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里吧。”两米以外的地面反射着零碎的银光碎片,那里有水,再往前走,就是河面了。
在徐尧的帮助下,韩衡把君晔灏解下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他,给他唱摇篮曲。
唱了好一会,韩衡发觉这他妈完全是徒劳的,小家伙根本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他睡醒了。”徐尧乐了。
韩衡泄愤地轻拍了一下他儿子的屁股。
君晔灏嘴巴一瘪,要哭的瞬间,手突然从小被子里挣脱,啪一声轻响甩到韩衡脸上,黑溜溜的眼瞪得很大,一丝微光里,皮肤半透明的小嫩手上沾着韩衡脸上的血。
韩衡脸一沉,抓着君晔灏的手,在自己衣袍上擦干净,重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君晔灏要反抗,突然脆弱的眼睑颤动起来,眸中倒映出母父离得越来越近的脸。
韩衡亲了亲君晔灏的大脑门。
一直含笑看他们的徐尧笑了笑,“你儿子很乖了。”
君晔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衡,小身子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原本系着的绳子已经解开,他一挣扎,手又跑了出来。
韩衡正要发怒,被儿子一把软绵绵地抱住了脖子,那股属于幼儿独有的脆弱和深深眷恋让韩衡整个眼神都不一样了。
“就在这里等吧,不用下水最好。”两人本来想坐在地上,但地面很潮湿,估计一坐下就是一屁股的泥,只有作罢。
“你说那是个什么窝。”韩衡问。
徐尧抓了抓手背,一巴掌拍在脸上,手指弹飞一只蚊子,脸上火辣辣的痒,轻松道:“野鸭子吧,反正是个鸟窝,还有蛋。这个你要问动物专家,我是研究空间和力学的。”
“不知道柳七他们能不能赢。”如果人不多倒是没问题,但光追着他们两个跑的就有十多个,一共来了多少人现在也不知道。韩衡担忧地往外看,这个位置也看不见什么。
“不能赢的话就一起跑吧。”徐尧抬头望天。
四野突然陷入沉寂,一点风声也没有。
声响传来。
韩衡拔出匕首,徐尧也抓起了剑。
韩衡浑身僵硬,抱着君晔灏朝鸟窝的方向走,才蹲下身,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韩衡?”
那是柳七的声音。
韩衡手上突然失去了力气,匕首掉在地上,抱紧君晔灏站在徐尧身后。
米幼的声音穿透芦苇丛传来:“大人,阁主,没事了,你们快出来。”米幼的脸从芦苇中出现,随在他身后的是柳七。
“净云兄呢?”徐尧问。
“他去找马车了,祁元青在外面。”米幼道。
突然间韩衡被拦腰紧紧抱在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柳七什么也没说,只是浑身止不住发抖地把他抱在怀里,用力得韩衡被勒得手臂都痛,能分明触摸到这个男人的后怕。片刻后两人身体分开,柳七低着头深深注视韩衡,那眸光里有什么呼之欲出,是劫后余生,也是重于千钧的感情,压得韩衡头皮发麻。
韩衡眉心近乎痛苦地弹动了一下,眼神闪烁地把柳七推开一些。
就在那股无法解释的焦躁清晰起来时,连日来那个若隐若现,模模糊糊的影子,终于让韩衡捕捉到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吧。”米幼说,过来帮韩衡抱孩子。
柳七走在最后,他想上去揽韩衡的肩,却觉刚才韩衡的眼神很奇怪。他背心里都是汗,身上有十来处伤口在流血,脑子也有点不够用。
所有人上马车,祁元青在外面驾车,几个参与打群架的都把衣袍退下来,互相清理伤口和上药。
柳七肩背上有一道足一掌长的刀伤,将肌肉生硬分开,血液已经凝固,转为暗红色。
“没有毒。”韩衡松了口气。他的心情很复杂,整个表情一直是惶惶不安,上车之后尽量不去看柳七。
柳七也发现了,几次想跟他说话,所有人都在,他有点防备徐尧和赵净云,也不敢乱说。
给柳七上完药,上药就结束了,车里几人都很疲惫,各自靠在车板上睡觉。
韩衡本想忍着不要去看柳七,那灼热的视线又让他没法装成视而不见,他看柳七时,柳七没有避开,一时间四目相对,韩衡在柳七的眼睛里,看清楚了自己的猜测。
他的猜测没有错:柳七就是庄灵。
韩衡先错开了眼,脑袋向后靠,假装睡觉。马车颠得他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撞在木板上,韩衡的心里有一种麻木的感觉。
很多事情都能说通了。
柳七一直在保护他,对他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占有欲,谁靠近他一点都不行,他都恨不能提刀暴起把对方砍死在刀下。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把他当成弟弟来疼。
这种敌意只有在面对米幼的时候不存在。那意味着,这次又是米幼卖了他。韩衡心里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不能说是出卖。
当时情势紧急,明帝把他软禁起来,立后大典在即,而他想逃婚。这个时候,单单凭米幼他们的能力不足以把他救出来。那个早晨,他没有来得及把来人的脸看得太清楚,但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后来米幼的说法是,金水的人把他绑架了,他们是从金水人手里把他抢出来的。
事实却很可能不是这样。
现在南楚、大峪两国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余下的三国,也就是金水、北朔、上齐在某种程度上就算不说,也会有意无意达成某种联合,为彼此行事提供方便。当时这三国都往大梁都城派出了使臣团等着观礼。很有可能私底下庄灵找到了金水人……
又是金水,金水到底想做什么?之前金水想把自己弄去当官,现在他们还是这个想法?韩衡头痛起来,想忍着不要管鼻涕,可鼻涕都要流到嘴唇上去了实在不能忍。
这时却有人温柔地替他把鼻水擦干净了。
好吧,他还是装睡吧。
终于能顺畅地呼吸了,韩衡赶紧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不上不下地憋在胸腔里,他还是很郁闷。
这一路跟柳七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眼前自动播放,柳七给他的感觉,跟庄灵完全不一样。想到庄灵这个名字,韩衡仍然有些不适,胸腔里一股滞闷感挥之不去。
柳七、柳七,是留妻的意思吗?韩衡身体僵硬了一瞬,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立刻又紧紧地闭上了。
柳七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铁人地坐着,当然看见“睡着”的韩衡眼睑不停跳动,知道他在装睡。看见韩衡要睁开眼来,骤然一股狂喜,还没有来得及到达眼底,又被彻底浇灭。
第177章 一七七
天快亮的时候,一行人总算抵达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镇。他们是第一拨进城的人,和南林不同,这座城守卫森严,守城兵士一眼就看出祁元青是金水人。
六国之中以南楚、金水两国人长相独特,南楚人肤色深,皮肤质地却很细腻,如同敷了一层油光锃亮的蜂蜜。金水则高鼻深目,男人普遍鼻子有点鹰钩,眼窝格外深一些。
“拿这个,跟着我们的人去开一张其他国家奴隶用的契书。”
经过米幼态度温和的沟通劝说,卫兵才肯放行,然而他们的自由还是受到限制,有六个士兵陪他们去,说是“同行”,更像是押送犯人。
“什么?还要烙印?”韩衡难以置信地叫道。
一座五进大宅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都是行色匆匆。夹杂着不少衣衫褴褛,手在身上胡乱摸索捉虱子的人,捉到了就放到牙齿之间嘎嘣一下。
外面两个挤在一起的小姑娘蹲在一起,年长的在给年幼的编小辫子,时不时怯怯地打量带韩衡他们来的卫兵,尤其是这些兵手里的鞭子,让她们很想换个地方蹲着,只是身边已经没有多余的位子,再要挪也没地方挪,只能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方便其中一个人挨打的时候,另一个还可以上去护着。
徐尧皱眉看着这一切。
韩衡和米幼在里面,这间小屋子里站着五个人,其中四个都是穿着破旧脏烂的奴隶。
桌案后面坐着个官员打扮的人,翘着二郎腿,小指在发黄稀疏的门牙里剔,斜眼打量韩衡,“爱打不打,不打就甭想出城,现在局势紧张,你们几个,都是外地来的,没有把你们抓起来都是郡守大人仁义。不想打是吧?那就在东阳城里待着,别想出城,我们郡守把东阳城守得跟铁桶一样,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滋——”的一声,烧焦的肉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看上去就像一个脏得不行的袋子的奴隶疼得浑身发抖,在地上打滚。
衣饰华贵,戴着顶黑色宝顶帽子的中年男子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奴隶登时从地上弹起来,捂着屁股朝外跑,跑的时候相当快,就像一头被人盖住眼睛的牛,毫无方向和目的地只知道狂奔。
那个穿得挺好的男人差点被撞得后退两步,被桌案拦住腰,疼得龇牙咧嘴,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混账东西,回去老子揍不死你。”男人骂骂咧咧,转过头去时又十分谄媚:“还有四个,辛苦大人了。”
给奴隶打烙印的是个胖子,哪儿能算什么大人?满脸横肉看着像个屠夫,他看奴隶的眼神充满戾气,就像从他手底下痛得满地打滚出去的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是一头头猪。
“哎,我的契书?”戴黑帽子的男人突然叫了起来,满头大汗地在身上乱摸,袖子里抖出不少颜色鲜艳的丝帕,扯出一条又一条,甚至有一条鲜绿色的粘在了他的脸上。
“还打不打?”看男人要跑,桌案后排不上号的末等小官嚷嚷道。
“兴许是方才那个奴隶偷走了在下的契书,大人恕罪,我去追,我这就去追。”男人才要夺门而出,就被官员喝止住。
官员事不关己地朝剩下的四个瑟瑟发抖小鸡一般挤在一起的奴隶指了指:“这些脏玩意儿不能丢在这儿,带走带走。”
“能不能劳烦各位替在下看管片刻……在下即刻就回。”中年男人要哭了。
“走走走。”官员不耐烦地挥手,那男人只好把奴隶带出去。
“考虑好了没有?打不打?”官员唾沫横飞地朝韩衡摇晃他的脑袋,一脸厌烦。最讨厌这些外地人,不仅不理解他们郡守这么英明的决策,更不理解他们这群为了给他们颁发契书而成天憋在这么一间巴掌大的、充满汗臭味和血腥气的陋室里的官员。这么辛勤艰苦的差事,不是该这些不懂事的家伙来孝敬老爷们么?
“不打。”
“不打就滚出去。”里面人粗暴地把韩衡和米幼推搡出去。
还好他们两个闪得快,那个来推他们的人,手真是太脏了,又是汗又是泥,十个指甲盖里都是黑黑、洗不干净的污垢。
“怎么回事?”等在外面的柳七立刻上来问。
大太阳晒得每个人脾气都有些暴躁,进来之前在这间院子里已经排了一百多米的队。结果韩衡现在说不办了。
众人面面相觑。
祁元青无所谓地卷起袖子,“我又不怕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揍我的时候比这个痛多了好不好,婆婆妈妈的。”
韩衡把人拽回来,皱眉道:“不行,这什么破规矩,你也是个人,凭什么就要比别的人低人一等?”
韩衡一点没注意说话的声音,四周无数道诡异的目光朝这边射来。
韩衡还在说:“走吧,不要那什么契书,我还不信凭我们几个,还出不了这座城。”
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在满院子怪异的眼神里离开这宅子,出门时又有士兵盘查,得知他们没有拿到契书,还是放他们出去了。
韩衡本来以为在门口多少要费点口舌,或者花点钱,没想到这么顺利,反而有些担心起来。
然而这种担忧在面对一桌美食的时候,顿时烟消云散。一行人都是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这一顿都没人说话,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对付面前的鸡鸭鱼肉。
东阳城比南林繁华得多,算是二级城市的规模。
夜晚充满让人浑身舒爽的凉意,当地空气非常湿润,呼吸之间很是舒服。跟儿子一起洗完澡,韩衡给君晔灏穿好他的小衣服,把他扎成一个小蚕蛹,塞在被窝里,轻拍被子哼歌哄了一会,看着他睡着之后,坐到一边椅子上去,光着脚缩在椅子里擦头发。
一只手在揉包着头发的毛巾,韩衡动作越来越迟缓,不经意就开始出神。
一整天没怎么和柳七说话,在马车里睡了一小会,他的心情仍然相当复杂。
过了这么久,往事在他的刻意回避之下,已经很少会刺痛他的内心。尤其是,君晔灏出生以后,这个软绵绵的小东西,带给他的慰藉和温情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在这个世界里,他第一次真的有了血脉相连的人,不用任何理由,他都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无法斩断的牵绊。
如果最初不是一场欺骗……
君晔灏不会姓君。
这个孩子就是他和庄灵最甜蜜的爱情结晶。
从小到大身为裴加时的他就没有得到过父母太多关爱,这让他小时候心里一直笼罩着一团疑云,到底他是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这团疑云在他十二岁时,他爸因为车祸需要输血,才彻底被扫除。然而这没有改变什么。在上初中的裴加常常想,也许他妈刚怀着他的时候,他爸还不像后来那么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喝酒动手。这个假设在后来得到了印证,在爷爷的葬礼上,一位父亲的战友喝醉了陪着裴加在四面漏风的灵棚里话聊斋,忆往昔峥嵘,天南地北扯了一遍在部队的岁月,再后来就醉眼惺忪地说起来裴加他爸和他妈谈恋爱的事。
那时他妈不爱打麻将,他爸不爱喝酒抽烟,都是年华正好,郎俊女俏,是很让人羡慕的一对。
长大以后裴加和他爸常常吵架,主要分歧是他想让他爸对他妈好点,然而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只有两个人自己才能解决。儿女唯一能做的就是黏合剂,但也不是万灵丹,也有失效的时候。努力了许多年以后,只锻炼出裴加一副好脾气,一身百忍成金。这样的性格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孬。
最近一次裴加和他爸吵架是发生在他妈上楼把腿摔了,骨头上打了两根钢钉,上下楼都需要人背。他人远在B城,只能打电话给他爸,结果反而在电话里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催他爸快点去洗澡。
裴加印象里他后妈是个打扮时髦,说话大嗓门,而且嗓音还粗嘎得有点像条汉子的女人。
顿时电话里沉默了。
他爸带着一种好事居然被亲生儿子撞破的微妙尴尬,压低声音说:“钱我照打过去,我现在也不在县城里,回不去。打在哪张卡上?”
“快点呀~磨蹭什么,谁呀,你老婆?”一个妩媚的女声。
接着是他爸安抚女人的声音,印象里他爸对他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
裴加果断掐了电话,当天下午才进的组,晚上蹭了一个盒饭,那时候又很穷,只有买火车票连夜往家里赶。靠坐在车窗上,裴加茫然地望着外面连绵起伏的山脉,车里挺温暖的,弥漫着汗味和脚臭,他所有的思绪都被这黑乎乎的夜色粘住了,分不开。
直到手机屏亮起来,不用滑开解锁,上面就弹出通讯软件的窗口。
那天晚上他第一个经纪人委婉地转达给他要赔多少钱,顺便告诉他公司另外派了个经纪人给他。
裴加靠在玻璃窗上,后来觉得脸上湿乎乎一片,深吸一口气,把脸都擦疼了,暗暗发誓以后要做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世界这么大,真心假意又有什么用?最后谁还不是要自己过一生。
谁知道后来又经过那么多年,他还是没有什么大的长进,遇事只会想谁也不容易。
人要是自己过得不易,就会走向两个极端:心肠太软圣母病,对谁都瞎同情;或者谁让我添堵,我就堵得他口水都咽不下去。
最后裴加比较不幸的成为了前者。
月华如水,敲门声打断了韩衡的回忆。
门外站着韩衡最不想面对的人,看来这个夜晚他会想这么多是有道理的,就是为了让他避无可避。
拖延症要不得。
柳七仍戴着他的面具,朝屋内打量一眼,示意韩衡出去说。
韩衡头发完全没干,背上全是水迹,磨蹭了半天才走出去。
“去我房里谈。”柳七道。
他看着柳七的背影,柳七顿住脚步,回头看见韩衡还站着没动,正要说句什么,韩衡跟了上来。
第178章 一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