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废话。”林如海声音安稳,也不催林谨玉,只是淡淡瞅了小家伙一眼。
林谨玉无端端觉得有股无形压力,忙垂手道,“二表哥那人,我瞧着是不咋样,说是进学念书,可是在他房间里一张纸一册书都看不到。琏表哥,我没见着几面,外祖母家是琏二嫂子当家,外头的事都是琏表哥去张罗,听说琏表哥身上只捐了个功名,在家也是不念书的。还剩下一个环表弟是庶出,在府里也没人待见,那府里有头有脸的丫头婆子都能给他脸色看。先珠大表哥留下了个儿子叫贾兰,才二三岁的模样,珠大嫂子好像教贾兰念些蒙学认些字。按理二舅母是贾兰的亲祖母,儿子瞧着并不亲近。”
“你外祖母家也是累世官宦之家,没想到子孙竟不成器至此。”林如海熟知两个舅兄的性情,倒是对小一辈了解不多,没料到比他想像中的更加不堪,他已近天命之年,儿子有主见知道念书,以后定有出息,可毕竟年纪幼小自家人丁单薄。此次林谨玉去京都,林如海也有跟岳家亲近之意,想着日后儿子也有个兄弟臂膀,相互扶持。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是这种情形。
林如海听儿子说得头头是道,老怀大慰,又问,“那你觉得你这些表兄表弟竟无一可结交么?”
“儿子这才头一次去,母亲自出嫁后并没有回过京都,再亲的血缘离得远也得生疏。外祖母只有母亲这一个女儿,母亲在家时自然是千好万好。我这回去瞧着外祖母也是真心疼爱我,并不比二表哥差什么。”林谨玉道,“我也有心跟表哥表弟亲近,可说到底,我姓林呢,又不姓贾。如今还有爹爹娘亲看着呢,谁能对我不好?母亲跟二舅母听着就不对付,那边儿现在就是二舅母管家,我想着,外祖母在时还有个脸面,若是以后,真不敢想呢。”
“何至于此,舅母是外人,舅舅可是亲的。”林如海摆摆手道。
“舅舅是亲的,管的也只是外面的事儿。内宅不是全在二舅母手里么,现在琏表哥娶的就是二舅母的内侄女,琏二嫂子对自己的婆婆都是淡淡的,面子上的事儿,对二舅母却极亲热恭敬。她们是亲姑侄,二舅母对娘亲有意见,琏二嫂子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生出龌龊来。如今咱们家远在扬州,走动有限。真要拿什么大事相托,怕是靠不住。就算是有外祖母,外祖母毕竟年迈力衰,再者,到了真章处,外祖母也是贾家人,谁能真心为咱家考虑。”林谨玉仰头望着林如海黑中间白的发丝,感慨,你跟娘亲要是能多活十年也好啊。
林如海叹道,“咱们祖上是列候出身,到为父这儿,本无爵位相袭,皇上恩典,令为父多袭一代。到你这儿,就得靠你自己了。”
“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当然是自己最可靠了。”林谨玉眨眨眼,“爵位什么,也比不上自己有本事,看大舅舅就知道了。”
林如海笑斥,“混帐东西,敢拿长辈取笑。这话可不许在外面说,否则定要掌嘴的。”
“我就跟爹爹说。”
林如海气得笑了,“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说,省得我生气。”
“那我在心里偷偷想就是了。”
何谓世家,林家列候之家,袭爵四代,定有他独到之处。林如海不惑之年得此一子,心中百般疼爱,平日里除了命林谨玉念书外,更是手把手教林谨玉为人处事,规矩礼仪,一有空闲便将爱子带在身边教养。一来同爱子讲述与人相处之道,为主之尊,辖制下人之术,否则林谨玉也不会在管家时那么快查出奶兄私吞银钱之事来,得以在下人中立威;二来让林谨玉多见些世面,俗语说见多识广,自家这种门第出去的少爷定得显示出身份气度来。如贾母这种将孙子圈在身边像女孩儿一般娇养,在林如海看来实在是……妇人之见。
不说贾母如何教养孙子,在林如海看就是他两个舅兄的教育也完全不及格,一个只知花天酒地,一个不问俗务,只知承享祖上恩泽,全无上进之心。这也是贾府如今颓败的原因,空有公府之名,却无世家之风。
林如海道,“你外祖母家的情形,你心里有数就是。觉得不好,反正咱们离得远,少来往些就是。以后若回京,有了走动,你也不要显出疏远来。”
林谨玉晃着脑袋,有些不明白了,林如海笑,“那是你亲舅舅家,你远着,岂不是让人说你凉薄么?自己的母族,也没远了的道理。不过若是你舅舅表哥高门显贵,瞧不上咱们,这又另是一说了。”
林谨玉摸摸脑袋,嘿嘿笑了,忍不住问,“爹爹,许先生……”刚说了半句便被林如海一个眼神止住了,林如海道,“许先生留下的功课,你要好好做,他过了年回来检查,若是不好,我饶不了你。”
“知道啦。”
“还有,胭脂水粉,那些东西,不许碰,听到没?”若是林谨玉日后成天倒腾啥胭脂香粉,林如海自己先得气死。
林谨玉张开小嘴儿叹口气,“二表哥常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
林如海一把揪住林谨玉的小耳朵,逼近,呲牙冷笑,“要不要给你长长记性?”
林谨玉忙去护住耳朵,赔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叫儿子说,以表兄为镜,可以正心志呢。”如果想成为一个有休养有见识有志气有担当的四有青年,只要跟贾宝玉反着来就是。
林谨玉被林如海轰出书房,揉着耳朵回房休息。
第11章 谨玉拜师黛玉鉴玉
林如海给林谨玉找了个骑射师傅。
话是这样说的,“君子六艺,礼、乐、射、艺、书、数,骑射也在其中,不要你练成武功高手,强身健体就好。”
林谨玉是个自来熟,外加好奇宝宝。
于是,徐师傅只得耐下性子来解答小朋友的十万个为什么。
“师傅,您会不会轻功?”林谨玉双手比划着,一指院里没啥精神结了一层白霜的竹子,“轻飘飘的站在竹子上去?”
小东西真有想像力啊,徐师傅道,“那不是成神仙了。轻功也没人们说的那样邪乎,顶多是跳得比别人高些跑得比别人快些。”
“师傅,那您会不会单手劈石山,就这样,呯一下子,石头化为齑粉。”
“师傅,您会不会点穴大法,这样戳一下,就能把人定住?”
“师傅,您有没有内力,练多少年了,能不能先传二十年内力给我,帮弟子打通任督二脉。”
“师傅,……”
徐师傅静静的盯着林谨玉一刻钟,终于移开视线,林大人这儿子脑子没问题吧?徐师傅转身走到里间儿,盘腿坐在椅子中,闭目打坐。
“啊?”林谨玉无限失望,小脸儿垮了,眼神暗了,问,“师傅,那你是吃荤还是吃素啊?”
“师傅,你是和尚还是道士呢?”
“和尚都是剃头的,你有头发,怎么屋里还挂着观世音呢?”
徐师傅淡淡的睁开眼睛,没理会聒噪的小东西,伸手拿过高几上的茶盏,单手握在掌中,冷冷一笑。林谨玉就看到那只薄胎五彩玲珑盏像石磨碾过的黄豆一般,噼里啪啦化成一堆细粉,在徐师傅的指缝间缓缓的飘落到地上。
林谨玉的小嘴儿张得能塞下一颗鹌鹑蛋,徐师傅峻容,“闭嘴。”又开始闭目打座。
天哪天哪,绝代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脑袋中不断回响着“高手”二字,林谨玉飘回自己房间。
……
第二日,林谨玉挎着个青皮儿包袱到徐师傅这儿请安。
“师傅好。”
徐师傅略点头,眼睛瞄了那包袱一眼,心想,难道这是给他送礼来了?倒有几分期待。
“昨日弟子有幸得见师傅大显神通,弟子真是佩服。”林谨玉将包袱放椅子上,打开,亮闪闪的上百颗珍珠,成色不是上好,大小也不匀。
徐师傅皱眉,就听林谨玉道,“师傅,麻烦您帮弟子碾成珍珠粉吧。外头卖得多有不纯,我娘亲跟姐姐都身子不好,要用珍珠入药。家里人磨出的粉又不够细,嘿嘿,弟子就恬着脸来求师傅了。”
徐师傅气闷,又感慨弟子一片孝心,也不说话,抓起一把珍珠就要捏,林谨玉忙拿出个雕花白玉盒接着,不过一刻钟便得了满满一盒子珍珠粉,林谨玉边道谢边问,“师傅,您看我得练多少年才能磨珍珠粉呢?”
“二十年。”
林谨曲指一算,顿时美了,“那时我才二十五呢。师傅,我今天下午就来跟你习武吧。”
“随你。”
虽说要习武,喝过腊八粥后,林谨玉也忙碌起来,不要看他年纪小,他也是有交际活动的。林如海在扬州主理盐政,少不了人巴结。
林谨玉时常要出去见客,这倒是好事,或多或少总能得到许多小礼物,男人一般会给他玉玦手串玉佩笔墨之类的。若是跟着娘亲出去,则多是小金银锞子,梅花式、海棠式、笔锭如意式、八宝联春式、状元及第式,都是精巧可爱。林谨玉是个小财迷,白天打扮好了就盼着去见客,晚上趴在被窝儿里数银钱。
这事儿被贾敏拿来取笑,林黛玉笑道,“真看不出你这般财迷。”
“我这是会过日子。”林谨玉坐得稳稳地,已到年底,家家户户都准备祭祖了,基本上没人会这时节来,林谨玉才换下他见客专用的小红缎子镶毛边袄,穿着平日的天蓝色锦丝棉衣,还说,“娘亲,我把我的私房都记在册子上了。娘亲,你给我和姐姐个庄子管管吧。”
贾敏合上帐册,笑道,“你姐姐早帮我看帐呢,还用你记挂这些?”
林黛玉也跟着笑,林谨玉道,“姐姐真厉害。有空也教教弟弟吧。”黛玉姐姐,你真争气,开始吃人间烟火了。
林黛玉逗他,“那可得拜我为师,要拜师的话,得先拿束修来。”
林谨玉笑,“前天我出去,在间卖古货的店里见了只玉兽面纹匜杯,是战国时的宝贝,我拿来给姐姐把玩如何?”
“你这小财迷,还舍得买古董了?”
“古董是越放越值钱,买的时候八百两,用了我一半的积蓄呢。过两百年,八千两不一定能买得着呢。”林谨玉说着就让翡翠去拿自己的宝贝。
林黛玉摇头,“我不信,你八百两能买到战国时的物件儿?”
“实话跟姐姐说,”林谨玉很是得意的咳了两嗓子,“那儿的掌柜也不大懂,我糊弄了他几句,说这是前朝物件儿,就一个玉杯,八百两也凑合了。我足跟他还了半个时辰的价,否则定要千两银钱呢。”
紫檀描金的小盒,里头衬着雪白棉垫,垫子上放着一只造型古朴上饰浅浮雕兽面纹,下部为长方形的匜杯,林黛玉托在手里细细观量着,嘴角含着笑,睨了弟弟一眼,笑道,“你这回没走眼,还真是个前朝物件儿。哪儿来的战国的东西?”将匜杯递给母亲。
林谨玉有些着急,不相信姐姐的话,眼巴巴的望着娘亲,说,“怎么会?娘亲,你看这造型,匜柄为兽吞式,柄上部为兽首,怎么可能是前朝的东西呢?”
“别急,让你姐姐跟你说吧。”贾敏瞧了一眼便放下了,含笑不语。
林黛玉道,“不看别的,只说这造型纹饰,你看这凤纹,可是前朝最才兴起的,战国时没有这种凤纹装饰的,傻子,你还当自己占了大便宜呢。”
林谨玉那个叫郁闷,哪里有占便宜,八百两买个前朝玉杯,他亏死了。嘴巴撅了起来,闷闷不乐,林黛玉笑着安慰了几句,“虽然是前朝的,不过这是整块玉雕出来的,纹样做工也是上乘,你也没吃亏。我劝你以后少买这些玩意儿,眼力有限。这回运气好,总算买了个玉的回来,下回还知道有没有这运气呢。”
“你那些小银锞子都是历年积攒下来的,就攒着吧。以后真碰到喜欢的,找个懂行的掌掌眼,咱家又不指着这个发财,只是个玩物罢了,也不要动你的小金库了,走公中帐就是。”林黛玉笑道,“这匜杯即是你买来送我的,我可就收下了。”
“姐姐……”林谨玉扭了扭手指,“又不是战国的。”
林黛玉道,“战国不战国的,关键是你这片心,花这么多银子买个东西来给我用,我怎么会嫌弃?再说,这玉也是中上等的玉,挺好看的,我就收下了。”
林谨玉又问,“姐姐,你怎么一看就知道不是战国的古物?我就看不出来?”
“见多了也就知道了。”林黛玉笑,“你整天忙着东奔西跑,哪里有空赏玩这些。像你房里博古架上的那只白玉香熏,就是汉朝的东西,你住了这些年也没看过一眼吧。”
林谨玉想,自己确实不喜欢把玩这些,也不是块买古董的料,遂下定决心再不逛古玩市场。
第12章 林谨玉夜探许先生
林家实在是人丁单薄,林如海教儿子洗银器摆祭品,又命谨玉拈香,父子俩给祖宗嗑头。供桌前食物丰盛,林如海从祭祀过的供品中割下一块肉,放到准备好的银盘里,这是要留给林谨玉吃的,据说会得到祖宗的保佑。
其实超难吃,没啥滋味儿。
林如海摸摸儿子的头,笑道,“以后咱们林家就看你的了。”
林谨玉笑,“儿子以后定会光耀咱家门楣,给爹爹娘亲生一堆孙子玩儿。”
“那可好。”
……
林如海这人比较开明,过年的时候给儿子放了几天假,不用再读书。林谨玉也想着好好玩儿几天,没承想许先生回来了。
原本定于十五后的归期,提前了。
林谨玉琢磨了半夜也不知道啥原因,他爹用了晚饭便去外院了,头林谨玉回院安置也没瞧见回来,林谨玉这心里就七上八下跟着瞎担心。
他睡觉有个好习惯,不留人守夜。估摸着丫头们都睡了,穿上衣袍蹑手蹑脚的溜出房门,院门是紧闭的,应该还有值夜的婆子,这深更半夜的,值夜的婆子怕是找地方养神去了。院门锁得紧,院墙却矮,搬个凳子林谨玉竟然跳了出去。熟练的找到内外院间留出的狗洞,钻出去,林谨玉小心的靠着花木走来掩饰身影,走得又快又稳…
林如海虽面上无异,可是不经意间眉毛皱了好几次,只有在贾敏生病时,林如海才会有这个动作。林谨玉也不想这样偷偷摸摸的,虽然母亲极力打起精神跟家人欢笑,身体仍是渐渐虚弱了。他不敢祈求能更改父母的命运,却不能等日后两眼一摸黑,府里还有这许多摸不着根底的人在,叫他如何能安心睡觉休息?
林谨玉用一种徐师傅教的很特别的吐纳的法子,呼吸悠长,慢慢的摸向许先生的小院儿。手轻按在桃花门上,冰冷入骨,此时天上只一弯新月,黑得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林谨玉用尽全力,竟然没上锁。也是,他父亲用了饭便到外院来,他回房时父亲仍未回正房。
林谨玉小心的将门推开一人宽的缝来,自己却一个转身贴外墙站着,等了大约一刻钟,院中没反应,林谨玉才放轻手脚的走了进去。
日后林谨玉每回忙起今晚的行动,都会脸红一阵……
一柄凉凉的薄薄的东西落在他的小脖子上,后面的人没说话,林谨玉却被这股子寒意激了个冷颤出来,“别,别动啊,大侠。我,我是来找先生问文章的,我爹就是扬州盐政林如海。许子文是教我念书的先生,不,咱们不是外人。”
后脖领子被人拎起来,林谨玉双腿离地,被勒得几乎要翻白眼吐白沫,小胳膊不停的舞晃着,那人拎着他朝书房走去,林谨玉也识相的没喊救命。
雕花木板门被踢开,林谨玉屁股上挨了一脚向前扑去,他生得圆圆胖胖,一时没刹住势头,轱辘滚了个圈儿就进去了。
后面传来关门声,林谨玉真想回头看看那踹他屁股的混帐长得啥倒霉相,却听到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你深更半夜的来做什么?”
“我,我,”林谨玉爬起来,他老爹果真在许先生这儿,结巴了两声,林谨玉不说话了。此时此刻也不适合编啥读书问学的屁话惹他爹生气。
这屋里没镜子,林谨玉没看到自己的小袍子上沾杂着泥土草叶,小脸儿上也染了灰尘,活像只掉到香灰里的胖麻团儿,林如海气不打一处来,怒问,“你这是怎么弄得?”
“我,我来看看先生。”林如海就他一个宝贝儿子,不过是骂他几句,打几下屁股罢了,林谨玉索性光棍儿了,“先生是不是遇到难事了,我看先生脸色不大好,人也瘦了。你们谁也不跟我说,我就来偷着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