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清乡,这里没有他一丝美好的回忆。
唐明玉见人差不多散了,穿着睡衣就急不可待跑了下去。男人还在菜园子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吞烟吐雾。青年从后面过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霍家铭蹙眉:“起来了?”
“嗯。”
男人想甩开他别起腻,奈何青年牢牢抓住了不放手。
两人一起站着,也就这么着了。早上的冷风吹在身上,在万物复苏的势头中似乎还有些寒意。唐明玉牢牢抓着男人的手,温柔地摩挲交缠,握住了就不会分开。
霍家铭道:“我下午出去一趟,你在这别乱跑。”
“嗯。”
唐明玉是越来越喜欢这里了,这里空气清冽、风景优美,像一座遗世孤立的荒园,将两人彻底地隔离出来。没有纷纷杂杂的人群,没有社会等级的制度,没有功利没有紧迫感,这里将一切都淡化了,只留下他们彼此,像走进了桃花源,心都贴近了不少。
单纯的环境,耕种收获,自给自足。他想也有这么一个院子,和男人住一辈子都不觉得腻。
霍家铭看着唐明玉已经和院里的狗玩得起劲,大狗往他身上扑,他摸着大狗的头向男人灿烂地笑。
霍家铭心想,下午去一趟就赶紧回来,回来抱着他歇着去。然后他们就离开这里。
有了这点动力,也不算太难过。下午,男人踏上最后一段回乡的归程。
公路只延伸到半路的交叉口,下面就是土路,汽车在狭窄的山路上颠簸,颠得窗外的风景都在摇晃。现在已经拆迁得差不多了,没剩多少人家,砖石瓦砾堆着像个荒野的垃圾场,断壁残垣,破败不堪。一条被砂石填满了的干涸小溪,蜿蜒进村里。汽车驶到半路没法往里进了,横七竖八的电线杆,飞来几只麻雀缩着头,扑棱着翅膀跑了。村干部在前面带路,大家下车步行。
“这片算是都拆迁完了,再往里走是张庄,人都聚到了那边,每星期轮换着去姚家口运水。他们基本不用电,夜里早早就睡了,不然就点个蜡烛。都是一群老头老太太,顽固得很。”
霍家铭的皮鞋踩在瓦砾上硌得慌,所见满目疮痍,乌烟瘴气。隔着几米,有一片倒塌的围墙,里面躺着几个铁架子和玩具,这么多年他上过的幼儿园还没变,依然是那几个破架子充当门面。然而拆迁带不走,就横在地上当起了历史遗迹。
随着地界的深入,所有回忆像洪水猛兽般一股脑地袭来。
霍家铭冷着一张面孔,踹倒了铁架子,硬是从上面踩着闯了过去。
“他们老头老太太不走,再煽动着三姑六婆,年轻人在外打工,留下老弱妇孺我们还真不好办。就张莲花一家,不知道闯了多少遍村委了,闹得要分成要地,实在是头疼得很。现在他们也不从这边走了,直接从姚家口绕着打市里去,这……”
村干部苦笑。
姚家口不属于清乡地界,那边还没有投资开发,是更贫瘠的边缘地带。
霍家铭道:“姚家口供得了他们多少水?自己家还不够用吧?”
“他们用粮食换,用拆迁出来荒地栽种,一年两熟,算起来也是有余粮了,就拿去姚家口换水。”
霍家铭皱眉:“没人阻拦吗?”
“阻拦了啊,去年不就是因为这事发生了次流血事件,之后就不敢动作了。我们担不起这责任。”
霍家铭没说什么,走了这些时候隐约已经看到村口。
村口横着一块陈年石碑,雕刻着几行风雨侵蚀的大字,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了。
而村口并不是没有人,相反,有几对人,正一趟趟从姚家口往家运水。
与天斗,与人斗,他们骨子里就印刻着这样挣命的倔强。推着车的,扛着水桶,挑着扁担,小孩子抱着盆,老人催促着驴车,家里的一切资源都用上。一家人浩浩荡荡往家运。
张莲花家儿媳妇干不了活,嗑着瓜子在村口监工,一见到村长带了乌泱泱一帮人过来就叫了起来:“妈!他们一群人又来了!”
一声尖叫,炸了宁静的村落。
村口的这家人顿时通通放下手里的锅碗瓢盆,抄起家伙就围了上来。
村长急忙上前劝阻:“乡亲们别冲动,我们是来给大家接水电来了!”
“呸!又唬人呢!”
“谁信啊!”
“是不是来推房子的,是不是?告诉你们没门,我们死也不走!”
“重新量地重新算!你们的会计死了吗?不给我们合理赔偿,我们告到省里去!”
村民们纷纷抗议着,眼见村里留下的人都往这边涌过来了。
几个大老爷们也发怵,谁能想到这空档还有这么多人!
唐明玉在院子里呆得无聊,眼尖看到了周闵炜:“你去哪啊?”
周闵炜笑道:“你也要查我的行踪吗?”
“当然不是。”他往周闵炜身后瞧:“你要去那边吗?能不能带上我?”
他在这里尝到了甜头,一刻都不想离开男人。
周闵炜本不想带他去,耐不住唐明玉磨,最后还是带上他了。
当唐明玉赶到的时候,正是村民暴动的那刻。周闵炜拖住了他,隔得住远远的看情况再说。
霍家铭被一群七大姑八大姨围堵着,面无表情。
这时,人群里窜出来个小个子,满头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力气还不小,一下就把村长撞开了。
“怎么着!又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们县长的头还没缝好吧!”
老太太昂头挺胸横在人前,拖着一只长铁铲,迫人的气势令这些老油条们都望而生畏。
“张婶子,我们……”
“呸!谁他妈是你婶子!”
“大娘!张大娘!”村长被狠狠搡了一下,也只能先说好话。
“我们真是给大伙接水电来了,不信你看我们这电工人员!还有我们霍总,都是来给大家提供方便的!”
“霍总?什么霍总让我见见!”
张莲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也不敢靠前。霍家铭往前走了一步:“我。”
张莲花一怔,冷笑:“你?”
霍家铭面无表情道:“差不多行了,闹得大了谁也不好看。”
张莲花打量了他一遍,这么多年混得人模狗样的,从旁的地方听见的只言片语从没动过心,如今见了面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愧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断了骨还连着筋,不过张莲花不吃这套,不为所动。
“终于有胆子回来了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呢?和你老子一块滚蛋,有本事别回来啊!”
霍家铭望着他的母亲,对,他的母亲,他厉害的母亲,嫁了三个丈夫,每家都能当家作主、混得风生水起的母亲。
如今,她遇到了困境,带领着她第三任丈夫的遗儿遗女一大家子和他对峙,成为仇怨深重的敌人。
霍家铭依然神色冷淡:“每家十万,交钱走人。”
“放屁!”老太太一铁铲抡在男人身上,劈头盖脸就是一下。“叫你老子来,你没资格和我说话!”
霍家铭微微侧头,硬生生受了这一抡。唐明玉心猛地揪住,看得提心吊胆。
“他不会来。”
“不来?你也给我滚!”
老太太提着铁铲怒指着他,瘦小的身体迸发出强大的力量。目光如炬,面色冷峻,从来不知退让。他厌恶极了这样冷血的人,然而他最后却长成了最讨厌的样子。
张莲花似乎从来不知道人情为何物,从一早就喜欢揍孩子,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四岁的时候他被一脚踹到自行车底下,就为了多吃了两个肉包子却死不承认。
之后断断续续,稍有点错就被揍。那时家里穷,吃饭的嘴却多,张莲花对孩子很漠视,死一个两个都不疼惜。霍家铭底下弟弟妹妹都相继夭折了。张莲花精于算计,攒了两百块钱,被霍文直接卷款跑路,那些年上山下乡的知青都迫不及待通过高考出人头地,霍文也是其中一个。他迫于形势娶了一个乡下姑娘,可是从没忘记过他是个城里人。
对于霍家铭的父亲偷了老婆两百块钱跑了的事,张莲花每次体罚孩子的时候都会拿来说嘴,最常说的一句就是:“你也和你那个偷钱的死鬼老子一样是个赔钱货!你们都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后来霍家铭听麻木了,也就无动于衷,听着她的骂声吃下三碗饭。
过去的记忆潮水般涌来,还是那么鲜明。他那些已经渐渐遗忘的,原来都好好地印刻在脑子里,等着他脆弱的那刻,就铺天盖地扑上来,将他蚕食地什么都不剩!
罗秦说她快病死了,让他有空回来看看,可看她这蹦跶得精神的模样,一点死的迹象都没有啊。
他应该等她死了再来。
霍家铭道:“他是不会来的,你如果不要这十万块钱,拆迁队也照样开工,你就等着一分钱都落不着,流落街头吧。”
男人说完就走,再不留恋。
被逼到绝路的老人三两步抢上,跳起来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啪得一声,一个身影忽然护在男人身上,这一巴掌就狠狠扇在了一个青年脸上。
火辣辣的一记耳光,不知道牟了多大的力气,瞬间就在唐明玉脸上扇起了一片淤肿,红通通地直烧到耳根。
“明玉!”
男人震惊地抱着青年闪后,拦住了老人,电光石火的一瞬,夺过她的铁铲就抡了出去。
“你闹够了没有!”
唐明玉抱着男人的脖子,贴着他暴怒迸发的青筋,心疼地蕴满了眼泪。
二十五
暴怒的瞬间,男人狠狠瞪了一眼上来的周闵炜。
周闵炜自知理亏,他看不住唐明玉,唐明玉爆发出来的力量超乎他的想象,在他有意识去拦的时候,青年就已经抢出去了。
而双方的交手彻底引发了暴动。
混战的人群中,霍家铭和张莲花冷冷对视。这么多年,她的脾气还是没变。这种强悍的压制也许到死都不会变。不管他是反抗、出走还是归来,他的母亲都无动于衷,冷血到无懈可击。
张莲花憎恨他。她虽然打不到这边来,但恶毒的眼神宣泄着她滔天的憎恨。两次,她被这两个人逼得无路可走。张莲花恨得牙痒,恨不得咬碎了他们。
霍家铭狠狠一脚踹翻了扑上来的人,啪得一声掰断了他手里的木棍,摔在女人面前。再来一人,依然如此。再来……
霍家铭的强硬,震撼了所有的村民。场面鸦雀无声。
霍家铭搂紧怀里的人,转身离去。
车上,唐明玉觑着男人的神色不敢说话。他的脸转眼间已经肿高了一分,周闵炜顶着莫大压力飞速回奔。
霍家铭没有任何动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抱着怀里的人。
唐明玉依然环抱着他,头歪在他颈间,肿胀起来的脸近在眼前,红通通的,印着五个手指印。
男人收紧手臂,又将他搂紧了些。
唐明玉这时有点放心了,他一动没动,任由男人收缩着空隙,将他勒断了一般紧紧困在怀里。
下车,唐明玉是被抱下来的。霍家铭看着和平时一样,他将唐明玉抱到床上,转身去拿药膏。
周闵炜已经张罗着老板娘到处找药,然而男人一起身,就被唐明玉拉住了。
青年哀求道:“别走。”
他不是为自己,他只是不想男人离开他。莫名之中,有些害怕。
霍家铭果然坐下了,他沉静地等着,唐明玉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周闵炜拿了药膏来,男人接过,挤了一块在手指间抹匀,敷到脸上。
清凉的膏体涂上皮肤,半边脸瞬间不那么僵硬了,火辣辣的热度也退了一点。男人的动作还算温柔,一手扶着他的下巴一手涂抹,认真又严肃。
唐明玉偏着头想方设法观察他的神色,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房间里很静,静得只听到他被触碰脸颊那刻压抑不住的呻吟,男人停下,望着他。
唐明玉也看他,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男人走开,唐明玉自己接过药膏抹。
他捉摸不透男人的心思。
他试图探究男人的内心,但都被他原封不动挡了回来。
唐明玉思索着,霍家铭已经出去忙了。
一整个下午都没事。
唐明玉趴在窗台上,用鸡蛋揉着脸,不时关注着男人什么时候回来。
霍家铭一进门,唐明玉就冲了出去。
黄昏的日光底下,男人抬起他的脸看,似乎是消肿了一些。
唐明玉鼓足勇气道:“您没事吧?”
“没事。”
男人回答,遂即上楼。
和许多个夜晚一样,吃饭、洗漱、上床。
两人躺在乡下这间屋子里,外面遥远的车声狗吠,摇摇晃晃像飘在异乡孤岛上。房间里没人说话,黑夜降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唐明玉不敢动,怕这铁床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他的脸依然火辣辣的,一不抹药膏就肿得像裂开,他也不敢喊疼。身边男人的呼吸沉稳、冗长,他从没有一刻那么想男人快点睡过去。夜渐渐深了,月上中天,从窗外铺泻一地银光。而床上的他们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谁也没睡着,谁也没动静。
昏暗里,男人翻了个身,背对他侧躺着。
白天发生的一切此刻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回。霍家铭抑制着,他一直在抑制,他尽量维持他的风度,加固他的强大,保持生活的原样,不留一丝可趁之机。
然而在他铜墙铁壁的防守下还是有一个缝隙在慢慢皲裂崩塌,随着时间逐渐被拉大,出现一个又一个不可弥补的漏洞。
他的母亲憎恨他。
是的,憎恨。
他有时候会想她为什么维护现有的家庭,而憎恨他。为什么那么偏心。除了霍文的账算到他头上,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吗?
这个在二十年前就纠缠他的问题,至今都是无解。那次,他毅然抛弃所有,报复她;现在呢?
在她扇向唐明玉那记耳光的那刻,撕碎了他全部的幻想,母子情分一无所有。
他报复不了她。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无解。霍家铭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是个极为惨痛的事实,在迟到了二十年后,重重攻击在他脆弱的心口。
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悲伤。
一旦开始出现裂痕,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脆弱,但他却不可避免地脆弱了。
男人转过了身。
莫名地,唐明玉感受到了。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敏感地感受到了男人身上肌肉的绷紧,浑身的力量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速流失,背影在不断崩塌震颤,一刹那间就变老一般,徒留下一片沉重的悲伤,弥漫不散。
唐明玉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印象中男人永远是强悍的、无畏的、不可摧毁的,他的身影永远高大,没有人可以打败他,然而这一刻他脆弱得像个孩子。
夜色里,唐明玉从身后拥住了他。他以自己所能将他完全包纳在自己怀中,他的身体紧贴男人背脊,他的脸颊依靠在男人颈间,他用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他。
他像一个弱小又强大的治愈师,温柔地包容着他的一切脆弱和不堪。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
夜里,隐藏了一切不能诉诸于口的心事,埋葬所有丑陋和黑暗。
霍家铭闭上了眼,承受着身后源源不断的热量,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唐明玉习惯性地一摸,床边已经没了人影。他猛地一下就坐了起来,穿着睡衣就跑下了楼。
老板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这么早就下来啦?要不要吃早饭?”
唐明玉左看右看都没找到人,心急如焚。老板娘笑道:“他出去了。”
“有说去哪吗?”
“那倒没有,不过看着像是上山溜达了吧。你来啊,刚熬好的小米粥,还有油条?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⒐嗵腊托♀柒剑闯栽绶孤铩!?br /> 唐明玉找不到人总觉得不安:“不了,我出去看看。”
他换了衣服鞋子,春天的早晨清凉无比,太阳不是很烈,远处山峦连绵,层层叠叠的梯田,一片旷野,让人的心也跟着豁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