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衡在石阶上坐了会,很快屁股就被雪浸透了。他不得不站起来往下走,他太冷了,需要烤烤火。
虽然没有谁会在自己的梦里被冻死,但经历了穿越,看见了火龙这种玩意儿,这个世界带给韩衡的神秘不仅没有随着他穿越的时间拉长而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还有许多秘密他不知道,而这些秘密,很可能就是一个个坑爹的陷坑。
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至今韩衡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还给男人生了孩子,真是操蛋。
从神台通往树林的路上很干净,全是雪,踩上去嘎巴嘎巴地响。
也许因为这是“国师”的梦境,才这么逼真。至少这之前,他身为裴加的时候往往天亮以后只有擦干净嘴角口水的份儿,刷牙的时候已经把做过的梦忘得一干二净。
韩衡把手揣在袖子里,上天保佑他在这个梦里穿了一身大棉袄。
韩衡耸着肩膀缩着脖子,每走一步就要花两秒钟把陷进雪里的脚□□,如此艰难前行,到达树林时,猛然抬头,发觉这树林不是他在神台时看见的矮丛,而是一座参天巨林。
“我操。”韩衡骂了一声。
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黑了下来。
这虽然是他的梦,可不知道为什么,韩衡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回头看了一眼神像,神像伫立在黄昏的昏暗之中,泛着青白的冷光。
韩衡紧紧皱起眉,他好像看见了一个穿白衣的人站在女神脚下。
他使劲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睫毛抖颤得厉害,因为他闭眼的瞬间,眼缝之中不能控制的生理性泪水就被冻成了一层冰。
视线清晰起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女神像脚下什么也没有,只有女神的雕像在黑暗里通过雪地折射的月光留下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树林里传出人说话的声音。
韩衡转眼就把女神像脚下虚无的幻影抛在了脑后。
想到这片林子里有人,他就兴奋得心脏发痛,毕竟他现在好像,根本没有梦将醒来时那种游走在幻觉和真实之间被棉花托起身体的神奇感觉。
甚至,眼前的一切,比他躺在一张床上更为真实。韩衡拢紧身上的棉袍,这件袍子是他到了大梁以后从来没穿过的旧棉袍,其实这副样子挺像一个狩猎人。
把棉袍领子翻起来堵住寒风往脖子里钻的唯一通道,韩衡一头扎进树林里,一簇微火在他眼瞳里闪耀,看起来有人的地方还有些距离。
只是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他已经忍不住猜测,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梦境里,他看见的会是谁。等醒来以后,他要弄清楚这具神像在什么位置。
第123章 一二三
树林里荜拨的燃烧声越来越近,也许是因为知道附近就有人,韩衡也觉得没那么冷了。
“大梁国师真的会来啊?”一道细微的说话声传入韩衡耳中。
怎么在谈论他?韩衡扯起衣领,遮住半张脸。
“他要是不来,神女岂会赐福?天是越来越冷了,白昼越来越短,要是不能得到神女赐福,黑夜就会越来越长,到时候,所有庄稼都会不再生长,河水不再流动,天上不再下雨,白天永不降临。”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你不会见过国师吧?今天天只亮了两个时辰。唉,造孽啊,都说天命之子已然降生,为什么我们还要受苦?天命之子不是国师的儿子吗?这是他自己测算出来的,他的儿子不仅没有给我们带来福气,带来的都是狂风暴雨、洪水猛兽,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信他啊?再说了,现在还没到祈福的时候,我们来这儿干嘛?你的消息准不准确啊,三天后会在这里拜神女祈福?可这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啊?根本没人来嘛。”
另一人深深叹气。
因为听见“国师”二字,他不敢靠得太近,可现在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只能循声往前又走了几步。
“谁?”
细微的响动让林中人警觉起来。
“别冲动,两位大哥。”韩衡举起手走了出去,讨好地冲他二人笑了笑,火光太过微弱,看不清两人的脸,但从衣着来看,穿得都和他身上的穷酸棉袄差不多,显然是普通百姓。
“你是谁?”年轻的一个扬起下巴,粗野地冲韩衡喊话。
“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来观礼的。”
另一人道:“张铭,放下刀。”
那是一把生了锈的刀,没什么威胁力,年轻人朝韩衡威胁地挥了挥刀,才放下兵器,回到火堆旁,以审视的目光盯着韩衡和他们坐到一起。
这里只有两个人,但不远处还有更多的火堆闪烁着温暖的光。
“哎,你从哪儿来的?”漫长的沉默后,年轻人朝韩衡嚷嚷。
“北朔。”韩衡道。
“那很近啊,我们是大峪人。”
跳动着的火光照亮年轻人的脸,这是一张,相貌平平但生机勃勃的脸,脸色苍白,头发也不健康地发叉粗糙,有不少已经纠结起来,恐怕得用剪刀才能弄开。
“现在可没有什么北朔,也没有大峪了。”年纪大的那一位说。
“这儿又没有朝廷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现在也没有大梁了呀。”
韩衡眼皮一跳,他伸出手烤了烤火,尽量自然地附和道:“是啊。”
“真不知道这些年争来夺去有什么意思,现在所有人都要完了,就算是明帝,他总要吃饭吧,现在地里长不出庄稼,那些有钱人还在抢为数不多的余粮,殊不知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
“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说错了吗?爹,我们今晚吃什么?我不想再吃草根树皮了。这片林子真是神奇,刚才我看见有东西跑动,说不定是肥硕的野兔子。”
“那你且去找找看罢。”年长者叹了口气。
年轻人像兔子一样灵敏地蹿了出去,手里紧攥着他那把钝刀。
“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一刻也不肯消停。”年长者道,神色透出隐约的自豪,“一路上都是他负责找食物给我们村的人吃,另外还有两个小伙子和他一起,从前在村里,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
果然年轻人跟另外两个一胖一瘦的小伙一块儿走远了。
“年轻人,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里吗?”
“是啊,同伴都在路上失散了。”韩衡撒了个谎。
长者理解地点点头。
“我们出发时有上百人,现在,只剩下这些了。”
韩衡环视四周,这里能看见的,大概只有三四十人。
“其他的,要么让猛兽咬死,渡河时冲走了十数人,老人和孩子,病死的很多。”长者无奈叹息,一脸哀痛。
“猛兽?”
“是啊,白天还好,到了夜里,就要出来觅食。必须在天黑之前拾足够多的柴火,我们都是一面赶路一面收集柴火,一整晚火堆都不能熄灭。”长者微眯起眼,“怎么,你没有遇到过?”
韩衡干巴巴地笑了笑,“可能我运气好吧,否则也走不到这里。对了,听说几天后在这里行祈福大礼,真的管用吗?”
“我是听我爹讲的,那时候我还很小,几岁时,天地间也曾一夕风云变幻,异兽横行。当时,就是在这儿,由天裔族人带头,向神女祈求保佑。第二天,风和阳光就再度降临在大地上。不过我也是听说,这些我完全没有印象了。”他顿了顿,皱纹深刻的眼睛望向远处,“与苍天大地比起来,人实在太渺小了。除了这个办法,还能相信别的什么呢?”
韩衡还想多打听点什么,却突然觉得想尿尿,他起身,朝树林深处走去,水声越来越近,他想索性到河边去尿。
没走多久,果然见到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河水在夜色里黑得发亮。
韩衡哼哼着走过去,刚解下裤带,脑后一声像是鸟叫的尖锐声响,他回过头,突然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冰冷刺骨的水从屁股底下蔓开,一瞬之间滔天巨浪将他卷进大河之中。
急促一声抽气。
韩衡睁开了眼睛。
“醒了。”君明焱急促道,“拿水来。”
杯子递到唇边,韩衡神志还不清醒,只知道顺从地低头喝了口温水,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喝完一杯水,韩衡又要了一杯,他浑身发着抖,梦里冰天雪地的寒冷就像抖不掉的冤魂一般纠缠在他身上。
“你怎么过来了?今天晚上不是不过来了吗?”
“晚上?”君明焱神色严肃,“午膳的时辰都过了,朕已经让人去请御医过来,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午膳?”韩衡怪叫道,那就是说,他睡了一晚上加一个上午,而且昨天晚上他上床很早,当时天才黑不久。至少他也睡了十七八个小时了。现在他也不像睡久了会头痛,只是有一半神志仿佛还沉浸在梦里,黑暗,寒冷,诡异,像是一条蛇还缠绕着他。不过这会已经比刚醒来好多了。
韩衡吃完饭,君明焱还是坚持让御医给他看看。
“大人生产之后,气血一直虚弱,不宜过于损耗精神,微臣开两个补血益气的方子,调养一阵子,也就无妨了。”
“我说没事吧?”韩衡放下袖子,瞪了君明焱一眼。
“你呀,没有一天不让人操心。”君明焱戳了一下韩衡的脑门。
“你还是操心你的国事吧,没事少往我这儿跑,嫌我不够扎眼吗?”
“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敢多说什么?”
韩衡撇撇嘴,问云蓉他儿子在干嘛,云蓉回说小皇子在睡午觉。本来韩衡想看看儿子,既然在睡觉就饶过他。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做梦了?”
听到君明焱这么问,韩衡嗓子眼突然一阵发紧,断然否认:“没有。”
君明焱半信半疑,也没强迫韩衡,换了个话题:“这几日可有想起来什么?”
“没有。”韩衡烦躁道,“恐怕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你放心,想不起来我可以学,国师以前的……”韩衡咬到了舌头,疼得眼角一眨,努了努嘴唇,“我以前写下来的那些手记很详细,一看就能懂,启耕大典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想你也很忙,大可不必一直过来,过来我也没空陪你。”
“朕不用谁陪。”君明焱手指碰到韩衡的下巴,韩衡顿时愣住了。每当君明焱以深情的眼眸注视他,他就觉得有些心虚,何况,堆在他心里的秘密越来越多,他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真是要憋死他了。
“朕只要每天能见到你,就心满意足。要是见不到,处理国事也会心不在焉。”君明焱眨了眨眼,竟透出三分顽皮来,“所以为了天下万民着想,最好你还是让朕多见一见。”
韩衡翻了个白眼。
以前的“韩衡”也许心里都是天下万民,现在的韩衡只想弄明白一切,这样,他才能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那个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是真的吗?他从来没在梦里,以一个有形的人的方式出现过,甚至和梦里出现的人进行了交谈。而且,没有任何人在这个梦里操纵他做任何事,他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念行事。
这么一来,梦就不像梦了。
韩衡打了个哆嗦。
“冷吗?”君明焱把被子往上提,裹住韩衡的肩膀和脖子。
韩衡眼珠缓慢移动,认真看着他,“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神女像,她一只手挽着蛇,另一只手佩戴狼牙。”
君明焱眼神一沉,旋即否认道:“没有听过。”他的语气充满试探,“你从哪里看的?观星塔的书里出现过?”
韩衡摇摇头。
“你梦见了?”君明焱慢慢地问,以轻柔的语气放松韩衡的警惕和防备。
“说了我没做梦。”韩衡长长吁出一口气,“随便问问的,以前在北朔听人说过,行了,我要起来了。你下午没事了?”
这时太监从外面进来,提到两个官衔和人名,说他们已在议政殿等候。韩衡打发了君明焱,在床上愣了一会,才下床收拾仪容。
天啊,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
今天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漫透在镜子里,光线很亮,脸上的疤纹几乎完全看不出来了。韩衡自恋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滑不溜丢的,不错,他感觉这么下去,可能不用再在脸上动刀子了,他才不想受罪。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124章 一二四
好不容易熬到深夜,韩衡从自己床上爬起来,碧绿的玉坠子在他修长洁白的脖颈上微微晃动。
韩衡一直不敢真的睡着,今夜他打发了守夜的宫人,还让云蓉安排宫人不要离他的寝宫太近。三言两语就把云蓉的嘴堵得严严实实,还答应在宫殿侧入口等他回来时方便接应。
下了床,利索地穿好衣服,韩衡翻找出一件黑色旧斗篷把自己裹住,悄悄离开清凉殿。
“真是个好姑娘,下次我出宫给你带东西,你好好想想,想要什么。”韩衡冲云蓉眨眨眼,接过她手里的灯笼。
桂宫晚上守卫没有那么森严,门口早已有人在等。
两个侍卫像僵尸一般杵在那里。
韩衡经过他们时,皱起眉,拿出手在侍卫眼前晃了晃。
“大人,别玩了。”灯笼发出的微光之中,米幼的脸色格外苍白病弱。
“怎么回事?”韩衡紧紧抓住斗篷边缘,随米幼一面往里走一面低声问。
“我点了他们的穴道,一个时辰后自然解开。”
“靠,你点的穴跟定身术差不多。”
“什么是定身术?”
韩衡语塞,“不重要。东西买到了吗?”
“嘘——”米幼锐利的眼眸向着黑暗里瞥去一眼。
那个方向……
韩衡记得,那里是魏一正住的地方,枝头上栖息着两只小鸟,它们团成球,亲密地偎依在一处。
韩衡闭了嘴。一直走到郎东的房间,这间院子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门也只是虚掩着。
韩衡看了一眼米幼:“到了。”
“大人进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待会我送大人回去。”
“好。”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味,腥涩中带着一丝微甜,韩衡捏了捏鼻子,冷风吹得他鼻水都流了出来。
“坐吧。”郎东的手没停,油灯照出他皮包骨头的干瘦手掌,上了年纪的手背筋脉凸起。
“就是这个?”韩衡眯起眼睛,拿起一根干草来看,是整株,风干以后颜色显得晦暗,花朵呈现褐黄色,还新鲜的时候,应该是饱满多汁的嫩黄,现在夹杂着浅淡的暗金。
“嗯。”郎东淡道,“在集市找了一天,就找到这么多。”那个装着药草的布袋只有两个成年壮汉拳头的大小。
“应该不算少了。”
郎东|突然看了一眼韩衡,“确实不算少,今天回来以后,乌翠告诉了我们一件事,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么?”
“昨晚你睡着之后,一直到今天午后才醒来,还惊动了御医,御医说你身体虚弱,需要调理。我有另外一个猜想。”
韩衡干笑道:“你说。”
“这些天你一直在研究观星塔里的书籍,引梦花在金水,常常被用来制作一种蛊。这种蛊叫梦魂蛊,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防止操控梦境的巫女沉溺在梦境之中无法顺利醒来。昨天你突然来问我,想必已经有了什么发现。但是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昨晚你试着入梦,想按照一知半解得到的方法,去梦里一探究竟。但你差点醒不过来。我想,你昨日不仅入了梦,而且跟梦里的人进行了交谈。”郎东几乎是面无表情在说话。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韩衡愤愤不平地拍了拍桌,“而且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怕我害你,从来也不肯对我如实相告。”
韩衡撇撇嘴,“谁让你害过我啊?我当然得防着你。”
“现在怎么不防了?”郎东垂下眼眸,他摘拣药草的手指灵活修长,上下如飞。
韩衡不情愿地说:“现在只有你帮得上忙,只好冒险了。”况且这是在大梁皇宫,韩衡手里有人可用。郎东擅长制药,现在看来,也许也会制蛊,但说什么都是辅助系的,他不怕制不住这个人。
“其实,我也想知道,梦魂蛊究竟有没有这么神奇。”郎东道,“师妹死了,北朔如今已尽在她儿子的掌握之中,天命之子已然降生。我只能帮他到这里,将来的一切,只能靠他自己了。”
从别人嘴里听到庄岐书,韩衡说不清他心里什么滋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能完全摆脱这个人的影响。这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是他在这个倒错的世界里生下的孩子的父亲,他实实在在真心以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