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马慢慢走上前来,眼睛一直盯着他,盯着他被鲜血染得红艳艳的衣裳,盯着他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他从断了弦的琴上拉起他一只手,摸到他的食指按在自己额间,用一种坚定的、无言的眼神看着他。
分明只是一个眼神,公子羽却变了脸色,双唇一番颤抖地开阖,眼中惊疑不定,夹杂着悲伤、期盼、思念,许多复杂情绪交织成指尖一簇暗光。
他探了李马的神识。
那是属于数百年前的,弟弟的气息,很微弱,却像猛虎破闸一样,抓挠得他心脏坍塌一片。
他僵了一瞬,然后猛地抱着李马。他手腕上的铁链缠在李马肩背上,李马也不觉得重,反而回抱住他。
“是你……居然是你,你还在,你还在!”公子羽仿似劫后余生,抱着李马的手臂用力到似要将他与自己融为一体,带着躁动的狂喜喊出那个已经被遗忘了百年的名字,“棣瑜,棣瑜……”
“对不起,棣瑜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对不起你……”公子羽竟是说得哽咽起来,闭着眼,却藏不住眼角的红,“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此时的李马心中也有些感慨。
堕魂崖是数百年前修仙时代的产物,可堕人生魂,吞噬肉身。后来公子羽大闹一场,一众遗留的修仙者逐一隐退,也大都不再许自己的子孙碰这些东西,世上修仙的人少了,可供天地滋养的灵气就少了,堕魂崖也不再叫做堕魂崖,成了一处普通的悬崖峭壁罢了。
不巧的是,李马在雕翎关大战中,坠崖的那座崖峰,正是数百年前的堕魂崖。大难未死,反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对于李马来说,实在是动魄惊心的经历。
之后,他流落山下小村,千辛万苦才重新回到城中,了解到战事告停。他心知必是有何大事发生,否则晋磊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于是火急火燎赶到北都。
“棣瑜,棣瑜,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住你……”公子羽紧紧按着李马的后脑,将他按在自己肩头,自己的脸却埋在他衣领间,双目通红。
“当年,”李马回忆起上辈子的记忆,竟然还觉得历历在目,“我坠下堕魂崖,被崖下烟瘴戾气割裂魂魄,是麓山老祖赶到,护住我仅剩的一星半点神魂,再后来,我便没了意识。想来,应当是麓山老祖助我入轮回。”
“麓山——老祖?”公子羽抱着他的手一松,捏着他的肩膀,立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麓山老祖?”
李马点头。
公子羽脱力般放开握住他双肩的手,目光空洞地四处飘移,脸上终于出现不堪重负的裂痕。他低垂下眼帘,仿佛在思考什么事,脸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少顷,几声闷笑从他嘴里传出,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公子羽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哈哈哈哈哈……”
被他笑声所遮盖住的,是地上几人痛苦的低鸣。李马被他这一阵笑笑得心惊胆战,握着他的手急急道:“你在说什么?哥,你在说什么?”
公子羽仍然仰头大笑,好不容易才停歇,眼中却更是满溢着哀伤。他低头看向李马,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能重回这世间,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说着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李马被这一吻弄得猝不及防,不由微微别过眼,却瞥见九霄凤鸣的断弦,心头一颤,这才想起还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他方一抬头,张口欲言,公子羽却竖起食指抵住他的唇。
公子羽一扬手,九霄凤鸣的琴弦便从几人胸膛中撤回,又一一归拢于琴上。
“原来北斗主死,主的不是你们的生死,而是我的。麓山老祖,呵呵,麓山老祖……”公子羽抬手望着幻象般的漫天繁星,终年的夜色像巨兽的胃一样将他吞噬,他发出一声又沉又长的叹息,“麓山老祖啊,你才是布局的高手,我输得一败涂地。”
李马是他心心念念的弟弟棣瑜不错,可李马也同样是他的元丹化身。
若他要复原元丹,便不得不再让弟弟灰飞烟灭一次。
麓山老祖啊,太狡猾了。
“上回书咱们说到哪儿了?欸,这位女客官说对了——上回书呀,咱们说到这‘雨夜杀手入伽罗,夜半裹尸乱葬岗’。这回书,咱们就讲这官差都奈何不了的雨夜杀手,是怎么蹊跷死在乱葬岗的。”
醒木一拍,“玉面双侠再锄奸,武林盟主不解缘!”
“玉面双侠?嘿,常来听小老儿说书的,这个词儿大家伙儿可都不陌生了吧。一说到这伽罗山呀,必绕不开这玉面双侠。玉面双侠是什么人物?那是大家伙儿说的,山神仙!一个青衣少侠,一个白衣剑客,端的是风流倜傥、面如冠玉……”
座下立时有人发言,问:“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风流倜傥?”
“嘿,这位客官问得好。小老儿怎么知道啊?小老儿可是见过哩!不过嘛,那是另一个故事了,要听啊,得另收钱。今天咱们要讲的,是那人称‘无人敢挡’的雨夜杀手,奸杀了刘府二小姐之后,又杀了赵安村钱麻子一家子,一路向东逃到伽罗山脚下,结果当夜就死在了乱葬岗。嘿,这正是玉面双侠动的手。当晚一路追踪雨夜杀手的官差亲眼见着,这雨夜杀手靠在山脚大石上哼哧哼哧喘着气呢,忽然就刮起一阵阴风,大片白茫茫的浓雾被风吹得蔓延过来。那官差以为是雨夜杀手使的脱身计,忙上前要追,一迈步就愣在当场了。你猜怎么着?只见浓浓白雾中,两个身影落地,一青一白的。雨夜杀手显然也是愣住了,傻傻地抬头一看,嘿哟这不伽罗山吗!”
“道上混的,可都知道。伽罗山是个禁地,轻易去不得。否则,除非你没做过坏事,总要被修理一顿!”
“雨夜杀手当场冷汗就下来了,可他一滴汗还没滴下来呢,人家就拔个剑的功夫,他人头就落了地。”
座下又有人不满意了,一脸急色地道:“哎呀你这老头儿……玉面双侠是怎么杀的雨夜杀手,你倒是讲个明白啊!”
“嘿哟客官啊,不是小老儿不说,而是连那亲眼见着的官差都没看见玉面双侠是怎么出手的。我一个说书的,怎敢胡诌,岂不是玷污了双侠?”
座下这才又安静下来,等他继续讲。
“算上这雨夜杀手,玉面双侠为民除的害可真是不少了!这些年前前后后,都有十数个了吧。所以才说,怪不得那武林盟主宁安宁大侠,也常去伽罗山拜访。”
座下有个小姑娘一脸兴奋,眨巴着大眼睛问:“拜访?那我也可以去看玉面双侠吗?”
说书人竖起一根手指头,撇着嘴摇了摇,“那可不行。伽罗山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玉面双侠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打扰。就连宁盟主,也只是每年固定时候去一次,偶尔还会被拦在门外。说来啊,最奇怪的就是这一点了。譬如说去年,宁盟主上伽罗山,住了两日才归来。今年再去,竟就被山下烟瘴迷了路,悻悻而归。大家都知道,伽罗山下的烟瘴,就是玉面双侠的门。这不摆明了不给宁盟主开门?”
座下已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讨论这玉面双侠究竟是何处来的神仙,连武林盟主也唬得住。
说书人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醒木一打,“欲知宁盟主和玉面双侠究竟有何纠葛,请听下回分解!”
众人嬉笑着啐了说书人几句,无非说他吊人胃口云云。说书人但笑不语,撸着白胡子乐呵呵地收拾今日说书得来的钱。
说书的听书的都散得差不多了,王元芳才笑着摇摇头,将朝向街边说书摊的目光转回酒楼,岂料一转头就扑面而来一阵冷气。
贺小梅脸上还带着妆,身上穿着水袖戏服叉腰立在他面前,阴森森地道:“你到底是坐这儿看我唱戏的,还是听门口那老头儿说书的?”
王元芳悻悻笑着,摆手道:“我当然是来看你唱戏的,也不耽误听他磨嘴皮子嘛。”
贺小梅瞟了眼那说书老头儿乐颠颠的背影,咬牙道:“要不是看他以前是水仙教的人,教众解散之后无处可去,我早就不许他在门口摆摊儿了!”
王元芳温吞吞地笑着道:“嗯,小梅最大度了。”
贺小梅今日却存了心不让他过关,哼哼道:“我大度是一码事,你每日里听他说书听得入迷又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连我唱昆曲也不听了。”
王元芳伸手要拉他坐到自己腿上,被贺小梅一掌拍开,只好转移话题道:“他说今年宁安去伽罗山,又被挡回来了。”
岂料贺小梅还是不愿意放过他,“嗯我猜到了,慕容青醋劲儿大着呢,一向不待见宁安那小子。所以你到底是不是腻歪我了?”
王元芳没法子了,笑着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猛地勾起贺小梅的脖子将他的唇压向自己,吻了上去。
贺小梅恶狠狠咬了他一口,目光一垂看见桌上的笔墨纸砚,微微推开他,喘气不匀地道:“你又在写这玩意儿?这么久了,你这到底写的什么呀……”说着伸手要去拿,却被王元芳一把按住。
王元芳朝他温柔地笑了笑,“马上,马上就写完了,待会儿再给你看。”
于是贺小梅只好在一旁替他研墨,看他提笔疾书。一个时辰后,王元芳便将这厚厚一叠稿纸交到他手里,温声道:“写给你的戏折子。”
贺小梅漫不经心地接过一扫,扫见上面竟出现了“水仙教”、“李马”、“晋磊”、“慕容白”等等字眼,看得他立时便打起了精神,仔细一瞧,这竟是将几人之间的故事娓娓道来,书写成一出跌宕曲折的戏。
贺小梅抿着唇翻看一遍,竟看得有些入神,末了久久没有动作,半晌才放下稿纸,长叹一声,“你这戏,光凭我可唱不出来。这天下,也未必能有几个人唱得出来。我们所历的那些故人啊,谁也演不出来。”
王元芳将他环抱在自己腿上,靠在他肩头道:“说不定呢。说不定,百年、千年后,就有人能演出这样的戏,有人能再现那些故人。”
“故人,故人呐……”贺小梅往后靠在他身上,望着小窗外晴朗的春光,街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再没有什么妖啊魔啊、神啊鬼啊,封魔浮屠塔已经化为尘土,四大家族也早已土崩瓦解,修仙时代彻底覆灭了。
那个时候,公子羽的魂魄化作萤火散去,李马大喝一声扑了上去,随即竟有魂魄离体。那是一个羸弱的残魂,他升空之后,用自己的魂体拢住那些萤火,对着地上的李马道:“谢谢你借我身体一用,让我还能再见他一面。他在这塔中数百年,魂魄早被消耗了不少,我会和他一起入轮回……补上他的残缺。我也会用我所有的力量,替你们清肃世间残余的邪气。所以,再见了。各位。”
李马仰头看着他,叫出之前听公子羽叫的那个名字,“再见了,棣瑜。”
那个残魂似乎是笑了一笑,随即包裹着那些萤火升空,融入漫天繁星。
其实李马并不是公子羽弟弟的转世,棣瑜的魂魄的确被麓山老祖救下,但就连麓山老祖也没办法将这样羸弱的残魂送入轮回。棣瑜的残魂便一直守在堕魂崖下,直到遇到摔下崖的李马。
他没有把实情告诉公子羽,而是编了一个谎,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哥哥为了他造杀孽。
只有让哥哥以为,他就是李马,而李马是元丹化身,哥哥才会放弃复活大计,才会安心入轮回。
但他,早就没有办法独自进入轮回再世为人了。
公子羽魂魄去后,浮屠塔便是真正地塌了,比之前尘微山的崩裂更甚。金石砸下,轻易就能要了人命。
慕容青最先搀着慕容白要逃,然而慕容青自己也提不起力气,还是李马帮扶着二人助他们离开。贺小梅和王元芳相互扶持着往外跑,走了一段才发现没看见方兰生。回头一望,方兰生正拖着晋磊的尸身一步一步往外挪。
贺小梅叫他:“兰生,兰生快出来!”
王元芳见方兰生铁了心要带着晋磊一起出来,正欲上前帮忙,忽然一块巨石砸下,阻挡住了两人之间的路。
方兰生为了躲开那块石头不得不又往塔内摔了一跤。他站立不稳地爬起来,遥遥望着王元芳和贺小梅,眼里好像有点歉意,又有点眷恋,说:“麻烦你们,帮我照顾好我二姐。”
“你放屁!你自己的二姐你自己照顾!”贺小梅急了,看上去马上就要越过巨石冲回去揍他一顿的样子。
此时又是扑簌簌一大团沙石落下,王元芳知道头顶一定又有哪块巨石松了,于是立刻拉着贺小梅的胳膊飞扑出去。
果然,二人一离开,方才站的位置瞬间便被两大块巨石覆盖。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见过方兰生。
“李马真的当了将军了呢,他非要收了飞鹰,飞鹰好像还是不服他……不知道,兰生还活着吗。还是……跟晋磊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或者,下一次,龚磬冬和晋磊,谁会先遇上兰生呢……”贺小梅被外头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你忘了,前年我们去庙里,遇到释安大师,大师是怎么说的?”
“那个和尚?他不过会说些‘阿弥陀佛’,我可听不懂。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王元芳被他逗得一笑,拍了拍他的屁股,揶揄道:“别阿弥陀佛了,兰生他二姐聘你的戏园子来,可不是来她的酒楼偷懒的。”
贺小梅哼道:“别激我,我老家还好几座金山呢。信不信我一怒之下抛弃你回去抱着金山睡?”
王元芳笑得胸膛震动,却是没有言语。
他知道的,贺小梅哪里舍得。
俯仰飞光如转烛。春光很快就淡薄了,街东的荷花池里渐渐生气勃□□来,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但夏天也并没有太长,很快街上就落了满地的枯叶,再接着,阴雨天多了起来,冬天到了。
南方的冬天很少见着下雪,最多不过落点雨。这边的气候,大多数时候只是刮风,呼啦啦的寒风,刮得人鼻子通红。
方不忆便红着鼻子过完了整个冬天,常常被重生嘲笑。
每当重生嘲笑他的时候,方不忆就会苦着脸念叨家里的钱又不够用了,要重生再多赚点钱来。
方不忆常说,自己原本是个富家公子,偏偏被重生这个男人骗走了一颗心。家里不同意,所以重生带着方不忆私奔了。自己跟着他受苦受累的,出门赚钱这种事,可不能再自己动手了。
但其实重生也没提过要他动手。
重生自己也觉得挺对不起方不忆的,人家一个富家公子,锦衣玉食养的,跟着自己躲到这僻静的小地方来,过普通百姓的日子,是有点委屈。
何况,重生还把两人过往都给忘了。
方不忆说,重生这是当初私奔的时候被他们家的家丁追打,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坏了。哦,还有眼睛,眼睛也是那时候摔坏的。
重生是个盲人。
这点好像也挺委屈方不忆的。重生想。
但其实有些地方很说不通。譬如,是什么样的家丁,能逼得自己摔坏脑子?重生的身手并不算差,相反,还挺好,不然也不可能把这武馆开得起来。
不过重生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有件事却是憋在重生心里很久的——方不忆有时候,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会脱口叫出另一个名字:晋磊。
重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已经是好几年前了。这么多年了,虽然次数有所减少,但方不忆还是有叫错的时候。
每当方不忆这样叫他,重生总是会压着方不忆埋头做上一遍又一遍。方不忆若是受不了,便颤着声儿地求他,往往这个时候,他却只是木着脸,抿着唇,加大力度。
除去这种时候,大多数时候两个人之间还是很和谐的。
今年冬天,过年的时候,方不忆和重生一起去看了烟花。
回来的路上,方不忆问他:“你觉得烟花好看吗?”
重生点头。
方不忆又说:“你以前,应当很讨厌烟花。”
重生话少,方不忆本以为他不会跟自己搭话,岂料却听重生缓缓道:“以前我不是都忘了吗?”
方不忆愣了一下,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笑了笑,道:“那我不说以前了。说说明年吧,明年多招几个弟子吧,多赚点钱,争取让我再享受享受富家公子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