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衡提起大梁时那种没当自己人的语气让魏一正眉毛微扬,他嘴角微弯,道:“在这里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再也不用为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承担我不想负担的责任,现在我活得一身轻松,试问天下间谁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韩衡眼神黏在魏一正脸上,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没等韩衡再说话,魏一正再次开口:“大人是不是觉得,我留在这里,是一直在等待一个人?”
韩衡眼光闪了闪,他舔了舔嘴唇,“难道不是?”如果不是,魏一正为什么三天两头找他报到呢?要不是云蓉拦着,他应该已经和自己混熟了。
“不是谁都像明帝一样皮厚,我要取一个人的性命,可以比国师想的容易太多。您若是想看,我可以现在就让您看看。”
韩衡瞳孔紧缩,连忙摆手,他干咳了一声,“不用了,我现在肚子里揣着一个,不适合看太血腥的场面。”
“国师说得对。”魏一正点了点头,目露精光,“其实您大可放心,除了有意于天下的人,没有人会加害这个孩子。就算是想夺取天下的人,也未必会对这个孩子起杀念。”
韩衡沉默地看着魏一正,对方现在说话的架势完全是个上位者的姿态。
“一个孩子,就像刚刚过去的大雪无痕,谁都可以在上面描画自己想要的,捏成雪人也未尝不可。”魏一正尖锐的目光像一把钩子,勾住了韩衡心里的一个边角,“依我之见,大人其实应该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孩子是天命之子,他留下来大有用处,要是孩子的母父在,无论孩子在谁的手里,都不能为他所用。只要有人想用这个孩子作为征伐天下的利器,您就将成为这个人成功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魏一正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些韩衡压根都没想过,因为他一直还在纠结于跟庄灵那本没算清楚的烂账。
他一直在担心明帝会不要这个孩子,根本没想过,要是他是那下蛋的母鸡,现在蛋还没掉下来,干出杀鸡取卵的蠢事显然不是明帝这样在天下棋局当中遥遥领先的人干得出来的。
一时间韩衡愣住了,好半天他才找回声音,那声音发着颤,“不可能,我能干什么,我现在什么本事也没有了,你看看我这面目全非的样子,以后我不会再插手这些烂事,跟我又没关系。”
魏一正露出微妙的笑,“此前听说国师什么都忘了,我还以为只是谣传。”
韩衡不耐烦的一挥手:“现在看出来了?我还真不是以前那副神通广大的脑子,要不我能让人骗这儿来吗?”
“听说国师回来,只得一人随行?”
韩衡陡然起了戒心:“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个人很聪明,不能为你所用,就应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他,否则他还会利用您第二次。”
“我也没什么可供他利用的了。”其实想一想,米幼是大峪人,他这么做是为了大峪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当然,归根结底是因为韩衡没有实际的损失,虽然米幼也在骗他,但和庄灵的欺骗完全不同。人家没骗他的感情,更没骗他上床生孩子,最让韩衡羞于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在乎庄灵,所以难以忍受庄灵骗他,至于米幼,一路上没亏待他,要不是有他,现在他还在庄灵手里,孩子估计早就气得流掉了。
到底米幼对他还是恩德大于过失,而且现在还想着带他离开。
这些话韩衡不可能对魏一正说,他那个笨蛋脑袋还在想魏一正为什么要提醒他这些。
魏一正轻轻拍拍那只丑蛤|蟆脸的鸟,轻轻叹了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然生在皇室,但那时我一直没想过,父皇会突然驾崩,我才七岁,整个南楚兴盛昌明的期许就全压在了我的肩上。母妃和舅舅渴望权势,百姓渴望安定,一个人有了多大的能力,就要负多大的责任。这两个字碾碎了我的前半生,后半生,我要自在逍遥地活。”
“在这里你就得到逍遥自在了?”
“起码我卸下了一副重担,现在南楚百姓会唾骂于我,千秋万代之后,却正因我一人的懦弱投降,他们才能留下后代继续骂我。那时候我早已魂归天地,谁还能妨碍到我呢?”魏一正坦荡地笑了笑,他伸长鸟站的那条手臂,那只鸟一点点挪到他的手腕站着,从他的掌心啄取食物。
韩衡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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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件事韩衡完全听明白了,就是别看现在明帝怎么对他,将来真有一天要卸磨杀驴,他肯定是那驴。
这天晚上他抱着俩龙蛋蜷在床上,龙蛋白天吸收够热量之后,晚上散发出微弱的热度,可以当成取暖器用。
韩衡一个抱在手里,一个放在脚边,浅眠没多久,就又醒了。
好像来了古代,他很少睡得踏实,除了喝醉酒或者吃药的时候。仅仅一个月,他就长途跋涉到了大峪这个国家,等到下个月,应该就会随明帝到大梁去。
在庄灵那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归属感,还没巩固牢实就被彻底击碎,再要建筑起能让韩衡安心的信任感就太难了。
他是想着魏一正的话睡着的,醒来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声抽气声十分清晰。
“做噩梦了?”一只宽厚的手掌搭上他的额头。
韩衡模糊的视线集中起来,明帝轮廓分明的脸在他的视野里拨云见日。
“是你……”韩衡往后靠了靠,“什么时辰了,你怎么在这儿?”
明帝不明显地眯起眼?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br /> 韩衡没怎么注意,犹自带着梦醒时分的浑噩,等反应过来才不禁对自己的智商感到抱歉,这是人家的地盘,明帝想到这个皇宫的哪个房间,都是他的自由。
“朕突然想到国师,便来看看。”从铜盆里拧干帕子,明帝亲自给韩衡擦脸,叫他抬起下巴,顺着线条优美的下巴擦拭他脖子上的热汗。
韩衡锁骨都被搓痛了,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只这一个细微表情,明帝如梦初醒一般丢开帕子,没什么表情地说:“国师下巴的伤痕还很明显,明日让御医连带也看看这伤。”
“行。”韩衡有气无力地应声。
“那么,国师可否除下衣物,朕想看看国师的身体。”
韩衡睁圆了眼,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往后又缩了缩,一脸如临大敌:“为什么?”
“国师乃我大梁国之宝,从国师回来之后,朕尚未好好查看过,这几日你身子应该已经见好,不过朕若不亲眼目睹,绝不能放心。”明帝言语间十分坦荡,自有一股光风霁月般的正气。
要不是他的要求太让韩衡难以理解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被哄着照办了。
韩衡咽了咽口水,脑子乱成一锅粥:“从前您也这样?”
明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以前那个国师成天都允许您耍流氓?”说出口韩衡又觉得不对劲,赶紧纠正过来,“我是说,以前我就跟您这么随便了?”
“国师此言差矣,”明帝正色道,“国师与朕,从无半点逾矩之处。”
“那就好,”韩衡松了口气,“以后也要保持,你不用看了,我身上好得很,没病没痛的。”
“国师是不放心朕么?”
韩衡心又提了起来,忙不迭否认:“那当然不可能,但是我现在身子重,做什么都费劲……”
明帝整个人往床上压来,一手撑在韩衡身侧,深邃双目紧紧盯着他,刀削的嘴唇说着话:“是朕思虑不周了,朕理当亲自为国师宽衣。”
当明帝的手碰到韩衡的脖子,他终于没忍住,一把把人掀了出去。
明帝坐在床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韩衡。
韩衡给这一眼看得无比心虚,抓着衣襟缩在被子里,支支吾吾地说:“不行不行,真不行,圣上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您得信得过我不是?我是您的国师,您不信我信谁啊,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再说御医不也每天把我的情况禀告给您吗?您还是不用看了吧。”
明帝站起身,掸去衣袍上的褶皱,沉沉的一眼仿若泰山压顶。
就在韩衡几乎认怂的时候,明帝勾唇一笑,“自然,朕当然信任朕的国师。国师这次回来,确实大不一样了。”那尾音就如一缕烟尘逶迤在空气里,快速散去。
整个宫殿里就剩下韩衡一个人还呆坐在床上,老半天回不过神。
风吹进脖子里,韩衡连忙一个哆嗦,缩到被窝里去,两只脚夹着龙蛋,从被子里刨出另外一个抱着取暖。
第二天韩衡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直到下午明帝再来,带着御医,真的要给韩衡看脸,他才醒过味来昨晚不是梦。醒过味儿来,就该韩衡怎么看明帝怎么不是滋味了。
第89章 八十九
到底原身跟明帝有什么?
又不像。
有什么明帝还称呼他的小情为“国师”,太生疏了,而且明帝的关怀都透着一丝疏离,明帝从来也不像庄灵追他那时候上赶地黏着,是,是给予了很多关心,但都维持在一个君主对栋梁之臣表示宠信的合理范围里。那古代一个君主对他的大臣很信任,不还把大臣叫到屋子里一块儿“睡”吗?比如说三国演义里那个,把高智商的蜀相都“睡”得鞠躬尽瘁了。这是清清白白的一种表示信任的方式。
但要没什么。
一个皇帝管得着臣子整容手术失败没吗?他这个脸怎么长,也不影响他出谋划策啊,只要脑子没坏。
御医翻来覆去仔细查看韩衡面部的皮肤,当御医让韩衡抬头时,明帝指了指他下巴颜色不匀之处,“这里。”
那个御医就是那天韩衡在客栈住着,米幼给他找来的大夫,看来早在那之前他们就搭上了。明帝也挺沉得住气,等了那么多天才到客栈去接,生怕把他给吓跑了。
相比之下,庄灵的性格就浮躁得多,也不知道是他一贯这样,还是对着自己就特别没耐心,说不上几句话就容易急。也可能因为庄灵一打开始就想着骗他,骗人他太不擅长,一有要被拆穿的可能,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
御医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往韩衡耳朵里钻:“陛下,为国师治伤之人医术极为高明,换成微臣,也无法做到更好。”
“那个人叫郎东。”
御医闻言脸色一变,向明帝禀报:“此人乃是北朔神医,有肉白骨活死人的名声在外,但他手法诡谲,譬如国师的皮肤乃自身上另外取皮替代受损外皮,人的面部,血脉复杂,风险极大。一般大夫不敢轻易尝试,只能小有补益。现在愈合情况良好,只是需要时日恢复融合,眉眼、唇周、下巴、耳后新旧皮肤交界之处稍微用刀,辅以药物,略作调整即可。”
明帝眼眸一沉:“要是同样以皮易皮,你能做到吗?”
御医脸色铁青,支吾道:“这个……”
“取他人肤色相近,质地相当的皮肤,你能恢复国师从前的样貌吗?”
这下韩衡才听出门道,连忙道:“怎么了?我这脸不好看吗?”
“国师不想恢复从前的样子吗?”明帝道,“朕听闻那贼人哄骗国师,想必这张脸也是为了不让国师被朕找到。既然国师已经回来,难道不想完完整整地回来?”
“不是,我哪儿不完整了?”韩衡腾地翻身坐起,把御医骇得脸都白了,赶紧一把把他扶住。
韩衡拂开御医的手,自恋地摸了摸脸,梗着脖子,挺直胸板,瞪着明帝,“我这张脸哪儿不好?不是比以前好看多了吗?而且,什么不完整,我还多了这么大一坨呢!”韩衡自豪地挺起肚子,斜乜明帝,“再说了,我这张脸到底哪里不好看?哪里不好看你说,你说了我也没法改。”
“……”明帝眸色瞬息变幻莫测。
御医一脸冷汗:“大人,陛下也是为大人考虑,您是我们大梁人尊崇的国师,若是轻易改换了面貌,不知道内情的,未必会心服。”他瞥一眼明帝,明帝没说话,便又继续说下去,“兴许无知平民会以为陛下受人蒙蔽,认为大人您不是国师,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么严重?”也是,一个成天抛头露面专管跳大神的国师,到时候肯定还要在大梁百姓跟前露面,一看,嘿,脸都不一样了,自然会引起合理怀疑。
可他也舍不得这张脸啊。
好不容易在这副身体上,他总算留下了属于裴加的部分。就好像搬了个新家,总要住一阵儿,摆点自己的照片,制造点个人特色的垃圾,才能找到稳妥的归属感。好像跟狗撒尿圈地也没什么不一样。
韩衡没忍住拍了一把脑袋,他在想什么呢。
明帝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
韩衡一下就愣了,笑得相当尴尬,试图把手抽出来。
“把你手下的几个人,叫到一起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办法,让国师恢复从前的样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经得住这样的治疗吗?”
御医为难道:“微臣先和下属商量。”御医欲言又止。
“别想了,郎东说过,我这脸不适合再动刀子了。”韩衡正色道,“除非你能把郎东再找来,他我还相信点。而且我怕疼,一点疼就要了我的老命了。”说着,韩衡悄悄地偷看明帝的脸。
然而明帝的神色总是一派滴水不漏,铁板似的,泼不进去。
谁要揣测他的心思,那得累成傻逼。
比如说他现在就嘴角平直,眉眼舒展,没有一点点情绪波动。这让韩衡想起现代机器人来,估计明帝跟机器人一个妈生的,他要是这副表情叫工程师爸爸没半点违和。
“而且,我现在挺个大肚子,最好别做。”韩衡摸了摸肚皮。
看到韩衡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明帝严重阴鸷一闪而过,抬头又是一派镇定淡然:“那就照国师的意思。”
把御医打发走后,明帝叫人摆了个棋盘,面前一个围棋盘,韩衡手边就是个棋盒,里头都是光溜溜冰凉凉的黑子。
明帝拈起白子,啪的一声就给按在棋盘上。
韩衡拈起一枚棋子,也按在棋盘上。
明帝又在棋盘一角落子。
一来二去,韩衡突然把手一摊,抱起臂来,“我赢了。”
“赢了?”明帝彻底愣了。
“这五颗黑子先连成一线,可不是我赢了吗?”
明帝嘴角抽搐:“国师连围棋也忘记了?”
韩衡一颗颗把黑子捡起来丢回盒子里,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凝视对面稳坐如山的明帝。
“过去的事情我真的想不起来,我用过各种方法,也请郎东为我诊治过。陛下您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常常觉得,我跟从前完全不是一个人?”那是因为,他确确实实跟韩衡不再是一个人了。
明帝缓慢松开捏白子的手,重新审视面前的韩衡。是的,从接回这个人,明帝就没能从他身上找到一丝与过去的共通之处。从前的韩衡绝不会和他“你”来“我”去,说话充满市井小民的随便。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没在这个人的脸上找到那一丝淡若烟尘却又袅袅不断的牵念。
“国师不用担心,朕一定会找来天下最好的名医为你治病,早晚有一天,你会把什么都想起来。”明帝垂眸,将棋子归置好,“今日就不下棋了,改日再下。”
本来韩衡还想把话说开,可明帝压根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几天下来,韩衡算闹明白了,皇帝就是皇帝,他想给你说话的机会就给你,不想给你说话的机会你就甭想说一句他不爱听的。
而明帝最不爱听的,就是韩衡已经放弃治疗。
第一,他不想用原身的脸,现在他的脸一天天在恢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冲向他的颜值巅峰,而且宫里用的养颜的药膏,又香又得劲,韩衡一点也不担心的脸。他特别满意,他现在已经有百分之七十当明星时候的样子了。
第二,他也不想什么受到大梁子民的崇拜和爱戴,他现在一点儿也不会跳大神,唯一会的就是一点微弱的预言,还是不受控制的梦境。人啊不怕往高了爬,最怕爬上去下不来,扑通一声踩空,摔成个血肉模糊的大饼。
等孩子生下来,他光带孩子就不知道忙成什么样,朝局他为什么非得要掺和啊,而且这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关键是他什么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