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也看见了,老奴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做点小手工哄哄儿孙罢了。首饰已经多年不碰,恐怕不能为殿下效力了。”老柴头回话时,甚至没看宁王一眼。
宁王看了韩衡一眼。
韩衡也没办法。等着宁王和老柴头又多说了几句,才起身告辞。
老柴头把它们送出门。
门在身后关上,宁王无奈地耸了耸肩,“不怪他,自从离开皇宫,他基本就不做首饰了。前些年好好求求他也肯动一下手,三年前他妻子死了,就再也没做过一件首饰,听说是大病一场以后,脑子出了点问题。”
韩衡心中一动,“他妻子死了?”
“嗯。”宁王紧抿起唇,仿佛不愿意多谈。
三人登上马车,韩衡思索良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问宁王,老柴头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宁王叹了口气,木染即刻倒出一杯热茶捧过去,宁王喝了一口,才缓缓道来。
原来老柴头离开皇宫,是因为一起嫔妃间的无聊争斗。
“都怪陛下魅力无边,母后在时,还能帮他约束后宫。本王的皇嫂,性情柔静娴雅,生下钰之以后,对后宫愈发不上心,即便旁人得宠,她也从不知妒忌为何物,心胸广阔,实在难得。但也因为如此,后宫别的嫔妃便肆无忌惮争宠起来。那年初雪时候,两个妃子为了在赏雪祝贺丰年的家宴上艳压群芳,都让老柴头给她们打了金钗。”
韩衡眉毛动了动,揣测道:“难道东风压了西风?”
“倒不是,家宴上有一名宫女头上戴的珠钗引起了陛下注意,夸赞了一句。”
“爱美之心,想必陛下也有。”
“自然,那支珠钗确实做工精巧,不过也许是造型古朴,我那个皇弟,其实不怎么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那种便宜珠钗,戴在嫔妃头上就不合适了。”
“后来呢?”不会是皇帝看上了宫女,把有心争宠的嫔妃撇在一边,引起嫉恨,害了那个宫女吧?韩衡满脑子都是“人彘”,不禁后背发凉地打了个哆嗦。
“能有什么后来,仅仅是夸赞了一句。结果那个宫女居然让人下药毒哑了,还被逐出宫去。”宁王深吸一口气,“后来有人告发此事,查出正是那两名宫妃合力而为,皇后把人叫到跟前,好好申斥了一顿。”
好好一个姑娘,被人毒哑送出宫,仅仅挨两句斥责就算了,这他妈什么事儿啊。韩衡心中纷纷,面上没露出什么来。他脑筋稍微一转,微微张嘴,“那个宫女成了老柴头的妻子?”
“是啊。”宁王感慨万分地点头,“老柴头十分内疚,把人接回家做对食,得了皇后的准许,还热热闹闹成了亲。只是那宫女身子羸弱,三年前死了。”
说到这儿,宁王不解地皱起眉头,“当时老柴头伤心过度,剁了自己右手一根指头,发誓再也不做首饰。这事没多少人知道,他早年与我母后有点交情,出事那天,他府上有人来报,我这才知道,他干出如此疯狂之事,想必是伤心欲绝。那之后,他就搬出和干儿子一块儿住的大宅,在陋巷中独居,不问世事。其实我也知道他多半不会接这个活,多宝阁的手艺虽然比不得老柴头,你要求一枚独一无二的指环也不是不能,多付一点钱,让他们以后不要再做一样的款式不就行了?”
原来那个老头没有小指是他自己切掉的,韩衡右手小指不由微微弹动了一下。
“是啊,多付一些,叫他们不要重复再做就行了,这个主意好,还是王爷会想。”木染笑眯眯迎合道。
韩衡随口敷衍过去,出神起来,一路没怎么说话。
回到听鸿楼,木染让人大摆筵席,一桌子热腾腾的酒菜上来,木染却带着其他下人出去了。
“酒就不要喝了,喝汤罢。”宁王亲手给韩衡盛了一碗鸡汤。
黄澄澄的油珠子浮在表面,鲜香热气直往鼻子里钻。韩衡颇觉意外,这时,又听见宁王问了一句,“有多久了?两个月?”
韩衡一愣,手指让滚烫的汤碗烫了一下。
“你不要怕,本王仅仅是好奇。”宁王温和沉静的脸就像戴上了面具,嘴角的笑意也变得冰冷,“谁给庄岐书这么大胆子阳奉阴违,现在整个睿王府头顶上都悬着一把随时会砍下去的刀子,能不能把它给移开,就看韩公子愿意说多少实话了。”
韩衡眉一扬,手指在桌下抓紧了裤子,脸却很平静,他装傻道:“殿下在说什么?草民不太明白。”
宁王冷冰冰的脸一瞬间又化为春风般和煦的笑颜。
“不明白就回去想明白,这桌菜都是为你准备的,有孕在身的人,吃这些最补。”
韩衡呼吸一紧,他本来还想说自己压根没怀孕,对上宁王精明的眼睛却如鲠在喉,反驳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你不用担心,本王知道,岐书一直防着本王。打仗他厉害,朝堂上的事,他却不一定弄得明白。要是本王跟他看上去一条心,早就被我那个多疑的弟弟一锅端了。只是你这件事,他处理得太不妥当。”宁王遗憾地摇了摇头。
韩衡听得一头雾水,但他不能像什么都不懂,装逼这件事,就看谁绷得住,谁漏的口风少,谁就赢了。
于是,韩衡定了定神,把鸡汤喝了,一顿饭吃得虽然气氛诡异,他还是填饱了肚子。
回薛园之后,韩衡前脚进屋,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把拽过去抱在怀里,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不用回头,韩衡也知道是庄灵,就让他抱着。
庄灵手臂收得很紧,他使劲抱着韩衡,把他按在门上。
屋里光线昏暗,庄灵注视了韩衡半天,才急切又粗暴地低头以唇找到韩衡的嘴,与其说是接吻,不如说是要把韩衡吞进肚子里。
怀孕以后的身体格外敏感,很快就在庄灵技巧性的抚摸下轻轻发颤。
“行了,你怎么了?”韩衡疑惑地望着庄灵,难道他今天出去太久,也没带甲初,庄灵以为他出事了?
庄灵粗重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哑声道:“你去见宁王了?”
韩衡眉毛一皱,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派人监视我?”
“他们是我派去保护你的,甲初你经常不带着出门,我怕你有事。”
韩衡将信将疑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心头仍然不是滋味,推开庄灵,他走到矮榻旁坐下,弯下腰揉搓酸痛难当的小腿,边说:“见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庄灵一把抓住韩衡的肩膀,几乎把他拽起来,韩衡疼得眉头揪紧,“撒手,很痛。”
庄灵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和韩衡对峙,沉着声重复了一遍:“宁王和你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对了,感谢“一碗”同学的地雷,差点忘了,因为是没有留言的雷,宝宝感到很兴奋……
第65章 六十五
“没说什么,庄灵,你松手,你捏得痛我了!”韩衡叫道,在庄灵铁钳般的手里不停扭动挣扎。
庄灵眉头痛苦地拧着,不住深深吸气,突然,他一把将韩衡纳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他。
他在害怕什么?这个模糊的念头从韩衡脑子里蹦了出来。
庄灵整个身躯微微颤抖,把韩衡抱得很紧,仿佛生怕一松手人就会不见了。
“宁王与我不和,他那个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张嘴就能舌灿莲花,能把死的说活了,他说了什么你千万不能相信。”
这一次,韩衡把庄灵推开些,他认真地望进庄灵紧张闪烁的眼底。
韩衡叹了口气,“他真的没说什么特别的,不过他好像知道我肚子里揣了个,而且,有些话我也想不明白。”
“什么话?”庄灵急迫地追问。
“就是……”韩衡纠结地重复了一遍宁王威胁他的那些话,掩饰不住担忧,他其实很担心,但不想增加庄灵的烦恼,他想自己查明处置,可他实在想不明白,“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吗?”
庄灵不答,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问:“别的呢?他还说什么了吗?”
韩衡仔细思索一番,摇了摇头,老柴头的事他自然不会现在说,那是给庄灵的惊喜。
“你今天为什么去找宁王?有什么事你不能来求我,要去找他帮忙?”
韩衡烦躁地挠了挠头,偏偏现在又不能坦率直言,只得硬着头皮说:“不是我主动去找他,宁王邀我去听鸿楼吃酒,我总不能不去。”
庄灵神色柔和下来,捏了捏韩衡的脸,“下次不要单独和他见面,至少带上甲初。你现在是我的软肋,多注意一点,总没有错。”
韩衡点头答应,心里却始终很不安。
庄灵的手臂松弛下来,轻轻吻着韩衡的额头,手指摩挲他幼嫩光滑的面庞,指尖温柔的触感让庄灵迷恋地眯起双眼。
“你说宁王让我想明白,我要想明白什么?下次他再找我,我应该怎么回答?”
“不必回答,他也不会再找你了。”庄灵笃定道,继而扳起韩衡的下巴,叼着他的嘴唇吮吻,片刻后手直往韩衡衣袍里伸,放肆抚弄他的胸膛,弄得韩衡身体,不住扭动躲避他的手。
粗重灼烫的喘息渐渐响起。
“韩衡,我想把你吞进肚子里。”庄灵意犹未尽却不得不离开韩衡的脖颈,白皙光滑的修长颈子被他啃得红痕斑斑。
韩衡眼神迷离地抱着庄灵的脖子,头脑不太清醒地笑道:“你行你就上。”
“到时候让你看看我行不行。”庄灵抬起一条腿压住韩衡的双腿,俩人像是章鱼一样紧紧缠绕着彼此,头抵着头,交颈而眠。
在庄灵的安排下,韩衡被接进睿王府,轿子从一扇不大的侧门抬进去。一早薛云红着两个眼圈送别韩衡,把贴身服侍的丫鬟合桃给了韩衡。
另有碧根、宋三两个随行,还带了贡克。贡克对让他穿小厮的衣服很是不满,事实上他身上本来的衣服更加粗制滥造,脱下之后,犹自收拾了个包袱带上。
侧门直通一间独院,与主宅仅有两扇小门相接,面积是薛园的三倍。
“这间小院曾经是王妃的住处,虽然久无人居住,一直有人洒扫打理,近来少主又让人添置了不少家具花木,还请花匠特特修整过,韩公子暂且在这里住下,郎大夫也请过来了,也住在这间院子里,随时听公子的吩咐。”甲初道。
韩衡四处走走看了看,在院子里走了快一刻钟,这个院子其实非常大,至少有二十间房间,草木葱葱郁郁错落有致,还有个大水池,池中伫立着一尊翠绿假山,山上怪石异草密布。
深吸一口气,凉凉的湿润清新的空气就沁入心脾,确实适合养胎。
想到这儿,韩衡神色怪异地低头看了看腰腹。在旁人看来,他顶多是最近长胖了些,只有他、庄灵和郎大夫知道,这不是因为发胖。
“郎大夫住哪一间?”韩衡问。
甲初指给他看,又指出隔了两间房,有一间显然更大的屋子,“公子住这里,现在去休息吗?”
韩衡点点头,今天天不亮就起来,他确实很困。事实上怀孕之后,一天他有十来个时辰都很困。
他又问了几个下人住的地方,都在这间院子里住,韩衡进屋之前,突然想起来,转头问甲初,“今天需要拜见睿王爷和王妃吗?”
甲初回道:“不必,公子只管安心住着,王爷、王妃那里,自有少主去知会。”
躺在松软温暖的床上,一股安神的馨香传来,韩衡闭着眼,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躺下来突然明白过来。
甲初说庄灵去知会他爹,而不是禀报,以睿亲王、王妃之尊,庄灵只用知会他们,就可以随便安排睿王府的进出。看来,睿王府真正主事的人,并不是庄灵他爹妈。不知道庄砚在这座森严大宅之中,扮演的又是何等角色。
恰巧,韩衡小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就有客到访。
本来韩衡坐在屋子里吃粥,听见外面一阵吵嚷,走去一看,竟然是庄严被两个士兵模样的人拦在角门外。
庄灵竟把军队的人安排在他自己家里,不过以他专断的行事风格,倒也没什么奇怪。
看见韩衡,庄砚一脸局促尴尬,嘴唇激动地发抖。他显然是才从朝中回家,一身官袍未换,正了正官帽,庄砚一指韩衡,大声道:“我要见他,你们大可问问,他愿不愿见我。”
“是你。”韩衡走过去。
立刻有士兵拦住他,“公子,大帅吩咐……”
庄灵军中的士兵称他为“大帅”,在王府也不给其他院住着的庄灵家里各色人等面子。
“大少爷是我的朋友,今后看见他,就让他进来。”
“可是大帅说……”
“我是你们大帅的囚犯吗?”韩衡拔高音量,不悦地瞪起眼。
士兵只得低头让开,庄砚哼了一声,大步走来。
韩衡让合桃另外找了间空屋待客,不关门,也没屏退左右。
“喝口茶,听鸿楼的茶,还不错。”
庄砚急急忙忙喝了一口,心思全不在茶上,他神色纠结地看了韩衡一会,才道:“你这个样子,要不是知道二弟只会把一个人接到自己的院落来,我恐怕认不出你。”
韩衡摸了摸脸,笑道:“之前我脸受伤,现在也还没完全恢复,现在不戴那张假皮,也不会吓到人了。”
“这才是你的本来面貌?”庄砚试探地问,目光仔仔细细在韩衡脸上端详而过,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细节。韩衡现在脸色苍白,肤色尚有点不均匀,放在男人里,这五官也够得上秀美,他脸很瘦,轮廓虽然分明,却无硬气阳刚之感,反而有一种难言的风流。配上那一双总是迷离又懵懂的桃花笑眼,虽然完全不同于他印象里的那人,庄砚脑子里也不由自主浮现两个字:好看。
庄砚潮热的手指不自觉抠紧裤子,闪避韩衡的眼睛。
“是啊,不过还不完全是我原本的样貌,”韩衡语气可惜,旋即沉稳下来,“郎大夫还会帮我,过几个月,也许就能还原本身十之八|九。”韩衡不自觉带着几分得意地说。一天天看自己的脸,他一天天满足起来,还是要这个样子才像他自己嘛。
“我听说你来了,就想过来看看你。”庄砚低着头,小声说。
“这里环境不错,我挺喜欢的。”韩衡说的是实话,就是不能接薛云一起过来,有点遗憾,只好常常回去看她。
“父王已经知道你和二弟……”庄砚犹豫道,飞快瞟韩衡一眼。
韩衡心跳得厉害,强自镇定端起茶杯,硬将手指死死按在杯子上,不透露出分毫心绪,“你爹什么态度?”
“他自然是……”庄砚苦笑道,“男子生而需要传宗接代,何况,我是这个样子,父亲向来引以为耻,现在二弟又这个样子,大概父亲认为,他是跟我学的。得知他要把你接过来,还叫我过去好生训斥了一顿。”
“那你父亲怎么能同意我过来?”住在哪里韩衡本就没有意见,这都是庄灵的安排,庄灵的显赫家世,让韩衡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是一场需要耐性慢慢磨合的持久战,他没指望过庄家能立刻接纳他。
何况,他和庄灵的关系现在已是半公开状态,就算庄家不接纳,至少也不会去骗婚,认了自己喜欢的是同性,这种发展已经足够让韩衡喜出望外。时间是绝对利器,何况,不能生孩子这个硬伤,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
“在这个家里,只有二弟的决定,是最高的决定。”庄砚脸色煞白,隐约可见病容,眉宇间竟透出一股厌倦的神色,“二弟待你一定是很好了。”
“不就那样嘛。”韩衡抓了抓隐隐发烫的耳廓。
庄砚有些凹陷的眼转过来注视着韩衡,他掩藏着想亲近韩衡的冲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在街上见到这个背影肖似惊鸿一瞥的大梁国师的人,韩衡就无孔不入地反复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即使怀抱着往日他最喜爱的清秀少年,甚至和人说着话,也不由自主会想起,有时候是在大梁国见到的那个高高在上的清冷国师,有时是眼前这个,举止行为都透着几分随随便便的潇洒的青年。
当庄砚意识到暗藏内心的冲动和隐匿的愿望,京城贵族之间已经风闻,从来不近女色,对男色也不太感兴趣的杀神庄灵,身边已经有人了。杀人如麻所向披靡,一直就厌恶他和他母亲的魔鬼一般的二弟,居然和他看上了同一个人。
“你这么急着见我,是想问问上次拜托我的事吧?”
韩衡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庄砚神情恍惚地“啊”了一声,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想起来才脸色僵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