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虹山庄回来,三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唏嘘。当冲天的火光在山庄中燃起之时,饶是谁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处可逃的恐惧。
纵使武功再高如森罗教护法又如何,在那样的场合下,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人,肉体凡胎的人,永远无法拥有那样的力量。
经历了昨晚这番折腾,如今他们都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放心,听说森罗教教主和那两大护法素不对盘,神仙府此次也算是为他们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森罗教狠话是一定会放,实际不见得会有多少行动。”沈殊安慰道。
“真的要来,就让他们来吧。”慕容续淡然处之,“真的到了那时候我就派人去蜀中买雷火弹,我看那玩意儿挺管用的……对了,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一夜没睡困了?”
的确,谢准一路都没有嚷嚷着要去看这看那,这未免太不寻常。两个人齐齐看向走在后面的谢准,只见他一脸惊恐。
“我从刚开始就想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谢准问。
“没有啊。”沈殊疑惑地回答,“是什么样的声音?”
“像是在……弹棉花……”他脸色发白,“你们有没有觉得……白虹山庄有点阴森……那里会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慕容续怔了片刻,随即轻轻用扇柄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什么弹棉花……那应该是无形琴音。那是六指琴魔的绝技,那位前辈应该是凉州人氏,或许正隐居在这附近也说不定。”
“不对啊,那位前辈如果还在世,应该已经超过一百岁了……而且,如果那真是无形琴音……”沈殊说,“为什么我们完全听不到?”
慕容续想了想,下了这个结论:“阿准,你可能是真的遇上鬼了。”
元廷秀睁开眼,只见房中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南宫!”他下意识地惊呼而出,“是你……阿青呢?他在哪里?”
“别乱动,你的伤还没好。”南宫回过头来,窗棂里透入的微光映在他脸上,神情看不真切,“他还在森罗教。”
“他在那里……我要去找他!”元廷秀挣扎着起身,却被南宫拦下。“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做什么?你也好,无忧他们也好,都是改不了这意气用事的性子。”
“小云儿……”
听南宫再度提起这个名字,那一日的悲痛再度涌上他心头。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已经死了……若不是你向教主献了这霹雳雷火弹之策他们也不会死……等等,”元廷秀想起前因后果,突然像是被惊雷劈中一般,“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都是你建议的,从劫官银开始……你是在帮着殷啸天那个小人除去那两个人……他们武功太高,寻常的法子是杀不死的,也找不到借口除掉他们,所以你用这个法子,让他们……粉身碎骨……”
“谁说他们死了?”南宫反问道。
“你说什么?白虹山庄不是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了吗……难道说……”元廷秀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不在那里?”
“有谁知道那里有二十箱霹雳雷火弹还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南宫说,“有个小孩……一个很机灵的孩子,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去白虹山庄通知了他们。无忧和正熙本来就有意脱离森罗教,索性将计就计,金蝉脱壳……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在西域了。”
“……是那个在伽蓝寺的小子!到底还是天意,派了他过来助那两个人脱离险境……不对,不是天意……”事情的种种细节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起来,指向那令人惊讶的可能性,“你一向号称算无遗策,那是……你的意思?”
“有人意,也有天意,”南宫微微一笑,“纵使再算无遗策,也算不到横空杀出了这么个程咬金。”
“可是你不是……”元廷秀迷茫地望向他,“你不是殷啸天的心腹吗……你为什么会……”
“因为你和无忧他们,都是在意气用事。”南宫的语气沉了下来,“先教主创教之时,乃是痛惜西域诸国连年征伐不断,百姓民不聊生,本教定名为‘森罗’,乃是意在广纳万象森罗……你们可曾想过,你们身为护法和左使,想要脱离森罗教都要经历诸多磨难,那些携家带口前来投奔的普通人,岂不是永无脱身之日?”
“你的打算,难道是……”
“要走不易,要留更难……君为其易,我为其难吧。”南宫说着,推开了门,“我给那个很机灵的小子留了信息,我想他很快就能找到这里了……你师弟的事情,就和他商量吧。”
一整天没看到谢准到处晃悠,沈殊开始反省早上慕容续的玩笑是否有些过分了,以至于真的吓到了他。毕竟,无论多么人小鬼大,他毕竟也只是个小孩而已。
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谢准能听到六指琴魔的无形琴音。他自然是不会相信什么撞见鬼之类的说法的,却也着实找不出什么原因。
房里静悄悄的,谢准应该不在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怕被送回去而偷偷溜走了,但随即就否定了这个判断——他的那堆宝贝都还在房里,河滩上捡来的形状怪异的石头,胡肆的商人那里弄来的九连环,和附近的孩子扔沙包赢的彩头……即使偷偷溜走,他也不会把这些东西留下的。
他正寻思着谢准到底去了哪里的时候,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屋子,自以为天衣无缝地绕开了他所在的位置。
“阿准,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谢准正在窃喜没有被人发现,冷不防听到他这样一句话,吓得背影一颤:“啊……这个……我正准备去睡觉。”
“去睡觉……哦,”沈殊指了指他腰间,“……那你带着刀干什么?”
“那个……”
沈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吧,今天一天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谢准难得地忸怩起来。
“沈大哥……我告诉你,你能不告诉公子吗?我怕……我怕他知道了会生气……”
沈殊再一次确信了,不能随便去招惹谢准。
虽然慕容续早已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他头一回觉得,慕容续或许是对的。这个臭小子总是一不看着就会弄出诸多麻烦事,比如他刚刚告诉沈殊,他找到了元廷秀并把他藏在了胡肆的酒家里。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他每次和慕容续打照面的时候都是心怀鬼胎,生怕说漏了什么。偏偏他平日里在对方面前又是几乎没有什么秘密的,遮遮掩掩地反而更容易让人起疑心。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找各种托词天天早出晚归。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有早出晚归的理由——为了那个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行踪的人。
坠崖之后,元廷秀顿时成了森罗教的叛徒。虽然他早晚要回昆仑救他师弟,但是毕竟有伤在身不便与人正面冲突。更何况,他也同样不见容于正道武林。
然而,沈殊对于这样一个人,倒是并没有什么深恶痛绝——恰恰相反,他十分感激对方当日冒死送来了雷火弹的消息。若非如此,他们只怕要葬身于白虹山庄,至少也会在得知真相之后毕生后悔。
他见过秉性刚直的提刑官落笔间误判人命,也见过杀人如麻的蛮族汉子在山贼手下救下数十条人命。或许是在早岁之时经历了太多世态炎凉,又或者是因为他天性洒脱,善与恶,黑与白的界限在他心目中变得十分微妙而极易互相转化。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在这一刻,那个人不是一个背负了累累血债的魔教中人,而只是一个虎落平阳的朋友。
是的,朋友……或许这在一般的正道中人看来是极为离经叛道的,但在他而言却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甚至比和谢准结盟共同瞒着慕容续更加顺理成章。
出人意料的是,慕容续之前对于谢准盯得是很紧的,且动不动以将他送回京城相威胁,这段日子里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也不提将他送回去的事情。
不仅如此,官银案已经中止了,谢准也已经落网,但慕容续并没有提出要回去向父亲复命。如果单单只是这样,尚可理解为慕容续在等待事情的转机,但神仙府的人却好像还在忙个不停,好像在准备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
谢准和他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这是一种欲擒故纵之计。
“天底下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神仙府的,公子现在不过问可能是在撒网,到时机成熟了就……总之后果不堪设想。沈大哥,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去和公子坦白比较好。”
沈殊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情正是谢准自己先搞出来的。
“坦白?”
慕容续听说之后,反应倒是极为平静。
“是说你和那个臭小子合伙骗我的事情,还是你们最近成天去胡肆找什么人的事情?”
“这……”沈殊尴尬地笑了笑,“你果然……都知道啊?”
“知道,但那又怎么样?”慕容续没有看他,“就好比……神仙府知道江湖中所有的秘密,也不会真的去捅破……只要有人想做,该发生的事情始终是会发生的,即使揭穿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有些时候,不如顺其自然吧。”说罢,他状似无意地把桌上的一个信封往沈殊那边推了推。
“子继,这是……”
“这不是给你的,”慕容续说,“森罗教最近有些异动,门人查到了些线索,是关于前些日子给教主医治的那个人的……不过,若是有人偷偷看了去,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沈殊怔了片刻,脸上渐渐泛出喜色,“子继!你是说……”
“去吧,我相信你的判断。”慕容续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柔情,“有的时候我未必不想像你一样快意恩仇……但是身后便是神仙府,由不得我造次。你去吧,但是此行凶险,务必小心。”
沈殊笑着握住慕容续的手,“有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说什么也会平安回来的。”
“行了行了,”慕容续头一次显得那么惊慌失措,微红了脸道,“你呀,和那个臭小子就是一样的心智……我早该看出来的。”
“对了,陆兄现在在哪里?”沈殊问。
“白虹山庄。”慕容续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突然觉得公子其实蛮萌的
作为大家族的继承人,虽然旁人会很羡慕,但是本人未必愿意背负这样的命运
当然公子基本上还是接受自己的设定的,只是偶尔会羡慕沈殊的自由自在
也许未来某一天公子真的会成为众人眼中完美的神仙府继承人,不过,在那之前,他多少还是有点少年心性的
第17章 第十六章 白虹山庄
再度到达白虹山庄时,此地已是一片废墟了,满目的断壁残垣让沈殊不由得想起那日的冲天火光。
按照慕容续给的线索,山庄内有机关暗道,乃先前的主人为了防备仇家暗算所设。但暗道完成之后,建造的工人竟没有一个还能想得起里面的情况,因此也无人能够打听一二,就连暗道具体的位置,神仙府的探子也只能知道个大概。
“按照这信上的说法……机关应该在那跟石柱附近。”谢准指了指埋没在荒草中的一根石柱,石柱已经在上一次的爆炸中断成了两截,但柱子上的雕花纹样尚依稀可辨。他盯着断在草丛里的那半根石柱,看得出了神。
“阿准,你可是发现了什么?”沈殊见他若有所思,问道。
“不……没什么。”
石柱虽然断了,但尚在的那半根却还稳稳地立在那里,看来慕容续提供的信息所言非虚。
元廷秀是最心焦的,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看谢准仔仔细细地检查那半根石柱。
他不知道陆玄青落到教主手中后究竟会面临什么,也许殷啸天会念在他为自己治伤的情分上网开一面,抑或者会因为他不肯低头而勃然大怒,这些他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再去细想。他只是决定,这一次如果重新把陆玄青找回来,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放手了。
石柱那边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喀嗒声,紧接着,被荒草埋没的地面上,一块石板缓缓向后退去,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缺口。
“打开了,”谢准说,“我们下去吧。”
地道里面曲曲折折又没有什么照明的东西,所幸主人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地道两侧设置了兽首样的凸出花纹。摸着那些纹样,他们得以在地道里行走无虞。
不知道行走了多久,兽首纹样突然由蒲牢变成了狴犴,他们直觉前面可能有什么异数,更加不敢掉以轻心。穿过一个转角,周围变得越来越宽敞,终于,纹样只剩下一边,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有了回音,这便是地道的终点了。
周围一片漆黑,但隐隐可以摸到金属的栅栏。谢准掏出火折点燃,火光亮起的那一刹那,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铁笼里锁着一个人,虽然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陆玄青。“阿青哥哥!”谢准惊呼出声,但阴影里的那个人形却没有任何反应。
元廷秀却是已经怔住了,只听得角落里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
“你们来了……比我想象的倒是要快些。”那声音宛如黑夜中游走的毒蛇,令人心里发毛。
沈殊定了定神,开口道:“阁下既然在这里,为何不出来现身,开门见山呢?”
“呵呵呵呵,元左使,沈少侠,连东厂的小狗子也来了……”沈殊循声望去,只见那个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手里把玩着一个稻草人,浑浊的双眼不怀好意地在他们身上游走着。待那人踱到亮处,他才注意到对方脸上满布疤痕,一眼望去竟是难辨是人是鬼。他心知对方不是易与之辈,试探地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贱名不足为提……倒是你们,都是来找他的吧?”他的目光移到他们身上,谢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沈殊身边靠了靠,“你到底……把阿青哥哥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他还得谢我救命之恩呢。”那个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他不肯问殷啸天求解药,硬是要用内力压制毒性,思索解毒之法……本来他这样自寻死路应该早就见阎王了,但是我偏不让他死……万蛊噬心的法子,我只是在五毒宝典上看过却还从来没有试过,他既然愿意试那些药,我就在他身上布下万蛊噬心,他纵使解得了毒性,蛊术不破,也会变成一个废人吧……哈哈哈哈……”
“你!”谢准手里的刀已出鞘,被沈殊拦住了。“想陆兄只是悬壶济世之辈,并不涉足江湖纷争,若是有什么得罪前辈之处,也请前辈高抬贵手,不要与一介晚辈计较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悬壶济世……”那个人浑浊的眼睛里露出怨毒的神色,“既然你称我一声前辈,我便把实话说与你,我与这小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要怨,只能怨他是蓝璇之子!”
“杨洪……没想到,殷啸天竟把你这苗疆蛊王弄了来,难怪这些日子来接二连三以活人试药……” 元廷秀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当年他父母被仇家找上,想来也是你告的密吧!”
那个人冷笑了一声,默认了他的判断。“当年,我那师妹蓝璇出逃带走了五毒宝典,我寻遍天下,终于发现她已经在姑苏嫁做人妇……她害得我走火入魔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以为能就这样算了吗?哈哈哈哈……我虽不能亲自动手,但她的仇家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和她夫君都活不了……还有他们的孽种也是……”
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稻草人,身在铁笼内的陆玄青痛苦地□□了一声,枯瘦的手指抓住了身边的铁栅,“师兄!”
“我在这里,阿青,我在这里!”元廷秀急切地应着,却觉得有些异常——陆玄青并没有看他,而是空洞地望着远处。
“万蛊噬心大法已成……他永远也想不起来你是谁了!”杨洪大笑。
“你这畜生……”元廷秀缓缓抽出身后□□,握在手里,“你把阿青害到这种地步,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元左使……你莫不是忘了什么事情吧?”杨洪不紧不慢地说,“当日他服下丹药皆是因你背叛教主所致……而今你倒问起旁人来了?”
“那就让老子来宰了你这个不人不鬼的玩意!”谢准终于按捺不住,一招怒涛式杀向杨洪,后者避开了他这一刀,打开铁笼,从罩袍下掏出一柄剑扔在陆玄青身旁,正是陆玄青所使的绕指剑。“你想见你师兄吗?”他对陆玄青说,声音仿佛毒蛇吐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