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想想,天亮以后,要么你告诉我们实话,大夫就在外面,立刻为你接骨。要么我送你一程,你应该知道,我们一个同伴在那个水潭里遇到了什么。”说完柳七拿绳子把黑衣人绑到椅子上。
起先黑衣人还怒视柳七,后来就闭上了眼,脸上表情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不用守着,都去睡觉,跑不了。”柳七语气强硬。
于是大家各自回房,米幼一个人守着请来的大夫,赵净云一直没醒。
韩衡的房间关着黑衣人,青娉的房间停放着尸体,柳七走出两步回头看他,“走啊。”
韩衡只好抱着君晔灏去和柳七挤一个房间,要是晚上还有人来刺杀,他一个人住也不行。
君晔灏睡醒了不想睡,在韩衡的怀里钻来钻去,磨蹭到三更才抱着韩衡的胸膛,埋在他身上睡了。
一张床足够三个人睡,中间隔着孩子,倒是不怕柳七半夜里发神经。
韩衡打了个哈欠,想翻个身,君晔灏就不满地呜了声,他只好保持半边身子都麻了的僵硬姿势,把君晔灏搂在肩前。
“你跟那两个黑衣人交手了吗?”韩衡边问,边去看他儿子,君晔灏睡得很熟,这个音量不足以影响他睡觉。
“嗯,打了一架。”柳七闭着眼,声音带着睡意。
韩衡想还是不要现在问了,闭上眼却不大睡得着,外面一个孤孤单单的脚步声。应该是米幼上楼来了,他的房间在柳七房间东侧。韩衡神经犹处在亢奋状态,闭上眼眼睑内一片血红,赵净云身上被鱼啃食的伤,青娉的死状,黑衣人手脚扭曲跪趴在地上的姿势。
柳七、米幼全是一派习惯了的样。
虽然没和徐尧交谈,也能看出徐尧和他一样,有点难以接受。
韩衡烙饼一样在床上动来动去,脚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劈个叉,上半身始终不敢动,免得吵醒儿子。好一阵他才消停。
黑暗里柳七双眼始终注视着他,等韩衡不动了,他伸出一臂,将儿子带媳妇一起抱着,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韩衡起来时,赵净云、徐尧、米幼已经在赵净云那间房里围着桌子喝粥。
“能下床了?”韩衡惊讶地望向赵净云。
赵净云一只眼睛肿着,脸上细小的伤口修整过,翘起一边唇角,“没事,小伤。”
胫骨都露出来了还小伤,韩衡不禁对此人肃然起敬。韩衡在米幼旁边坐下,接过他盛好的粥,拿了个鸡蛋饼吃,眼珠溜溜转,朝米幼问:“柳七呢?”
“出去买东西了,顺便探探城里的情况。”
昨晚动静也不小,而且柳七发现的青娉,他可能去青娉遇害的地方探查线索了。韩衡边吃东西边想,又问:“刺客呢?”
“在房里。”米幼说。
吃完饭,韩衡给黑衣人捡了两个馒头,舀了碗粥,门没锁,推开就闻见房中一阵腥臊臭味。
韩衡嘴角抽搐了一下,只得把吃的先放到隔壁去。
黑衣人侧脸趴在地上,先分出一只眼睛瞥韩衡,旋即闭上眼,装死。片刻后,他近乎诧异地张开肿痛的双眼,因为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在给他擦脸。
黑衣人冷笑一声:“别装好人。”他的声音像磨砂一般哑。
韩衡没有理会,把湿布洗干净,又探进去帮他擦了擦脖子,铜盆里水都染成淡淡的粉色。
“起来吃饭,我喂你。”
勺子递过来时,黑衣人犹豫了一下,实在抵挡不住粥散发出来的温暖甜香,只好吃了,吃的时候他一眼也没看韩衡。
“少爷,出来一下。”门口米幼在说话。
韩衡把最后一勺粥喂进黑衣人的嘴里,勺子边缘接住从黑衣人仍不自然的嘴角流出的液体,小心地喂他吃完,才把碗往旁边一撂,起身出去。
院子里紫藤花瓣落了一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清扫,从二楼看下去,昨夜搭的药炉也已撤去。
“魏一正又来信了。”米幼手里一张纸条。
韩衡接过来展开,上面说魏一正打算在莽珑族当地征集一批年轻人,训练他们,莽珑族中还有一头龙。韩衡想了起来,看米幼,“你看过这封信了吗?”
“还没有。”
“魏一正想在莽珑族培养一批能够御龙的年轻人,加上那头养在莽珑族的蓝龙,他说蓝龙接受了朱雀和玄武,经常带着它们飞到杳无人迹的山里去玩。不过蓝龙很护这两头小龙,有时对人会有敌意。他说他在和莽珑族的长老沟通,希望能够让他们把蓝龙交给他,再给他几个懂得御龙术的人。”韩衡把信折了两下揣进怀里,眼神明亮地看着米幼,“当初魏一正跟我说,他是个只想风花雪月的人,无奈才背负了南楚的命运。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米幼斟酌片刻,谨慎地开口道:“魏一正不是个简单的人。”
韩衡抬头看了一眼天,尽管昨夜一场剧变,今日却是个大好晴天,湛蓝的空中没有一丝云翳遮蔽。
“我现在就给他写一封回信,暂时这么办,让他有点事做。”韩衡不禁想起他的梦境中有一次是魏一正在主事,他和米幼出去办事,米幼还没回去,魏一正带着很多年轻人,还有他的龙也在梦里出现。那地方像是散落在荒原上的一个部落,也许,魏一正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奔跑。
韩衡始终用不惯毛笔,用炭条写完字,手上一片黑。
柳七回来了,一手提着一只灰兔,探了个头过来,轻描淡写看了一眼停在窗户上的魏一正的鸟,很快视线滑了过去,重新看向韩衡,问他:“在忙?”
韩衡嗯了声,柳七就提着兔子去厨房了。
把魏一正那只鸟放走后,旁边一间房内传出压抑的痛叫声。
韩衡眼皮一跳,知道柳七又开始他的审问了。
门内柳七、米幼两人都在,柳七钳掉了黑衣人一片指甲,韩衡简直毛骨悚然,紧张叫道:“等等。”他声音不住发抖。
“不用管,我来问。”柳七不耐烦地说。
“你这样他什么也不会说。”韩衡道。
“不说我就一片一片把他的肉割下来,你知道人要剜多少片才会断气?大夫就在外面,死不了。”
韩衡听得心惊胆战,他知道古代有千刀万剐之说,也见过直接把人腿从膝盖以下斩断,冷兵器时代的刑罚太血腥,想一下就让人呼吸都凉透。
“你出来一下。”韩衡粗声粗气地说。
两人来到走廊下,韩衡气鼓鼓地跟柳七又吵了起来。
“昨天晚上要不是米幼在,你跟你儿子都已经死了,他可不会想你死得冤枉不冤枉,他跟你甚至不认识,他只是接到要杀你的命令,你现在还来同情他?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柳七怒火万丈地拿手指戳韩衡脑门,把韩衡脑门戳出了个红印。
韩衡一把拍开柳七的手,微微喘着气,“他连死都不怕,你就算把他全身都伤了,他也不会说。”
“不一定,有的人不怕死,却很怕痛,或者有别的弱点。”柳七冷冰冰地说。
“反正不行,我说了算,他也是个人。”
“他要杀你!”柳七吼道。
韩衡脑子都被吼懵了,小指钻到耳朵里掏了掏,脑海里嗡嗡地响。
“他还没有在杀我,就被米幼抓住了。不过米幼是受了伤,但是折断他的四肢,也讨回来了。”满屋的血腥让韩衡难受,胸腔被揪着一样。
“他想杀你!光这一条就够我把他千刀万剐的!我……我们都是来保护你的,你的命比谁都重要!”柳七推了韩衡一把,“这些事你别管,你的手上也用不着沾血,我知道怎么做,你别指手画脚的,你不懂!”
“不行!你要在这里闹出人命,你就走!”喊完这句韩衡愣住了,红着眼眶看柳七。一路上柳七都在舍命相护,但他没法接受把一个人不当成人收拾。
柳七胸膛起伏不定地喘息,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看了韩衡半晌,手指杵在自己的鼻子上,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韩衡:“你赶我走?”
犹豫了半天,韩衡还是点头,难受地坚持道:“不能草菅人命。从这一个人身上问不出来,我们可以查,慢慢地查……还有时间。”
话音未落,柳七已经跃下地,大摇大摆头也不回地顺着垂满花枝的走廊跑了。满眼都是绚烂的紫藤花,阳光正好,韩衡吸了两下鼻子,转身,红着眼叫来米幼,让他把大夫叫过来。
韩衡进那间臭烘烘的屋子,把窗户打开了,让风吹进来。他摸到一根凳,坐下来,目光茫然,抱起一条膝坐着。
角落里传来黑衣人发音生涩的戏谑:“跟了你这样的主子,算他倒霉。”
韩衡仿佛没有听见,脑子里乱哄哄地想。他在想,这个世界那些有本事的人,在拷问别人的时候,也许真的就是柳七这样,让对方恐惧,破坏敌人的身体,把对方弄成个血肉模糊的球,逼他们说出真话来。但他还是没觉得自己错了,韩衡茫然地看了看门口,米幼还没回来。
黑衣人又说:“不过就算他把我千刀万剐,我也不会招的。”他语气甚是沧桑。
这会黑衣人的脸上多了一块淤青,先前被柳七掼在地上时摔的。
“要是昨晚没人阻止你,你会杀我吗?”韩衡问。
黑衣人笑了起来,“我说不会你就会放了我吗?”
韩衡摇摇头。
“我接到的命令,是杀了和藏宝阁阁主同行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
韩衡抬头,嘴唇动了动。
没等他问,黑衣人邪性地笑了,嗓音愈发粗嘎,“青娉是我们动的手,她的任务是杀了徐尧,她自己提出让我们把她弄成那副鬼样子,否则我们一刀就能杀了她,费什么事。她没能完成她的任务,逼得只能我们亲自动手。”黑衣人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当中和着他的一颗槽牙,他舌头在口腔里使劲舔了舔伤处,抿紧嘴唇,肃容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韩衡张了张嘴。
“谁派我们来的我不会说。”
韩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你可以说的?”
黑衣人眯起一只眼,他的手脚仍然别扭至极地扭曲着,用一只眼注视韩衡。
韩衡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述这个人的眼神,这大概就是,亡命之徒,他人生中的每一刻,都在向死而生,每一刻,都在明知下一刻是死亡的慢性绝望中生存。从和平年代而来的韩衡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
“告诉你谁派我来的,我就会死。”黑衣人吃力地说。
“你可以写下来。”
“不行。”黑衣人弯了弯唇角,“我不会告诉你。”他没有解释,之后再也没说一句话。
一盏油灯照亮两个人的脸,入夜以后,气温陡然冷了下来。下午他们把青娉的尸身带到河边焚成骨灰,顺水冲走。尸体肯定没法带走,徐尧说这是青娉的心愿,她曾经提到过如果出任务时死了,就把她烧成骨灰,让她乘风而去。
“你好受点了吗?”韩衡小声问,只有他和徐尧两人对坐着,米幼出去找柳七了,下午就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楼下隐约传来胡琴叮咚的声音,这里的酒楼常有人边喝酒,边听人弹唱,穿梭在各个酒楼里谋生的艺人也多。
徐尧脸色好了很多,眉宇间解不开的那股哀愁消失了。
“明天我跟你们走,把净云带去上齐,上齐不少城镇有藏宝阁的分号,可以让他留下休养。”
韩衡高兴道:“想好了?”
徐尧点头,“没有我你也解不开神女像里的东西,我们最好是在一起。”徐尧神色间仍有些犹豫,抱歉道:“我还有几个地方没有弄明白,暂时不好和你解释一切都是怎么回事……祝风觉的事,还有这个世界……”
“等你想好了再跟我说。”韩衡倒不急着弄清楚来龙去脉,何况徐尧显然知道不少事,要同行,不急在一时半刻。而且徐尧看上去仍然很累,韩衡没呆多久就出去了,让他好好休息。
韩衡在院子里等了会,扯紫藤花的花瓣在鼻子间闻,狠狠打了两个喷嚏,不想感冒,只好先回去睡觉,不等他的两个手下了。
上了床又在想,要是柳七不回来,明天上路吗?柳七还会回来吗?他生气了?米幼跟柳七以前就认识,也许能把人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那只有和米幼一起上路了。
毕竟同行了快半个月,多少有些不舍得。
可是柳七的一些做法又让韩衡实在受不了。
韩衡翻了个身,把儿子捂在怀里,皱着眉头又在烦,他猛地坐起身,狠狠抓了把头发,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躺尸一般睡回去。
门响了一下。
韩衡一下子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光着脚跳下地去,跑到门口,果然是柳七站在那,韩衡喘着气,定定站住了脚,看着他。
该说点什么?叫他不要走了吧,但他确实又不能看着柳七这么随随便便处置别人的生死。
“怎么不穿鞋,不冷吗?”柳七直接把他抱起来,抱到床上,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韩衡的脚捂在手里,他的手也不怎么热,便解开袍子,把韩衡冰冷的脚贴在胸腹之间,贴上去的瞬间柳七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一瞬间韩衡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拍了一下柳七的头,小心翼翼地说:“你别走,柳大哥,我们谈谈。我……”
柳七“嘘”了一声,把一串链子挂到了韩衡的脖子上。
韩衡手指摸出坠子是一枚狼牙,串着不少珠子,整串项链还温热着,显然柳七在怀里揣了很久。
“是大哥错了,你心地善良,大哥做事太冷血。明天再说,你睡。小少爷睡了吗?”边说柳七边抓住韩衡往后缩的脚,感觉捂热了,才把他两条腿抬起来塞进被窝,自顾自站在床边脱衣服。
“早就睡熟了。”韩衡自觉睡到里面去,儿子睡中间,巴巴地在床上看着柳七脱衣服,他还有点忐忑,怕一言不合柳七又跑了。
柳七擦了擦身才上床来,侧着身看韩衡。
四目相对,韩衡又有点尴尬,躺平了,对着黑漆漆的帐幔说:“什么时候串好的?”他手指捏着狼牙,感到上面花纹细致,摸上去滑滑的,爱不释手起来。
“刚才,晚上上黑市去买珠子了,你闻闻。”
有一股独特的香味从珠子上散发出来,不明显,但确实有。
“可以避虫防蛇,寻常带毒的闻着这个味儿都不敢靠近。”柳七的声音传来。
“谢谢。”韩衡把项链塞进单衣里,踏踏实实地抱着被子睡觉了,很快就响起轻微的呼噜声。
柳七手伸过去摸了摸韩衡的耳朵,又摸了摸君晔灏滑嫩的脸蛋,一臂搂着父子两人,睡了。
第167章 一六七
晚上韩衡睡得迷迷糊糊,柳七又起身出去了一趟,这两日太累,韩衡醒不来。
柳七一下床,屁股就是一阵凉,手忙脚乱把冷不防被韩衡拽在手里的衬裤扯回来,提上。片刻后他穿好了衣服,想从窗户出去,站在窗下看了会,还是走了门。
外面走廊下站着个人,米幼已经等了他许久。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离开客栈。
察觉动静,韩衡睁开眼随便看了一下,被窝里随柳七钻进来带进一阵寒意。
柳七解释道:“用不惯恭桶,出去茅房了。”旋即发现韩衡压根没听,睡得很熟,柳七唇角微弯了弯,若无其事把他抱着又睡了会。
天光照在房间里,四人聚在一起把饭吃了,各自回去收拾东西,午饭过后,上马车出发。赵净云是不能赶车了,在马车里给他置了个坐榻,他个子高,块头大,手脚只得缩着,才能勉强躺下,便侧躺着,眼睛半闭没睡着。这些日子一直在睡,赵净云也是郁闷,这辈子都没这么嗜睡过。
那日惊魂一幕想起来仍让他忍不住打哆嗦,他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砍头是不怕的,行走江湖,飞刀挨得也不少,只是别再让他挨什么蛇虫鼠蚁的咬,那滋味难言,太难受了。
赵净云悄悄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三个人,分别是他的主子徐尧,半路遇到的小公子,带着个小娃娃,那小公子还捎了个随从。这随从最烦,成天端着别人欠他钱的“假脸”,防贼似的提防阁主。
小公子在打瞌睡,时不时脑袋掉到“假脸”肩膀上,“假脸”就把他的头扶正,让他睡得舒服一点。
不得不说这年轻公子长得很漂亮,当然,跟自家阁主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差距就在于,他下颌附近有一溜疤,不知道什么时候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