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之间,模糊的人影刹那没入视野死角,被气流扰乱的雪花横飞出去,西法心下凉了半截,匆忙持刀滚地,避开伏击。
下一刻,长腿裹夹着劲风横扫而至,正中树干,发出“轰”的一声闷响。这一下势大力沉,完全不遗余力,震得树影晃动不止,积雪抖落,栖息的黑鸟惊惧啼叫,扑棱着翅膀四散而逃。
默默围观的雪橇犬状似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伸出狗爪,指节绷紧,对三殿下的背影贱兮兮地亮了亮利爪,但碍于主人在场没敢补刀,而是继续摇晃着毛尾巴,幸灾乐祸地看戏。
不远处,苏逝川从容落脚站定,侧头,轻飘飘地斜睨向西法,客观评价:“反应不错,看来是有些底子,谁教的?”
西法被“前炮|友”近乎丧心病狂的试探方式惊了一下,见对方不动,他也不敢再贸然作死,起身后掸了掸身上的雪沫,如实回答:“他叫雷克斯,以前是我大哥的皇导师,后来叛了,现在是联盟主帅,你应该听说过。”
苏逝川对于这个名字有些意外,毕竟从前除了正式战略会议,西法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雷克斯,更别提两人还有这层私交了。
“是听过。”苏逝川道,“你们很熟?”
西法只当是寻常地随口一提,也没多想,“嗯”了一声,说:“我跟大哥关系不错,他疼我,不管学什么都喜欢带我一起。雷克斯虽然现在叛国,但从前对大哥忠心耿耿,可能是爱屋及乌的关系,所以他教我的时候也挺尽心的。”
苏逝川缓慢点头,脑中不免回忆起当初西法跟雷克斯两败俱伤的那一战。现在想来,雷克斯身为联盟的最高主帅,却亲自迎战西法,以两人在各自阵营中的地位来说,确实是不太对等才对。
难道说他是有其他目的,所以才会亲至战场?
那时候受到信号干扰,前线通讯有长达半小时的屏蔽,在这段真空时间里,他会对西法说些什么?
苏逝川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曾经知道答案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可是现在他却不能问出口。
等不到对方开口,西法看苏逝川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终于忍不住问:“所以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你没有搭档,”苏逝川回过神,心平气和道,“我来做你的搭档。”
西法听闻顿时笑了,不怀好意道:“苏教这个后门也要给我走?”
苏逝川:“……”
本来只是偏心护短,结果被他这么一解读全变味了。
苏逝川被这小混蛋猥琐的头疼,懒得再废话,直接把人撂倒按在地上干脆利索地打了一顿,就是没舍得用狠劲儿,而且专挑了肉多的地方下手。西法起初一脸惊悚,后来发现也不是特别疼,索性趁着近身的优势各种占便宜。
七十看不下去了,自觉杵在这儿碍眼,于是调头钻进灌木丛,暂时溜了。
半小时后,十七捡了圈树枝回来,见自家主人教训完孩子,正坐在一截枯木上抽烟,也不说话。被打了屁股的三殿下倒跟没事人似的,捧着电子地图圈圈点点,听见动静还抬头看了十七一眼。
“它不是狗吧?”西法问。
十七用尾巴扫出块干净地方,铺上层枯叶,最后把树枝归拢码放好,乖乖退到苏逝川旁边,朝西法呲了呲牙。苏逝川切开一枚燃料弹,倒了少许液体在树枝上,把抽剩的半支烟往里一扔。
燃料触火即燃,不一会儿便将枯枝烧得“噼啪”作响,火升起来以后温度提高,周围变得暖和了不少。
苏逝川摸了摸十七的头,对西法说:“它是一台具备独立思想的人工智能,可以拟态成不同生物形态,名叫十七,是我的搭档。”
十七歪头看向苏逝川,耳朵动动,心想你不是主人么?搭档又是什么东西?
两人对面,西法看着十七,脑中也在想,这智能体看着还算正常,而且挺单纯的,应该不属于“混蛋”的范畴。
“对了,”他转而看向苏逝川,说,“老师,你擅自过来帮我是为什么?”
随着称呼转变,苏逝川不甚明显地愣了一下。
西法没等他回答,兀自继续道:“是觉得我不行?还是有人吩咐你这么做?或者——”话说至此,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玩味道,“或者是因为咱俩睡过,有感情了?”
十七:“……”
苏逝川:“……”
十七没脸听,耷拉下耳朵,闭得紧紧的。
苏逝川眸底带笑,沉默半晌,说:“都不是,我有自己的原因,而你必须留下来。”
“也不怕被其他人知道了,说你这个总教不公平?”
“从你的名字出现在我的学生名册里的时候,会觉得不公平的人恐怕早就开始这么觉得了。”苏逝川淡淡道,“况且公平本来就是相对的,在帝国乃至整个星系,并不是谁都有资格享有。公平是争取来的,靠实力,并不能等着别人施舍。”
“我把加试的规则制定得很宽松,没限制组队,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挑选搭档,人数不限,你觉得当组队遇见落单的,这公平么?”
“况且——”苏逝川又捡了些枯枝扔进火堆里,摇曳的火焰窜了一下,将男人英俊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昧,看起来分外阴险狡诈,“我也没规定不能找教官或是工作人员帮忙,从离开驻军基地到抵达预定坐标点期间,你们有充足的时间说服、甚至是贿赂随行的军官们,只是你们没人敢想,也没人敢做罢了。”
西法一怔,看苏逝川的眼神登时就有点不一样。
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正派严谨,怎么歪门邪道的理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还都那么大义凛然,连点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这是考核的加分项之一,”苏逝川掸掸掌心的雪沫,轻描淡写道,“从事情报工作就是要善于利用身边的一切,包括人。”
西法:“……”
三殿下叹为观止,更叹为观止的是自己竟然被歪理说服了!
苏逝川说:“除此以外,选择组队而非单独行动的会被优先录取。组队后,在加试临结束前解决掉同伴,将呼叫器全部纳为己有的会被优先录取。击败目标,且不替对方按下呼叫器的人,同样也会被优先录取。”
西法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不解道:“你就不怕自己培养出一群毫无人性的怪物?”
“谁说特工不是怪物?”苏逝川笑着反问,“‘多保一’是渗透工作最长使用的方法,你的同伴随时需要牺牲,很可能就是在你眼皮底下,或者必须死在你手里。西法,你问问自己,正常人做得到么?”
西法不置可否,没有回答,就在苏逝川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却听见他轻声问:“你都做到了?”
“我经历过一个任务。”
隔着氤氲的火光,苏逝川注视着西法的眼睛,声音柔软而又平静。
“他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我知道他还活着,那时候只要我能尽快赶过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是主导那次计划的人让我选——是选择独自完成任务,还是放弃任务,赶去见他最后一面。”
苏逝川嗓音轻颤,仿佛濒临哽咽的失控,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个不经意的错觉。
西法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被人握紧了心脏,窒息而痛苦,却又有缠绵的触感,似乎施加这份痛苦的家伙同时也在低头亲吻那颗鲜血淋漓的心。
“我没选他。”终于,他听见苏逝川说,“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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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话音终止,两人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尽管讲述人说得平铺直叙,冷漠客观,但依然难掩字里行间那股子显而易见的血腥味。西法即便不能感同身受,却多多少少也受到了影响。
两人接触不多,但是在他的认知里,苏逝川永远是八风不动、游刃有余的。他是个自制力格外优秀的人,成熟隐忍,老道得不符合年龄,鲜少会让情绪外露。可在说出刚才那番话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有波动。
看来是找到那个“混蛋”了,三殿下默想,只是没想到会是个已经去世的人……
本身就百毒不侵,现在心里还有个阴阳两隔的白月光,这要怎么走心啊?
西法顿时非常纠结。
在他对面,苏逝川已经调整好了情绪,神色清冷如初,抬腕看了眼通讯器。眼下还不到晚上九点,时间尚早,通常来说野外第一晚都是综合状态最好的时候,不需要过早休息,但争夺游戏性质不同,跑太快反而会适得其反。
确认好时间,苏逝川注意到还有几条未读消息,发件人显示均为“阿宁”,内容都跟加试进度有关,没提其他事。
按照计划,加试前两天他们都会留在驻军基地,第三天下午才会返回军校准备接应通过考核的新生。两人同专业出身,阿宁年纪再轻也是入了行的正规特工,“听查探看”这些基本素质一样不缺,苏逝川在不在基地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种时候“清楚却不点破”往往是聪明人的做法,聪明人难得,但也同样难以轻信。
苏逝川对这个阿宁的印象不错,最近几天一直在回忆。
只可惜过往一生他在军部接触过太多的人,想要从谁身上发现破绽,进而对应上一个擅长伪装和易容的特工,这本身无异于天方夜谭。
想到这儿,苏逝川退出收件箱,暂时不去管那些未读消息,抬头看向西法,说:“今晚不走了,你早点休息。”
经他这么一说,西法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还没向苏逝川提自己跟奥斯汀的约定,忙道:“不行!”
苏逝川原本打算去周围查看情况,闻言又重新坐了回去:“怎么?”
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西法出于本能很信任他,索性将飞行器上的安排和盘托出,最后说:“就是被你打了一顿的那个奥斯汀,除了人有点愣其他的都还不错,所以打算组队试试。”
苏逝川听完就笑了,道:“敢在加试里冒险组队的都是聪明人,不过你还是得小心点,以免最后被别人切了呼叫器。”
“这个你放心,我也不是随便选人的。”西法十分狡黠地一勾嘴角,走过来坐到苏逝川旁边,低声说,“如果我没记错,他父亲是机甲陆战队的一个中将,年纪不小,但军衔只比你高一级,而且还不是重要职位,说直白点就是有军衔没军权。”
“现在全帝国都知道我二哥即将继位,巴不得趁他还是皇储的时候刷个脸熟,杜科尔中将也不例外。然而二哥没那么好见,不像我这个成天无所事事的三殿下,所以中将先生年初给我送了不少东西,还打算引荐独子给我认识。”西法闲得无聊,执起十七的两只前爪,像对待普通犬类那样跟他握了握。
十七:“……”
十七非常无语,扬起长脸看苏逝川,意思是,我能咬么?
苏逝川按着脑袋又把那张长脸掰回去,用行动回答,不可以。
十七:“……”
十七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见色忘义。
雪橇犬毛厚,身体十分暖和,西法给它梳理毛发,顺带着还能焐手。十七被伺候舒服了,整只狗安静下来,乖乖立在两人中间当电灯泡,吐着舌头哈哈喘气。
“当然,我们那时候没见成面。”西法说,“不过奥斯汀知道我,就算是为了父亲,他也不会随便对我耍手段。”
苏逝川对这套官僚味道十足的说辞倒不意外,而是问:“那你有没有打算阴了他?”
“没有。”西法坦言,“我承认不是完全没考虑过,但后来觉得不划算。我的想法很简单,你只留十二个人,奥斯汀应该在有能力留下的那批里面,与其阴他一次让他恨我,不如在身边留下个同伴。”他抬眸看向苏逝川,“老师,你觉得呢?”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苏逝川凝视着西法的眼睛,看篝火倒映在那双湛蓝的眸底,形成一枚明亮跳跃的光。那声“老师”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年纪的西法口中,听他用那么认真的语气读这个词汇。
“你说的有道理。”苏逝川说,“你是帝国的皇子,就算从这个专业毕业也不需要进入情报部,你的姓名和身份将被永远保留,确实没必要对同届‘赶尽杀绝’,他们今后也可能会进军部各司要职,没必要为自己留下隐患。”
这话一出口,苏逝川怔了一下,片刻后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
西法没发觉他失态,笑道:“老师,你考虑得真远。”
“老师还需要考虑得更远才行。”苏逝川也笑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天我会带你去你们约定的地点。”
西法想了想,问:“现在多了一个人,你还会留下么?”
苏逝川:“你希望我留下我就会留下。”
“真不怕被别人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
“万一在背后议论你呢?”
“那就让他走。”
西法简直受宠若惊,还要再说,苏逝川却先一步站起来,脱下大氅,迎面盖在他脸上。
“天气冷,少说话,保存体力。”苏逝川跨过枯木,朝灌木后面走去,“好好休息,我就在附近。”
大氅带着体温,温暖而厚实,西法被蒙在里面一动也不动,仿佛被突然拥进了怀里那样,四周都是属于那个人的干净气味,像是冰天雪地中一次亲密无间的接触,然后他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硬了。
十七十分嫌弃地站起来抖抖毛,留下满脑子猥琐念头的三殿下,摇着尾巴追苏逝川去了。
距落脚地方不远有一条溪流,水速很快,到了冬季也不会结冰。军校虽然没有改造过凯特大陆的自然地貌,却特意净化了内陆水源,以便于满足进行定向越野或者实战演习的军校生的基本饮水需求。
苏逝川用水壶接水,打算带回去煮开,给西法明早醒来喝。
十七来到他身后变回人形,正要上前帮忙,却听见苏逝川说:“我来就行。”
“您对他也太好了,”十七说,“三殿下年纪还小,正好进军校磨磨那种玩世不恭的性子,您倒好,非得把他宠坏了不可。”
苏逝川一笑,站起来拧紧水壶盖子,回头看向十七:“有那么明显么?”
十七的人形依然是那副矜持俊逸的青年模样,全然看不出雪橇犬时的脱线,此时两臂抱胸站得挺直,一脸正色地看着苏逝川。苏逝川很久没见他这副样子,愣是被看得严肃起来。
“这还用说嘛?往你俩旁边一站,闻味就知道有一腿,都不用看!”十七清楚这话说出来有点不尊敬,所以说归说,声音却心虚地弱了不少,“您还一点不收敛,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被智能体数落的少将大人静了两秒,没忍住,笑了。
十七:“……”
“不要笑!”十七一本正经,“知道您在意三殿下,要不然也不会刚经历过灵魂回溯,就……”他没脸说,咳了一声掩饰过去,又道,“现在皇储不是三殿下,您也得到了暗示,他处境尴尬,您帮他可以,但不应该让别人看出来你没站二皇子的队。”
“这不是帮他,被有心人看见,反倒会害了他。”
闻言,苏逝川眸底的笑意散了,他直视十七的眼睛,淡淡道:“我知道。”
十七不解:“知道您还……”
“十七,你冷静点。”苏逝川走过去,起手按上他肩膀,安抚性地握了握,“我知道你急,其实我也是。”
“‘狩猎计划’启动至今过去了一个月,可我这个执行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作为唯二的参与者,很想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
十七刹那静了,半晌点了点头。
苏逝川了然一笑,道:“其实我心里很茫然,也很无措。”
“在这条被回溯的时间线上,只有我知道未来五十年的脉络,知道当终战打响,帝国会被联盟的战火攻陷,知道西塞会不战而逃,也知道西法会死在雷克斯的剑下。”
“可大局当前,我却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下手!”
那最后一声尾音被徒然抬高,溪流水声阵阵,但十七还是捕捉到那声音背后的失控。
苏逝川深吸口气,冰冷彻骨的空气一直冻入心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西塞昏庸无能,而且还间接促成了西法的战败,我不可能再对他尽忠。可是,如果我叛了西塞,又要怎么才能阻止帝国的灭亡?”
十七一瞬不瞬地盯着苏逝川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一语点破:“其实您早就做了决定,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