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一定不能在一份感情终结以后,太快地选择新欢,或者利用新欢洗刷上一段感情带来的阴影,无论对谁,都是不公平。
想到这,韩衡语气缓了下来,扯起斗篷上的黑色兜帽套在头上,隐在阴影和黑布里的脸苍白、瘦小,唯独一抹红润的嘴唇,稍微给他增添了一些生机。
“明日我还会来,带上齐国君来,这件事你还没有反悔吧?”碍着帝王一诺千金,君明焱也不会后悔,韩衡承认自己手段有些卑劣,但把上齐放在最后,实质上大梁并不吃亏。既免除了在攻打大梁过程中,可能面对的另两国金水、北朔联手给大梁背后来一记狠的。两年后上齐也还是大梁的,还能给大梁省一笔军费。
君明焱答应时,也把账算得很清,他能那么快点头,除了韩衡的面子,也是因为原本他的计划就不是先攻打上齐,上齐根本入不得他的眼,只是韩衡在上齐,他也算假公济私了。
可现在,君明焱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私济得值不值,他脑子还是一团乱麻,含糊地嗯了一声。方才他还有些冲动,想着无论如何把韩衡留下来,可现在,韩衡的一番指责,加上他知道了这身体里不是那个把他带出冷宫的国师,而是另一个“鬼”,心情复杂得他实在难以辨认。
夜已深沉,批阅了太久军报和奏疏,君明焱都觉得自己今晚的种种反常可能是因为精神不好。
君明焱看着韩衡撩开帐门,他的背影与帐门外的黑衣人,也就是那个侍卫,交叠在一起。
“韩衡。”骤然涌起的冲动,让君明焱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想起跟韩衡一同泡温泉的那一个晚上,那是韩衡在他跟前最自在最惬意的一个晚上,心无芥蒂地喝醉了酒,还是君明焱亲自把他抱回去的,他还记得自己弯下腰趁着他喝醉,亲了他的额头。
那时他心中的温情和怜惜,是对谁?
那时,他看着的是这个人的容颜,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从小看到大的韩衡。
韩衡无声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清澈温柔,韩衡的背后是夜色,他的脸却如水中浮起来烙进君明焱眼中越来越清晰的一幅画面。这是一张堪称漂亮的男人面容,不如国师灵气,也不似国师出尘,显然他是红尘气相当重的一个凡人。
“没事我先走了,明天见。”韩衡挥了挥手,走出中军帐。
君明焱浑身麻木地坐回到椅中,视线落到桌案上,那个被自己一把捏皱的荷包,脆弱无辜的合欢花已有些碎了。君明焱两手抱住头,手肘撑在桌上,深深埋下头去。
直到离开营地,两人都牵到了自己的马,韩衡的是交给军营里的小兵拴到马厩去啃草,庄灵的却是拴在离军营二百米外的路边歪脖子树上。
这一路尴尬得不行,上次分别是自己把庄灵赶走的,而且还说得大义凛然过去早已翻篇不说,还风过无痕,没在自己心里留下半分挂碍。
但今晚,那番话能不经过大脑的脱口而出,韩衡再不想承认和面对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你撞了一根电杆,从今而后遇到电杆都会绕道,却永远不会忘记撞电杆这个事儿。
韩衡默默站在后面,看着庄灵把马缰从树桩上解下来,牵马走来。
两头马对视着甩了甩尾巴,各自被主人牵着往前走。
要解释吗?还是不要解释了。越描越黑。韩衡边想边和庄灵各自牵着马往前走,都没想起来他们还可以骑马回城。
最后还是韩衡先开了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刺探军情吗?”这些日子都在上齐,也许外面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北朔和大梁之间很快就要开战,多半是为了北朔而来。这里的男人呀,个个儿心怀天下。
“找你。”庄灵沙哑着嗓音说,嫌遮脸的黑布碍着他说话,顺手把蒙脸布扯下来,那块布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找我做什么?”韩衡喉头有些发热,低头,脚把一块石子踹飞出去三四米远。
“不放心你。”
“……”韩衡笑了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自来了上齐,他每一步都比从前走得更坚定,因为现在他有了更重要的目标。好像他身边的人现在也毫不怀疑他能不能独当一面,韩衡突然反应过来,他已经成长得让身边的同伴都不再担心他掉链子。从前他这也怕那也怕,反而,在知道这个世界在不久之后就会崩溃瓦解,所有人都会成为空间里的一粒尘埃,竟反而不怕了。
“就是不放心。”庄灵低沉的嗓音传来,“你现在,还是不想见到我吗?”
沉默充斥在夜晚里。
良久,庄灵听见一声叹气,紧跟着的是韩衡说话的声音:“想不想的,你也跟来了,反正也没有谁真的在乎我怎么想。”
想起刚才在帐外听见韩衡跟那个王八蛋说话,在帐外他就想了很多,韩衡说的那些话他没有能够全理解,他心急如焚从满营地数不清的帐篷里找到中军帐时,正好听见挖墙脚那个王八蛋在问韩衡心里是否还装着那个北朔人。
本来庄灵想直接冲进去,却因为太想知道这个答案,硬是让自己耐着性子留在了帐外。
韩衡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一把钝刀在他心里慢慢地割。
虽然庄灵早就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不碰却也不会疼,而分明地听见韩衡说出来那些话,逼得他不得不再清晰地体验一遍。
是他亲手把心里的一块肉掏了出来,扔在地上,甚至他自己还上去践踏了几脚,踩得稀巴烂。
又一遍重复的痛苦让庄灵呼吸都在发抖,两人两马浅淡的影子在地上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我在乎。”
韩衡突如其来的嗤笑让庄灵几乎喘不过气,但他还是要把话说完:“韩衡,我在你身上犯了错,为什么不能让我有一个改错的机会?你不在我跟前的每一天,我都在害怕。遇见你以前,我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每一天都有丧命的可能,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怕,可见不到你,每一天我都在害怕。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了一点,抱歉,我没办法听不见。”
韩衡低垂着头,牵着马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这个世界,会走向毁灭,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虚无,所有人都会死去?”
韩衡没有说话。
庄灵低低笑出了声:“那多好。”
韩衡停下了脚步,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他从庄灵的话里听出了某种癫狂,但他不确定庄灵是否是那个意思。
他一停,庄灵也停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头马,彼此是看不见对方的脸。
庄灵如释重负的声音伴随着一声轻笑:“那我可以陪你一起死,你就再也不能把我抛下了。”
一瞬之间,任凭韩衡再巧舌如簧头脑活络,也被庄灵的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嘲讽的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庄灵一定是后悔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来找他,但没有时间治不好的失恋,庄灵再后悔,他也不想去吃这口馊掉的回头草。
可他从来没想过,这后悔煎熬得庄灵情愿陪他赴死,甚至韩衡从庄灵的语气中听出了,他更愿意接受死别,因为他会用尽一切办法陪他一块儿死,那也算是在一起,反而是随时间流逝会悄然淡去的生离更让庄灵受不了。
这个人利用他,骗过他,带给他的伤害曾让他痛苦得恨不得去死,但终究,那些都没能击垮他,他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有了儿子,儿子支撑了他所有的生机和信念。
如今,反而是这个设计他走进局里的男人,自己走不出来了。
隔着一匹高头大马,两人无声地对视着,韩衡才发觉,他并未因此感到有多开心。因为他分明体验到了分开的日子里,庄灵的痛苦,这些痛苦不应该会让他觉得很爽吗,他骗了自己,他活该痛苦。
可为什么,他反而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这个世界明天就没有了,韩衡,你会愿意,给我一天的机会吗?”庄灵看不清韩衡的脸,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但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每一声都激烈如同雷鸣。他紧张得直舔嘴唇,安安静静,不敢出声,无比庆幸今天晚上没月亮,这样他可以不用出太大的丑,但凡他能看得清韩衡,他都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也不敢说这些话。
突然,韩衡翻身上马,完全没打招呼,一鞭子猛地甩上马臀,飞驰了出去。
庄灵愣了愣,赶紧上马,追着韩衡跑。
两个人马速都很快,风掠过耳畔如同刀割。
前方马背上的人影摇摇晃晃,飘摇得如同一张纸片,看得庄灵心惊肉跳,大声喊了几次韩衡的名字,韩衡都置若罔闻,只顾着催马加快速度。
庄灵整颗心随着韩衡在马上摆动的幅度上蹿下跳,额头也渗出冷汗。妈的。他心中暗骂了一句,双脚离开马镫,两手按着马背,在马的疾驰中摇摇晃晃地翻上马背,站在了马背上。
“韩衡!你干什么?快停下来!”
庄灵喊得倒是很大声,传进韩衡的耳朵里却被风声刮得很模糊。韩衡头也没回,一个劲催马快跑。
至于为什么……
他心软,他不该心软,他也不该回头。
听到庄灵方才说的那些话,韩衡只想到跑,于是,他就真的跑了。
庄灵在激烈晃动的马背上站稳,一点点松开马缰,双膝微弯,张开双臂,朝着侧旁不到一米几乎可算并驾齐驱着的韩衡纵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
两人一起滚下马去。
韩衡压根没料到庄灵会这么干,让他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骑马跑掉不行吗!而且庄灵把他的头紧紧按在怀里,这熟悉的怀抱和气息,让韩衡一瞬间眼眶都红了。
抱着韩衡的手勒得太紧太紧,紧到让他腰疼。
可就在这一瞬里,他的心跳快得让自己都震惊。
第224章 二二四
“怎么样,伤到哪儿了?”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庄灵松开手,低头去看怀里的韩衡。他巴不得多抱一会儿,不过还是把韩衡推开一些,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看他身上连衣服都没划破,这才放心。
韩衡先站起来,伸手过去时,庄灵愣住了,眼眶有些发红,愣了片刻才伸手握住韩衡的手。
这时候韩衡才发觉庄灵的脸特别红,刚才两人抱在一起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从马上滚下来的过程中,他整个脑子都当机了,只有一种懵的感觉,在那片完全的空白里,他的心跳很快。
韩衡干咳了一声,避着庄灵的目光,“你没事吧?”
“没事。”
两匹马已经跑得没影儿了,两人无比尴尬地往回城的方向走。韩衡的视线从路边阴阴郁郁的树影,滑到地上的石子,经由那些石子,滑到地上两个人的影子上。
一长一短的两个狭长人影在地上并肩而行,不过庄灵走路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有点奇怪。
韩衡一皱眉,扭头去看,庄灵本来落后半步,眼睛一直没动地追着韩衡的后脑勺,这时四目相对,他毫无心理准备,直接脚步停了下来,忘了要走。
“你的腰怎么回事?”看到地上的影子微扭曲的弧度,韩衡就觉得不对,这时回头看庄灵,他走路的姿态果然不对,腰不自然地歪着。
“可能石头碰了一下……”庄灵话音未落,韩衡就在拆他的腰带,他不禁有些恍惚。他们有多久不曾离得这么近了,光是嗅着熟悉的气味,就令他眼睛发酸,鼻腔里一股浓重的酸涩,偏偏他既不想推开韩衡,也不敢违逆他的举动,只是脑袋很沉,茫然地问:“你在做什么……”
韩衡直接拉开庄灵的袍子,手按着他的腰,把他转了个身,果然后腰青紫了一大片,裤腰被韩衡往下拽了点儿,突出的脊骨刚刚有点弧度,就隐在了布料之中。韩衡手掌摸到的皮肤很烫,果然,刚才庄灵抱着他他就觉得庄灵在发热,这时候摸到他的腰烫得韩衡觉得手掌被灼伤了一般。
“你腰撞青了一大片,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就是跑一下马吹一会儿风,你发什么疯……”话音未落,韩衡被一把按进了近乎滚烫的怀抱里,他的话声戛然而止,眼睛也涩得不行,脸贴到庄灵胸口的皮肤,烫得很,胸腔中滚动着复杂的、沸腾的、难以言说的情绪。
庄灵不敢死缠着韩衡,这个拥抱只有短短的一瞬,松开之后,庄灵不无后悔,怎么按捺了这么久,突然就冲动了。并且小心翼翼观察韩衡的表情,看他好像没有反感,只是有点发怔,僵硬的唇角才有所松动,低声道:“抱歉……”
“马能不能弄回来?这么走回去,腿都得走断,天亮都走不回城。”半天,韩衡才找到声音,不知道怎么的,他嗓子也有点发哑,可能是口太渴了。
“等等。”庄灵嘬指在唇间,一记尖锐唿哨。
马蹄声由远及近,两匹马都回来了,韩衡骑来的那匹大黑马跟着庄灵骑的白马,慢悠悠地跑回来。
“骑你那匹吧。”韩衡道,没有去看庄灵的眼睛,只是抿了抿唇说,“你先上去,方不方便?用不用我帮忙?”
庄灵用行动回答了他,翻身上了马,脸上僵了一下,不过韩衡看不见。
韩衡也坐上马,从庄灵身后,抓住了缰绳,这个姿势就是韩衡从后面抱着庄灵,他能感到坐在前面的庄灵身体紧绷,很是紧张,这股紧张从庄灵僵硬方正的肩膀散发出来。
韩衡的脸正对着庄灵的后脖子,从衣领中渗出来的热气让韩衡整颗心都发烫起来,他低头,看见庄灵后领中那截脖子都烧得通红。
韩衡一抖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朝南林城门奔去。
客栈里两边的人都在等,还坐在楼下大堂里等,吓得小二给每人倒了一杯茶,就再也不敢出去,跟掌柜的两个俱缩在柜台后面偷偷留意外面那伙人有没有打起来。
气氛一时可谓剑拔弩张。
直至一阵响亮清脆的马蹄声踏破夜色,大门本已落了锁的客栈被拍响,小二眼珠转个不停地从柜台后面瑟瑟缩缩刨出来打开门。
门外,韩衡翻身下马,抓住庄灵的手。
才下马背,庄灵就已站不住。
在徐尧等人看来,庄灵这是要扑过去占韩衡的便宜啊。
贡克袖子一卷,冲了上去:“干什么干什么?别以为我们没人啊。”
甲初霍然起身,拦在贡克身前,乙未面色焦灼地上去一看,庄灵烧得脸色通红,便伸手去扶,同时恭敬地朝韩衡低下头,手碰到庄灵的肩膀,正要把人扶起来,却觉得他家王爷从未有过这么沉,根本扶不起来。
韩衡看了庄灵的随身暗卫一眼,眼神示意他不用帮忙,高声叫道:“郎东呢?”
“在陪着陆晟德。”徐尧走过来,皱着眉看了一眼闭着眼,几乎是完全靠在韩衡身上的庄灵,“他怎么了?”
“好像发烧了,让郎东过来一趟我的房间……”顿了顿,韩衡叫来小二,让他再备一间房。
“徐叔,帮个忙。”
于是韩衡和徐尧一左一右地架着庄灵,把人弄上床,徐尧直起身,喘了口气。
“帮我把郎东找过来一下。”
徐尧本来有一肚子问题,韩衡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始终注意着庄灵的脸,伸手把庄灵的外袍解开,扯过被子把他整个人盖住。
徐尧硬是把问题憋回肚子,带着一肚子纳闷出去找人。
韩衡正要起身去打水给庄灵敷脸,他整个人都滚烫,再不退烧可能会烧成傻子。然而,就在韩衡起身的时候,啪的一声,庄灵抓住了他一只手。
明明烧得半昏迷的人,居然有这么大劲。
“我去倒点水。”
眼皮和面皮都烧得通红的庄灵睁开眼,眼波能掐得出水来,看得韩衡心尖一颤。这他妈真让人受不了,他从来没见过庄灵这么脆弱……这么……的样子,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此时此刻的小王爷:欠操。韩衡喉头微微动了动,挪开眼睛。
果然,没有几个被压的男人没有一颗反攻的心。
“就倒点水,几步路,你在发烧,我倒点水给你擦一擦,身上不难受吗?”
这声音太温柔了,和他做梦的时候一模一样,然而这样美的梦也许久没做了,真希望能做得长久一些。庄灵目不转睛地盯着韩衡看,沙哑着嗓子道:“不难受。”他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直打哆嗦,热的时候如置身油锅般煎熬,眼圈都烧得通红,却因为韩衡平静而非怨恨的眼神,如沐春风,舒服得他想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