堂里待一天,加上剧烈的心理活动,这会都有些困意了。心想,我真是出力不讨好。里里外外两头周旋,好不容易蹭个大团圆结局,这家伙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又不理他了。
发信息也不回,俞航把手机往边上一扔,拿过门禁卡将车开出去了。
才从顶楼停车库上下来,手机响了,忙不迭地用手去摸副驾驶上的手机。
“喂,航航,是我啊。”
俞航本来上涨的情绪瞬间冷了一大截。
“嗯。”
“在舞蹈室吗?”
俞航说今天组织活动,没在。
“妈妈想问一下,下周五晚上你有演出吗?”
吴碧芝从不过问他舞蹈上的事,总觉得儿子跳舞丢了祖宗八辈子的脸。这回突然问起,还是柔声细语地问,俞航倏忽冒出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惶恐感。
“没有,只有两节舞蹈课。”
“那能不能占用你几个小时的时间,陪妈妈吃吃饭?”
在路边停下车,俞航望望昏沉的天空,要不是过了落日时间,都想确认一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会落到东方去。从小到大,俞航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乖,等妈妈有空了,带你去吃好吃的。”有印象以来,吴碧芝除了有事情要交代才会慎重地约他出去吃(她不会做菜),平时难得这样邀请他。
“那我把课挪一挪。”
“乖孩子,就这么说定了。”
俞航刚要挂电话,吴碧芝交代:“哦,我啊,想带你去酒店,到时打扮得正式一点,不要穿套头卫衣和牛仔裤,给妈妈点面子,好不好?”
这年头,跟老娘出去也得讲究。俞航答应着,挂了电话。重新翻看了来电显示,那家伙还是没回音。
于是脑子一热,方向盘呼啦一转,径直开到他家小区门口来了。
此时,天已经擦黑。棉纺厂小区院子里大有参天之势的杉树和玉兰树的庞大树冠黑郁郁地伸展开来,隔着车窗能听到老人们的说话声。
再怎么突袭,礼节还是要有的。他点开屏幕,给他发了条:我在你们小区门口,快下来。
手指叩着方向盘,耐着性子默默数到五十下,没反应。
再发了一条:要不,我到楼下来喊你?
等了一会,还是没反应。俞航的手指抖了抖,又发:是我到你家来找你,还是自己下来,任选。
这次没数到三,信息就来了:我不在家。
俞航:我可以到你家等。
文熙:家里也没人。
俞航:那我先在张婶家等。
那头半晌才回:等着!
俞航一笑,缩着脖子退回车里。
没过一会,文熙出现在小区门口。俞航透过挡风玻璃,眼角乜斜着绽放一缕笑意。那个正朝这里走来的人,即使额角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依然难掩干净清透的气质。只要看见这张脸,就算有再多烦恼都不烦了。
不过也正是这张脸,让他至今都没弄明白,到底是因为他好看,是因为他的出现弥补了自己生活上的空洞,还是自己倾向本来就有问题。
如果他长得普通一点,也许这个问题就很好回答了。
文熙在车外站住,修长的指节粗暴地叩击着车窗。
俞航故意让他在冷风中多吹了一会,才慢慢摇下车窗:“来得挺快啊。”
文熙弯腰,小脸略惨白,不知道被风吹得还是被气得:“干嘛?”
“请你洗澡,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怎么都要有个说法吧?”
文熙直起身子,朝前方吐一口气,又弯下腰来:“第一,我自己付的钱,不算你请;第二,我一个独立的人,难道每次都要给你跪安才能回去?”
“……”
“我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人格,就算朋友也没权利指使我做什么。我答应跟你出去,是□□;我突然想回来,也是□□。希望你想想清楚,不要随意干涉别人的自由。”
俞航听得郁闷:请他洗澡还洗出人权问题来了?
才想张口为自己辩上几句,那位帅气的人儿已经离开车窗,往回走了。
每次都这样,只管说完自己想说的,自己发泄完就行了,至于别人是不是气得胀成一个球还是原地爆炸,都不关他的事了。俞航一拧眉,脚底用力,踩下油门跟上去。
“我还没说完!”
文熙沿着绿化带照直走:“可我已经说完了。”
“请你洗澡说你有自由,那我应该也有说话的自由吧?”
文熙刚要开口,有人招呼他,他正好借机摆脱纠缠,跟一个老奶奶聊着进去了。通过敞开的车窗,风儿吹来两人的说话声。老奶奶问车里的人是谁?听见他说,一个问路的。
一个问路的?俞航惨淡一笑。车子停在路边,小区里早已亮起明黄的灯火。每一个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唯独他没有。有爸爸,有妈妈,却没有一个温馨的家。现在,连朋友都没有了。
从这里,望不见文熙住的楼。他这样固执地等在路边,认为文熙能看到,能让他看到之后心生愧疚。可随着时间流走,他听见广场舞音乐响起,看见背着耽美文库的初中生补习回来,看见年轻夫妇们抱着孩子出来散步,过了许久,又听见广场舞音乐消歇,看到周围人流变稀,听到夜宿的猫咪被冷风冻得嗷呜尖叫,文熙都没再出来。
他曾想过跑到里头去,按他家门铃或在楼下喊。但这种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虽然嘴上强硬,但真要他做,他会思前想后,会考虑文熙的感受。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聊举动,让这个朋友受到更多的困扰。
如此胶着在冗杂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之时,他一点都没料到,文熙其实一直看着他。
晚饭后,文熙跟着爸爸出来。老宋见他心情低落,才劝他一起出来蹦跶几下广场舞。文熙没有运动细胞,跳极其简单的动作,都颇费周折。手动时脚不动,脚动时手不动。
张婶看他那笨拙样,就说:“你不有个朋友是跳舞的?让他教你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文熙立刻没了兴趣,离了人群,自己一个人踱到外头来。刚走出大门,一眼就看见俞航的车还停在那里,慌得立刻闪身回头。
以为早就走了,没想到这家伙执着得很。文熙见识过俞航缠人的能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就这么守上一晚都有可能。
真要守一晚,现在的天气,就算在车里,也会冻着。想上前劝他回去,可一想起被他欺骗、捉弄的情形,心肠又硬起来。转身回了家,回家之后,外面的冷风吹得窗户扑扑作响,文熙渐渐不安起来,又从家里出来。
在小区门口走走停停,出去转身,如此好几回,最后还是没出去。如果不给他点教训,下次还会作弄他。但,当他决意离开时,又于心不忍,于是走到围墙里头,想看看什么情况。
这是老小区,围墙还是石砌的,弧形砖背对着弯成四叶草的形状,文熙踩在低矮的花坛沿上,透过外边稀疏的雷竹竹枝,刚好能看见那辆车子。车窗紧闭,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车里的人的脸。
如果这人是纯粹拿自己取乐,没必要一直傻傻地等在外面。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知道吃没吃饭?
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听见爸爸呼唤,文熙用牙咬着下嘴唇,狠狠心,离开了围墙。
也许,他等厌了,就会回去……
第29章 相亲
周五傍晚,昏沉沉的天空下起小雪来。叮呤当啷砸在挡风玻璃上,让俞航郁闷起来。他不喜欢这种雪,明明还没到时候,冰不冰,雪不雪,把道路弄得湿不湿,滑不滑的。很讨厌。
不过,这一周里,很少有事情不让他感到讨厌。有雾霾,他讨厌;下雨,他讨厌;出太阳,看见街上全是出行的人,他讨厌;经常去的那家店,发现没有以前那种味道了,他讨厌;看见林巧一副只有她有男人的样子,也讨厌。当然更讨厌的是,他去了一趟杂志社(完全没事找事那种,像个浪荡公子那样倚在门口),遭到了文熙彻彻底底的冷眼。
这回,他往桌上一坐,那家伙连句驱赶的话都没有,只顾写东西,当没看见。
俞航自觉没趣,见他冷淡,也就存了芥蒂。心想是你自己无缘无故不理人,我又没做错什么。气性一上来,干脆扭头走人了。
夜色初上,俞航从车子上下来,跑着经过一小段没有遮挡的地段,拍拍落在身上的雪子,快步跑进银都酒店的大厅。
这酒店是富强集团旗下的企业,俞航一般不爱来。
但妈妈喜欢,好像坐在这里吃饭,就有了女主人的威严。
银都酒店以独具特色的包厢闻名,而且不另收包厢费。虽然大厅总体算得上气派,但一般客人只有在无法定到包厢之后,才会来大厅就餐。
其实,对俞航而言,包厢里不过弄点主题装饰,看不到蓝天白云,看不到海岛风情,坐在一个小房间里,视线处处碰壁,根本不值得趋之若鹜。
可是,还是那句话,妈妈喜欢。越上年纪就越喜欢假格调。
跟着服务员来到一个小包厢,俞航顺着推开的双重拉门利落地蹿进去,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却见吴碧芝一身貂毛绒裙,脖子上一条铂金细链,一条蓝色毛衣链,胖嘟嘟的宝石很有质感地垂在胸前。敷粉涂脂,盘了头发,弄得像要相亲一样。
十分隆重。
不过,事到如今,就算她突然拉一个男人来说:“航航,来见见你新爸爸。”他也不会惊讶,甚至会高兴。如果有了爱人,她就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哎呀,妈妈不是跟你说了吗,要穿得正式一点。”吴碧芝上前掸掸儿子的灰色呢外套,动手把肩上的衣服一褪,看到里头的蓝色高领毛衣,叹口气:“这毛衣不好看,我叫服务生把空调打低一点,你还是穿着外套吧。”
俞航觉得她如此小心谨慎,未免有些可笑。半老徐娘了,还不肯将就。脱下外套往架子上一挂:“只要你好看就成。再说,又不是跟皇室吃饭。”
吴碧芝上下打量他,唯一只得宽慰的是,没穿牛仔裤过来。不过,就俞航这身材气质,穿什么都精神,也就不再念叨。继而用百年不遇的和缓语调说:“航航啊,你知道妈妈是爱你的吧?”
俞航想,你找男人跟爱不爱我没关系。爱我,你也在伤害我。不爱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开瓶香槟。
“所以,你要明白,妈妈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是爱你。你要体谅妈妈,理解妈妈,我答应过要给你最好的一切,就一定会做到。”
俞航漫不经心地点着头,巴望着点心盘,用小匙挑了个腰果吃。涂了厚厚一层枫糖浆,吃起来怪腻味。对他来说,最好的一切不是名车豪宅,不是一个可以充当爸爸角色的男人,而是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不要干涉他。
长大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假爸爸,他不再需要。
吴碧芝看他伸出舌头,舔掉了唇边的糖浆,拍一下他的手:“待会客人来了,可不许这样。要给人留下个好印象。”
俞航放下小匙,妈妈这么说真是多此一举,不知道她是紧张还是真不了解他。服务员推门进来,附耳说了几句,吴碧芝立刻赶着儿子起身,逼他把外套穿上,顺手又在上面拍几下,好像这件衣服上有多少斤灰似的。
服务员规规矩矩地把着门把手,恭敬地让客人进来。
先是一个小姑娘蹦了进来,从她见面就闪现星星眼和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来猜测,年纪应该不大。
俞航机械地回她一个笑容,心想,也是带着孩子来相亲的。
“妈妈,快点啊!”
妈妈?
话音落处,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女人笑眯眯地进来。吴碧芝紧步上前,拉上她的手,像老姐妹那样亲切地寒暄起来。
俞航暗觉不妙。
妈妈拽了他一下,俞航才慢上半拍跟着打招呼:“阿姨好。”
女人把视线落在他身上,看完微微一笑,露出一痕洁白的牙齿:“这位就是令郎?”
“是啊。”
女人发出一声感叹:“真是好相貌!”
俞航帮忙将女人的外套挂到衣架,自己也脱了外套,女孩哇一声:“妈妈,哥哥的身材好好!”
慌得俞航差点想重新穿上。一个胡若妍已经够让他大跌眼镜了,现在又蹦出来这么个小丫头。
女人有些凌厉的眼神瞪女儿一样,陪着笑,对吴碧芝说:“现在的孩子,说话没遮没拦的,真拿她没办法。”
“哪里,我看文思乖巧又可爱得很。”
文思?俞航想,要是叫斯文,就有意思了。
服务员来上菜,一个个精巧的盘子摆开来,但客人没拿起筷子,只耐心问着俞航的工作学习之类的。
“哥哥,那天我看你演出了,帅翻了。所以求着我妈,又去现场看了好几场,怎么能跳得酱紫好!”
女人被女儿的话强行打断,略略皱皱眉。本来还想端点架势,但孩子不听使唤,也就作罢了。反正的俞航身世家境都了解得差不多了,问也是多此一举。不如让孩子们自己聊聊,还自由点。
俞航问她看了哪几场,并表示,下次有演出,会送票给她。
文思高兴得直拍手。
吴碧芝不失时机地跟儿子介绍文思背景。
原来,蒋文思的爸爸是运动器械的零售商,销售面很广,全国各地都有加盟企业。这里是大本营,兼营几家高档健身中心。从财力上来说,虽不能更富强集团相提并论,但也算可以了。
当初俞富强跟吴碧芝提起这件事时,说只要俞航答应这门婚事,对他只有好处。吴碧芝调查了一下,发现蒋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千金。而且,联姻之后,俞航不用靠俞富强施舍给他的10%的股份在金淑芬母子的眼皮下活动,而是可以稳稳开展自己的事业。而且,对方因为有意,也说了,旗下再开几家舞蹈中心也是可以的。爱□□业可以双丰收,再没有比这桩亲事更完美的了。
考虑到现在孩子个性都强,所以先只让双方妈妈带着孩子见上一面,熟悉一下。为了这次见面,俞富强特意交代后厨要上最好的菜肴,服务要到位,还留出这间兰桡轩,想要孩子们的初次见面有点意境。
听到这里,俞航有些意兴阑珊。他盯了文思一会,这个女孩长得活泼可爱,白皮肤,大眼睛。是个男人,应该对她都会有感觉。
但他没有。
吴碧芝看儿子眼睛一眨不眨的样儿,以为有戏,就坐到女人旁边,两人轻声聊起在哪做美容,去哪买衣服的女人话题。
文思悄声问他:“哥哥,我能去你那里学跳舞吗?”
“当然可以。”同时感受到这个像只小绒雀的女孩凑过来的气息,带着她身上一股热流喷薄而出,但俞航扭头与她对视时,还是没有感觉。
他闭上眼,长吁一口气。
与其说来相亲,文思更像来见偶像。三句话不离舞蹈,俞航想,这样也好,她要是单刀直入,自己全然没准备,那才叫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