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扶起一旁受伤弟子,内伤无碍、麻烦在于毒血渗透,寻常医术根本无用,嗔道:“要杀就杀,用这样的法子害人,太过分了!”
云凡眉心微蹙,只道:“我不想与你们为敌,交出解药。”
却听奇飞冷笑一声,道:“解药……?”
言罢话锋一转,词锋犀利,道:“我族天生毒血,何来的解药?只因异于凡人,就遭他等迫害,现在不过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也让他们知道毒血在身,是什么滋味罢了!”
小蛮面色涨红,气愤不过,探手囊中,却听奇飞道:“姑娘是少主朋友,我等不欲与你为敌……只是姑娘可要明白,我族天生与毒为伍,凡人之毒,根本伤不了我身。”
此际龙幽出言道:“这位小兄弟,你等在此……可是贵教主有话要带与小姜?”
洛奇飞点头道:“不错,教主有令,若见少主,请锁妖塔下一行,我等不会阻拦。”
少年长qiang一振、身后半魔子弟俱个退下,间有一名女魔擅使双剑,上前道:“蜀山二圣青石和玉书可是在此?”
正是洛祈年。
云凡蹙眉道:“你们要干什么?”
却听洛奇飞沉声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等杀我父亲与叔叔,今日我要搦战他二人,为父报仇!”
三人听罢,面色丕变,青石正是五行阵阵主,倘有不测,只怕阵势不保,云凡双剑一振,凝眉道:“要动他二人,先从我们尸体上过!”
奇飞神情不动,淡然道:“少主……你当明白,教主此时请你过去,是顾念父子情谊,不欲痛下杀手,诚然,你等若要阻拦,此也正是惟一机会。”
话虽如此,云凡仍自岿然不动,奇飞正色道:“少主,无论你身份为何,蜀山弟子也好,净天少主也罢,你救教主之时,只是人子身份……你我立场不同,但年岁一般,慈孝之心,你我共之,可我此生再无缘得见生父,骨肉分离之苦,你岂非也是懂得?”
云凡显见动摇,洛奇飞再道:“魔君大人恩慈,许我此战孤身上阵……我净天教半魔为正道不齿,却决非卑劣宵小,我洛奇飞替父报仇,是单枪匹马,决不以多胜少,我说到做到!”
姜云凡终于放下双剑。
小蛮一惊,还待再言,龙幽截断她,道:“‘杀人者,人必杀之’,这不是我们能干涉的事。”
云凡点首道:“不过人间还有一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为父报仇,我没法替两位师叔拦下,可这里的弟子是无辜的,很多人二十年前还只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小蛮说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与其这样残忍地杀死他们,不如给个痛快。”
奇飞听罢,默然片晌,颔首道:“……我可以给他们解药。”
言罢一顿,神情认真,道:“不过请少主记住了,我洛奇飞认同的,是不滥杀无辜的想法,不代表人魔双方立场。身为净天教魔君之子,你本应当站在我们一方……”
二者擦身而过之际,云凡听他言道:“你要记住,你有一个好父亲……不是魔君大人,今日起,人间将再无蜀山剑派!”
云凡内心震动,不解其深意,奇飞一行已然登上璇光殿,小蛮低声道:“小姜,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姜云凡轻叹一声,摇头道:“既然爹要我们去锁妖塔见他,就是惟一的机会!”
言罢看向受伤弟子,道:“怎么样,还有救吗?”
龙幽扶正一名弟子服下药后,点首道:“解药确实有效……”
却是一声叹息,道:“想想一路行来,净天教虽则屡屡与蜀山冲突,但的确说到做到,除了营救魔君与攻破封印之外,确无卑劣行径,并不如世人传言一般……”
云凡听罢,黯然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管怎样,都要阻止爹,决不能让封印被打破!”
小蛮与龙幽对视一眼,坚定道:“说得对,我们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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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法吞下一名守阵弟子,化而成其形,啧啧几声,道:“大哥,到底是修仙门人的灵肉,味道就是不一样!”
手下毫不含糊,足尖一挑、将弟子遗落长剑握在手内,唰唰几声、使得竟是蜀山剑法!
那弟子师兄目露惊骇,斥道:“妖怪,休得猖狂,我要替师弟妹报仇!”
项法大笑一声,用那弟子面貌、上前就是一剑,道:“妖怪……哈,好一个‘妖怪’,小爷我做神仙的时候,你祖师爷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姜云凡来此时,正见项法一剑斩下师兄首级,还道同门相残,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项法端看他两眼,撮嘴一声口哨,唤道:“大哥,少主来了,咱要放他过去吗?”
话犹未已,却见锁妖塔前、一只巨大黑豹跃然而至,低吼道:“废话!你难道连少主都想吃了吗!”
言罢散去一身妖力,化回人形,恭敬道:“少主,我乃豹妖一族统领项章,这是舍弟项法,我等率兵在此镇守,主上有令,若少主前来,还请塔内一行。”
项法不耐世俗,此时见大哥恭敬以礼,亦是有样学样,道:“嗯,少主好?啊呀,你们凡人的礼数太麻烦了,咱们是豹子,干嘛要学他们,主上就很好,从来不要咱们这样。”
姜云凡蹙眉道:“你既然是豹妖一族,为何扮作蜀山弟子?”
项法循他目光、看向一身布衣道靴,哈哈大笑道:“光顾着说话,忘了还套着别人的皮囊了,嘿!”
亦是散去妖力,化为人形,果见与项章十分神似,事不宜迟,姜云凡也不多话,只道:“他们是我朋友,我们三个现在就要进去。”
项章振臂一拂,前后左右、四下划下道来,仅容三人通过,但有蜀山弟子来攻,顷刻就被左右黑豹张口侵吞、无一活口——
只等云凡三人下到塔内,项章长啸一声、豹妖众皆听命,立时化回兽形,听族长道:“我等誓死严守锁妖塔,凡人敢来,见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众人齐声应诺,咆哮之声、响彻云霄,项法哈哈笑道:“大哥说的好——”
赤色兽瞳彰显喋血意味,嘶声道:“凡人……杀光!!”
与此同时,魔君父子、终于对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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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看向姜云凡与龙幽。
一者是他血脉延续、存在先天共鸣,另者——
当日逆天阵破出血玉之外,扫正龙幽第一眼、酷肖龙溟之面容,他便知晓此乃故人之弟……
想来,当年龙溟买下那对兄弟螺,终是不曾送到该送之人手中。
黄衫少女曾言螺中喁喁轻语、亦再没有人能听到。
魔界水源堪忧?
血手汇报此事时,姜世离仅止眉心微蹙,冷笑道:“枯木,你倒是好算计。”
却也无妨。
如今三神器在手,他自有方法恢复魔界水脉,以此给教众一个安身之所。
魔君抬首、瞭望塔内玄黄封印,想来二十年前,亦是故人在此破而后立、以兵解为代价,重塑两界封印,自此英雄埋骨、忠魂不再,当时内心动容,才跨出一步、托起故人尸身……
只是事已至此,又能几何?
此际面向骨肉至亲,譬如二十年前一幕,却是心如止水、比之当年更淡然——
早已千帆散尽,还有何事可动摇他?!
魔君不过拂袖一振,魔息立时扶摇直上、冲天而起,当真锐不可当、难于匹敌,凝眉道:“笑话!”
三小辈难撄锋芒,那怕功聚全身、仍是逼退一步,魔君沉声道:“我族本就隶属魔族,纵然半魔之身,只要到达魔界,合煞气修炼,假以时日,自可抛却凡血束缚、臻至化境,缘何去不得魔界?!”
姜云凡神情焦急,呼道:“爹,师父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你这样强攻蜀山、破毁封印,要造成多少生灵涂炭,为何你冥顽不灵,要与人为敌?!”
姜世离散去周身魔焰,三人顿觉呼吸顺畅、压力骤减,魔君凝望云凡,目中闪过一丝难言,负手道:“我本是魔,与人自是毫无瓜葛,人若不犯我,我又何必犯人……云凡,你不妨问问你身边这位魔族朋友,人类是如何看待我族?”
姜云凡语塞,转而望向龙幽,后者苦笑摇头,似有难言之隐,魔君冷笑道:“夹道生存,本就不易……云凡,你生而为半魔,如若是你,当如何?只因生不能为人,就遭人遗弃,肆意滥杀,苟活于世毫无尊容。……人类,欺我太甚!”
云凡显见两难,但身后是蜀山、是师父和同门师兄弟,还有其他人——
老爹、方叔,采薇、皇甫大哥……外公、外婆……还有小姨,一路遇到之人,有善有恶、亦有喜有乐,寻常百姓哪管江湖事,可一旦封印被破、魔族大举入侵,所有人都难以幸免……
姜云凡摇头道:“爹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可是那不一样!”
少年神情坚毅,直视父亲,朗声道:“人类残杀半魔,是人类的错,可妖魔害人,也同样有罪!这人世间还有很多人,他们没有心存芥蒂、欺凌弱小,他们是无辜的!爹你不能一视同仁,现在打破封印,魔族进攻人间,到时怎么办?难道……难道你当真要一统两界?!”
云凡呼吸一滞,目中痛色,垂首道:“娘……娘不希望这样的!”
姜世离不语,他自不会任魔族擅闯人界、造成生灵涂炭,一旦通往神魔之井,他便会启动法阵、封堵井口通道,但这些,姜云凡不会懂,他不是血手,亦不是净天教随魔君浴血征战的半魔,他还太年轻,看不懂父亲目中、此刻隐隐恻动的光芒——
父子兵戎相见已是痛极,料想不到两心相隔……当真如此之远!
眼见父亲默然,姜云凡更是心寒,显见误解,道:“你……真要那样,那我只能阻止你!”
此话一出,三人明显感觉到、魔君的神情变了。
姜世离冷笑一声,敛去一概神情,目中止水无波、再不复怜惜,拂袖道:“来吧!就让为父看看,吾儿有何能耐,可迫我罢手!”
龙幽不欲二人相争,一声“且慢”,出言道:“伯父,祈恕小侄多言一句,相信血手护法俱以相告,我魔界的确也曾富庶宜人,只是数十年来水源渐枯,以至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各国为此争战不休……伯父率部迁往魔界,本是无可厚非,但眼下如此之境,未必不是又陷水深火热、难以立足,还望伯父三思,切勿中有心人之计。”
来此人间一番周折,龙幽早已明了二十年前覆天顶一战与人魔冲突,大抵正是当年龙溟与魔翳设计密谋之事,眼见魔君如此决然,恐怕亦是深受蒙蔽,孰料姜世离竟是一声冷笑,道:“你与龙溟是何关系?”
龙幽讶然,却是面色不改,恭敬道:“……正是家兄。”
魔君毫不意外,点首道:“那好,我且问你,若有人将性命交付于你,你当如何自处?”
龙幽联想龙溟、无疑笑容发苦,涩声道:“自然……不负所托。”
姜世离神情淡然,道:“如此,何必再言。”
言罢话锋一转,尽显霸者威仪,欣然道:“至于水脉……神农鼎本属炎帝,我蚩尤一脉乃神农后裔,比之人类更善于运用。昔日你兄也曾以神农鼎之力,破除女娲封印——”
魔君容色转冷,沉声道:“魔族贵胄尚且如此,何况我蚩尤之后!届时催发水灵珠,以神农鼎熔炼灵珠之力,何愁水源不成?”
龙幽闻言,当真愕然道:“……伯父成竹在胸,显见早知魔界气候恶劣,早已寻得解救之法?”
姜世离负手道:“我族从未将魔界视为圣地……但与人界相比,本就分属同源,冀望回归故土有何不可。但魔域自成一界,想必有其生灵在内,有人自有纷争,与人界无异,如何能接受外来之人——”
言道此时,魔君威压骤然而至,沉声道:“尔等以为,我净天教当真毫无筹谋,就妄图攻破两界封印,逞匹夫之能?!”
莫说龙幽,就连姜云凡与小蛮都大感愕然。
细想下又确实如此——
覆天顶历时五年,号令十万部众,二十年前一战虽则元气大伤、以至显露颓势,但经年韬光养晦、玉韫珠藏,虽不复当年鼎盛之时,但以目下实力,仍可让正道疲于招架,仅止护法血手一人,就可力撼七圣两人,尚且游刃有余、半分不显弱势。
若非准备就绪、布置妥当,如何敢与天下为敌?
譬如龙幽自己,若然易地而处、他是魔君,当年发起争战之时,早该拟定详尽战略、揣摩各种可能,更为部下谋划出路,如此、才可以备不时之需。
所谓拔寨前行、步步为营,说的正是此时。
以魔君今日言行、不难看出当年一战,早将战前部署妥当,而在计划攻山年间,更对魔界地势、各国实力详加揣摩,分析各种利弊结果,城府之深、不在某人之下。
当真……非无谋之辈。
龙幽轻嘲一声,暗讽道:“兴许你二人精心雕琢此枚棋子,是为今日所用……可惜,殊不知早被反来利用啊!”
姜世离虽不知龙溟身份,但从适才言谈中就可看出,之于兄长来此人间目的、魔君有所思量,又闻八国分裂、各自为政,自不会将魔界视为圣地——
不愧……蚩尤魔君,岂能轻易为他人所用,魔翳啊魔翳,你毕竟还是太小看他!
话到此时,当真无话可说。
既然双方无意罢手,战事自然不可免,此际一触即发。
然则姜云凡心头茫然、几分寥落。
他承诺七圣务必阻止魔君,但父亲适才之言、又在脑中轰然炸响——
自己也是半魔,或不曾经历净天教众所言过去、无法亲身体会,但当日唐府之中,只因魔君之子,便人人得而诛之、叫嚣谩骂,一刻未停,若非众友回护,当真还可安然脱身,甚至拜入蜀山门下?
姜云凡深知答案。
可他必须站出来……
如若父亲打破封印、以至祸及苍生,自己无一作为,又岂能安心!?
退一步而言,他的养父、恩师、亲友俱是凡人,他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战死!!
云凡看向父亲。
魔君瞳色乍深、却无一丝波澜,与当日覆天顶上、父子乍见截然不同,淡到读不出一丝心绪——
这就是魔君。
强大、凛然,毫无破绽,让人望而生畏。
其实,无关正邪、也非人魔对峙,只为胸中大道而生觉悟,此种与自己,又有何分别?
因而……
何以他们父子,就注定要刀兵相见,无法相融?
少年心怀不甘,可他依然扬起双剑——
迎难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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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凡是半魔。
且是身具蚩尤血脉的半魔。
与分得魔君蚩尤之力、继而觉醒自身魔力的血手不同,姜云凡是姜世离之子,血脉承继之力更强,若能一心修习净天教心法,异日魔功造诣,必在血手之上——
此正枯木之所以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谋夺蚩尤之力之因由。
凡人若经修行、激发身中五灵之力,大可脱胎换骨、臻至化境,若得机缘,还可羽化飞升,登临仙界,却不过一界地仙罢了。
诚然,这已是万中选一、世所罕有。
魔族则不同。
真正强盛的魔,是惟有能与诸神匹敌的生灵。
譬如蚩尤,魔族先祖、兽中霸者。
那怕魔界历经动荡,列国争抢、群雄割据,太半魔族依然信奉蚩尤绝对神威。
姜云凡拥有无限可能,可他偏偏选择了人道——
引用凡人修仙之法、甘为凡血束缚,虽则机缘巧合、臻至化境,却也不过小有所成,远非血手敌手,何况是真正觉醒蚩尤血脉的魔君、姜世离。
但姜云凡毕竟是半魔。
神魔之井中触碰石碑刹那,与生俱来血脉之力、仍是汲取部分蚩尤之灵,仓惶变招之时、难免魔功路数——
少年冲天一跃,一瞬暴发蚩尤之力,自己还未察觉,但姜世离目中却有一丝欣悦。
如同每一个父亲在孩子呱呱坠地、继而牙牙学语时,守护身侧伴他成长一般,姜云凡释出魔气、虽非自愿,无疑却与魔君周身气息争相交融,仿佛一经触碰、已然彼此熟知,相识,而非长达二十年之别离……
追逐、玩耍、嬉戏,疼惜、怜爱、挂怀,等等。
如此理所当然,情真意切。
姜世离负手卓立,只做壁上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