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郅看到萨摩递到自己眼皮底下的酒壶,抬头,见到萨摩面色温柔,嘴角含笑的望着自己,李郅有些沉重的心情,微微松了松。
李郅从腰间拿出一串铜钱,从柜台上推过去:“行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萨摩见李郅总算是露了笑容,瞬间变脸,笑嘻嘻的将铜钱扔进了柜台里,朝着李郅眨了眨眼睛。
☆、第十七章
“不三不四并没有胡说八道,”李郅仰头喝了三杯酒之后,开口到,“民间的确有这样不利于陛下的流言在传播。金吾卫如今除了在抓那批麻风病人,对于这样传播谣言的人,也是抓了不少。”
“你们中原人,是不是有句话叫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萨摩多罗也不客气,自己翻了个杯子,跟李郅对饮起来。
“这流言,先是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一日陛下斋戒,却去见了林美人,那离尘居士还拦住了陛下,奈何陛下晚上还摆了家宴。”李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
“拦住了陛下?那离尘居士说的?”萨摩多罗托着下巴,望着李郅。
“韦贵妃她们亲眼所见。如今陛下的七日斋戒就要结束了,后日,就该安排祭祀宗庙,为亡灵祈福。”
李郅是一直怀疑离尘居士有猫腻,奈何至今为止,都没看出什么端倪。现在只能希望,祈福之时,不要再出什么纰漏才好。
两日之后,李世民结束斋戒,沐浴焚香,祭祀宗庙。
李世民携宗亲、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入宗庙祭拜。宗亲跟着皇上入了宗庙,共同参与祭祀大典,祭拜宗庙祖先。众臣在宗庙之外,恭敬跪拜。
大理寺少卿,居正四品,所处的位置,自然不会太靠前。
李郅安安静静的跪在群臣之后,台阶的下方,身后是从四品和正五品的官员。他的视线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白玉地砖。
自到达宗庙之地,多有官员经过李郅的身边,有与李郅还算交好的,或是微微摇头,或是轻声叹息;也不乏一两个向来与大理寺不和睦的,对着李郅嗤笑了几声。
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李郅都不理睬,一直视线下垂,既不左顾右盼,也都不曾看向那高阶之上的宗庙一眼。
在他人眼里,此时的李郅面色凝重,众人纷纷猜测,李郅作为一个宗亲,却被拦在这宗庙之外,究竟是什么心情。
可此时此刻,李郅的心里,却是在盘算着那一日在凡舍,萨摩多罗和自己对饮之时,说的一番话。
从边疆战士的连连败局,到皇上斋戒却无故破戒,内忧外患,战争疾病,已经是传言不断,留言纷纷。若是今天的祭祀再出什么状况,百姓们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想到此处,李郅双手微微握拳,恨不得时间再快一些,这冗长的祭典,能安然结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宗庙之中,祭祀祈福大典,井然有序,没有出现任何的突发状况。
祭拜之后,李世民带着宗亲,稳稳的踏出了宗庙大殿的门,让众臣起身。
见此场景,李郅微微松了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上,刚巧李世民的目光也扫了过来。
李郅见状,立刻低下了头。李世民若有所思,将候在殿外的韦贵妃叫到了身边。
“怎么让承邺待在了外面。”李世民的语气平缓,听不出情绪。
韦贵妃毕竟是陪伴陛下很久的后宫老人了,此时见皇上发问,十分自然的将身后的内长侍叫到了身边:“不是让你告知承邺参加今日的祈福,为何他会在大理寺的队伍里?”
那内长侍也是个人精,低头眼珠一转,立刻回答:“小的的的确确将今日之事转告给了李少卿,他缘何在那里,小的不知。”
“想来这孩子知道自己的名字终究从来未曾入过宗庙,这才以臣子身份出席了。”韦贵妃接过了内长侍的话,听上去也是合情合理。
“既是告知过他了,那便不用追究了。”李世民说完,便率先走下了台阶。
☆、第十八章
今日的祈福,还有最后一个步骤。皇上要亲自上朱雀门楼,将祈福之后的水洒在朱雀门下,再将天佑大唐的福气,与等候在朱雀大街的百姓共享。
自麻风病人闯入长安城之后,萧瑟的长安街道之上,许久没见到百姓熙熙攘攘的景象了。
一来,金吾卫似乎已经将麻风病人抓得差不多了,即便有漏网之鱼,孤木难成林,对于百姓的来说,恐惧小了很多。二来,亲见陛下的经历,人生能有几次,百姓们自然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萨摩多罗原本今日并不想来凑这样的热闹,毕竟任何要跪拜的场合,他似乎都不太乐意去。
不过,有钱赚的场合就另当别论了。
陛下还在宗庙祭祀的时候,朱雀大道上早就聚集了大量围观的百姓,人群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金吾卫将人群分拨在大街的两侧,此时已是艳阳高照。朱雀大街可不比坊市里头,既没有遮阳之处,也没有买卖吃食的摊位。有些一大早就来占位置,等了许久的百姓,已经是又渴又累。
萨摩多罗可对围观没兴趣,在众人都拼命往前挤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特有的装备,在人群的后面悠然的兜售各种瓜子蜜饯。萨摩甚至还准备了一木板车的水果,让不三不四帮着一起售卖——反正凡舍今天还是没有生意,连公孙四娘都没脾气的睡懒觉去了。
约么到了午时左右,萨摩多罗的木板车上就留了几个水蜜桃,他蹲在木板车的边上,喜滋滋的数着钱袋里的铜板。数完一遍之后,把该给不三不四的那一份递了出去。
不三不四拿了钱,高兴的往人堆里钻。眼看着皇上就该来了,他们俩也打算看看这皇上和几位宫里的娘娘到底长什么样子。
萨摩摸了个桃子,在身上随意的擦了擦,便咬了一口,然后推起木板车,打算绕过后面的坊市,去西市逛逛。
就在此时,远远的传来皇上驾到的呼喊,在金吾卫的管理之下,整条朱雀大街上的百姓,乌泱泱的跪成了一片。
站在人群后面,还叼着桃子的萨摩多罗,一下子变得十分的扎眼。拦在前面的金吾卫一眼就看到了他,拿长刀指着萨摩,呼和他跪下。
萨摩多罗愤愤的咬了口桃子,用力的嚼了两口,朝着那金吾卫翻了个白眼,然后撒了手里的木板车,在人群的最后面,支着下巴蹲下了。从前排看,倒是和那些跪着的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
李世民登上朱雀门的城楼,左右陪伴的,一个是韦贵妃,一个就是那离尘居士。李世民的身后,一排的皇亲国戚,一排的朝廷重臣,看得出来,李世民还是十分重视今日的,特别是有之前的流言传出之后。
萨摩多罗瞟了一眼城楼上的人,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重臣,都没有李郅的身影。
“陛下果然心忧百姓啊,连狐仙娘娘都请到了。”百姓看到城楼上的离尘居士,不少人倒是窃窃私语了起来,言语之间,倒是忘记了之前的流言,纷纷赞叹皇上祈福的诚心来。
“……蒙天子之佑,祭天地祖先,祈风调雨顺,天下万民为之庇佑……”朱雀门之上,礼部尚书持卷诵读。
城门之下,百姓寂静无声,专心聆听。毕竟那么多人的父兄都在军中,谁人不想边疆太平,我大唐将士百胜不殆。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谁人不想长安城恢复繁华和乐的生活。
礼部尚书吟诵完毕,请李世民将福泽之水倾撒于城门之下,浸润长安的土地。
李世民从离尘居士的手里,接过琉璃盏,一气呵成,将水倾撒了下去。见到此情此景,长安百姓纷纷匍匐下身子,大呼陛下圣明。
这时候,从朱雀大街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马蹄飞奔的声响。现场原本就是一片寂静,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便显得十分的引人注目,大家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了过去,就连城门之上的李世民,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一匹战马由远及近,朝着朱雀门飞奔而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虚弱的趴在马背上。
“快看,是个将士!”人群中有人惊呼。
沿途的金吾卫中,有人想要阻拦战马,奈何马蹄翻飞,一路飞奔,已经冲到了朱雀门下。守在城门下的几个金吾卫一拥而上,牵制住缰绳,总算是将马控制了下来,没有一路闯进皇城里去。
战马停下,那马背上的人,血透衣背,看着已经是奄奄一息。此时,那人挣扎着张开了眼睛,摔下马来。
“这是从边疆回来的将士吧!”
“看他浑身是血,莫非又战败了?”
“怎么办,我的阿郎还在军队里,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这浑身浴血的将士的出现,彻底打破了现场的平静,就算是有金吾卫维持秩序,但架不住百姓们都抬头探脑的想要一探究竟。
“这下面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世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斋戒加上休息不好,他眼睛下面似乎有乌青的一片。
因来的是将士,兵部尚书顾铭章听到皇上的问话,立刻下了城门去查看情况。
“皇上……告诉皇上……凉州城……守不住了。”那将士见到顾铭章,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了染血的战报,气喘吁吁的说到。待到顾铭章接过战报,那战士双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那将士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靠近城门的位置,还是有不少百姓听到了他的这句话。一时间,人群之中好像是炸了锅。
“完了!凉州城破了!”
“天哪,突厥人要打过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的祈福根本没用,老天都不保佑大唐了!”
百姓之中,什么声音都有,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话,却分不清,到底哪句话,是谁说的。即便金吾卫想要阻止大家,但悠悠众口,又岂是他们能堵上的。
顾铭章让人将那将士抬下去治伤,只是看他的样子,也是凶多吉少。顾铭章拿着带血的战报,返回城门之上,将战报递给了李世民。
看到这上面的文字,李世民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凉州城已经在风雨飘摇中,将军沈海以身殉国。
“回宫!”此刻,再不是考虑祈福的事情了。李世民将战报捏在手中,点了一干重臣的名字,打算立刻回宫商讨对策。
突然,只迈了三步的皇上,还没走到楼梯口,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上面的异况自然也逃不过城门下百姓的眼睛。一时间,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萨摩多罗退到人群的最后面,单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第十九章
公孙四娘一觉睡起来,这凡舍的大堂之内竟然是坐满了客人,不三不四正在殷勤的给客人们端茶递水上点心水果。
客人多代表着收入多。四娘惊讶的转了一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过,公孙四娘一转身,就看到萨摩多罗懒洋洋的趴在柜台上,无精打采的,像是在假寐。
“啊——”公孙四娘一把拧住了萨摩多罗的耳朵,直接把他从柜台后面拎了起来。
萨摩多罗挣扎着把自己的耳朵从四娘的手里救了下来,没好气的抱怨:“干什么,没看到我在睡觉啊!”
“你偷懒偷到这里来了,这么多客人,赶紧给我招呼去!”
“招呼什么呀,他们就想找个地方闲聊喝茶而已,不三不四都送了茶水上去了。”萨摩双手抱臂,朝着四娘飞了个白眼。
“闲聊?一个个躲在家里这么久了,怎么突然想聚在一起闲聊了?”四娘不明所以。
“四娘,你还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吗?”上官紫苏在李郅的陪同下,走进了凡舍。
“我不知道啊,”四娘摊开双手,一脸茫然的转头看了萨摩一眼,又好奇的望着紫苏,“出什么事情了?”
紫苏落座,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公孙四娘,包括祈福之时,边疆战士传来的战败消息,还有陛下在朱雀门昏迷的事情。
如今凡舍里这些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百姓,谈论的自然也是今日的这两桩事,不管哪一件,都足以让整个长安城人心惶惶,危机四起。
“不过,有一件事情,宫外的人暂时还不知道。”紫苏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才小声的继续说。
“其实,在宗庙的时候,还是出了一件事情。在祭祀先祖,上香点蜡的时候,陛下衣服上的龙,褪色了,幸好当时,是备了另一套的,这才应付了过去。不过回宫之后,这尚服局的司衣、典衣、掌衣还有女史,都被下了狱,只不过现在陛下的身体要紧,才无暇处置他们。”
当时在宗庙的时候,李郅就觉今日的祭典特别的冗长,原本他以为是有那离尘居士在,才有了特别的流程,后来宫里闹了一通,才知道,竟然是陛下的衣服,那龙纹图案,在宗庙中完全褪成了白色。
听了紫苏的描绘,萨摩多罗的脸上满是不屑:“这么点小把戏,也敢拿到宗庙去玩?”
“果然是人为搞鬼?”李郅问。
“自然是,不过是用了西域一种遇热褪色的染料而已。宗庙之中相对阴冷,陛下点香的时候,应该是最靠近烛火的时候,那么多香烛让周围的温度变高,染料自然就褪色了。不是什么高明的把戏。”萨摩多罗向几人解释。
“可这不是非常容易查出来,只要检查陛下的那件衣服就可以了。”上官紫苏一脸的疑惑。
萨摩没有回答她,倒是转向了李郅:“陛下在朱雀门昏倒,回宫之后如何了?”
“你别问他了,他也不清楚。”还是上官紫苏接过了话头,李郅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不过他举起茶杯,掩饰了过去。
“陛下,目前为止还在昏迷,整个太医署的太医令、太医丞、医监、医正都在宫里守着,不过——”紫苏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继续往下说,果然目前的情况并不好。
皇上在朱雀门晕倒之后,立刻就有随行的太医令一路陪同检查身体,可是凭借他们多年的行医经验,却完全找不出陛下昏倒的原因。各种让人苏醒的方式,都尝试了一遍,可李世民就是无法醒过来。
回宫之后,整个太医署都出动了,却完全没有人能看出陛下究竟是怎么了,不知是突发疾病,还是身中奇毒。
李世民原本眼睛下面的青灰色不见了,整个人倒是看上去面色红润。如果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突然昏倒,此时此刻的皇上,看上去就像是在安睡一般。
但是,皇上的脉搏又跳得十分不寻常,不仅不像一般昏迷的人一样脉象微弱,反而比清醒的时候,跳跃的还要蓬勃有力,倒像是正在奔跑一般。
李郅和上官紫苏往凡舍来的时候,从宫里探听到的消息是,李世民开始发起了高烧,而他的身上,各条脉络凸显,呈现出了紫红色。
如今,除了守在陛下身边的太医令和太医丞,整个太医署的人,都开始翻阅典籍,寻找救治陛下的良方。
“紫苏,你怎么比李郅还清楚宫里的情况。”公孙四娘摇着团扇,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李郅。
“我与宫中几个新晋的美人、才人还算交好,打听起消息来,肯定比李郅方便,”紫苏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萨摩多罗察觉到了,也只当没看见,“另外,我以前也翻阅过不少的医典、药典,所以太医署也派了医监来问过我情况。但陛下这种情形,的确闻所未闻。”
“李少卿,我们聊聊。”听完紫苏对于皇上如今情况的描述,萨摩多罗收敛了所有的表情,从柜台后面率先走了出来,径直上楼去了。
四娘见萨摩多罗这样的神情,也不拦着他,反而是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对着李郅说:“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第二十章
“萨摩,找我何事?”
李郅上楼的时候,已经在走廊上看不到萨摩的身影。他想了想,直接去了萨摩的房间。开门进去,果然见到萨摩多罗正靠在窗口坐着,抱着一只膝盖,安安静静的望着窗外。
李郅走到萨摩多罗的身边,猝不及防的,见到了萨摩毫无防备又满脸挣扎的表情。
萨摩看似在望着窗外,眼神却是全然的放空,完全没有聚焦在任何点上。他咬紧自己的下嘴唇,完全没有意识到,嘴唇上已经隐约被咬出些许的血丝。
李郅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放在萨摩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