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自己看嘛,再真没有了。”
我扫了几眼,似乎真的是,便付钱了。老板开抽屉找零,我等着,随意地瞥见旁边墙壁的挂历,今天是十月十五。我怔了一下,霎时心情竟复杂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对我与方微舟却有着意义。
我走回去。方微舟看来,那眼神淡淡的,却是向来我要熟悉的,又能够感觉到了那其中的温暖。他问着我:“买到了?”
我对他笑着:“嗯。”就给他:“你看这个,我看见就觉得这个写着你的名字。”
方微舟笑着接过去,“哦?”看了看,指着那人影对我道:“这是渔夫?我怎么觉得应该指你才对。”
我笑了笑。看他点烟,我道:“今天是我们说在一起的日子。”说着不免顿了一下,马上抹去那心底的绝对不能泄漏的阴霾。我又说:“第七年了。”
方微舟抽了口烟,听见便向我看。他面上还是一样。他道:“是吗?”另一手去拿出已经收起来的打火机:“听起来值得纪念。那你送我这个?”
我稍微靠近他,一手又抓住他拿着打火机的手。我握了握,低语:“不然怎么天天燎你。”
方微舟看着我,微笑起来。
终于有人从校门里走出来。马上看见母亲,远远地看,似乎比前次看见瘦了,或者因为盘起头发,又穿一身深的颜色的缘故。那件深蓝毛织外套一看就是旧的。母亲两手扶着电动车走,与她的朋友一块,光是聊天,完全不注意对面。我喊了声,她停了停,看过来,霎时吓一跳的样子。另外的妇人也往这头望了望。
听见方微舟问:“那是阿姨?瘦的那个?”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竟紧张了,很别扭。当然绝对不是感到羞耻,不好形容。我觉得脸上有点热`辣辣,点着头:“嗯,是我妈。”就不等他说什么,先一步跑过去。
母亲与旁边的妇人像是说了两句,对方看过来,笑着点了点头,走掉了。我走到母亲身边,笑了笑:“妈。”
母亲还像是惊魂不定,嘴里道:“真是吓我一跳!突然看到你……”
我帮忙扶过母亲的车,暂把它立起来,笑道:“看到我不好啊?”
母亲马上道:“当然好。”可一下子又好像担忧地问:“不过今天也不是什么日子,怎么了?还是……你公司那里是不是出什么事?”
我有点哭笑不得:“没怎么了,我来出差而已。”
母亲神色轻松了起来:“是这样。那你的事办好了没有?你来找我会不会延误了……”突然顿了顿,那目光就往前望着了。
我顺着去看,原来方微舟也过来站住了,那神气毫无局促。母亲虽然知道方微舟这人,并不曾看过样子,或者这时她根本也没有往那方向去想?即使这多年来,我与方微舟都是在一起,甚至在物质生活方面也间接受惠,每次说起来,她还是不免不自然,别说深入打探为人,见面的话也是从不会提。我犹豫着怎么介绍才不会让她不自在。
我望望母亲脸色,她仿佛僵着,那紧张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来。我顿了顿,仍然开口:“妈,这是我的上司,他是,就是我……”
方微舟却伸出手拦住我后面的话:“阿姨您好。一直知道他老家在这里,这趟过来办事,也要特地来看阿姨。”
我顿了顿,看方微舟脸色,有点猜不透,可也不去拆穿。母亲似乎听见说是上司,已经去与他握了握手,口气热切又紧张:“您好,这太不好意思了,特地过来……会不会影响你们做事?”
方微舟笑笑:“不会的,事情提早办好了。”又道:“阿姨,对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母亲腼腆似的笑了笑,一面朝我看了看。我点头,她仿佛才真正放松了。她道:“办好就好了。”好像想到什么,又犹豫似的看我,问:“那,现在急着回去吗?”
我便去看了一眼方微舟,他道:“并不急,待个两三天没问题。”
以我的了解,大概他的意思是指我能够晚点回去。母亲一定误会,果然说:“既然这样,晚上在家里吃饭吧,对了,你们酒店退了没有?”看我摇头,对我们道:“这样过来住下来吧,别花钱了。”
我不便马上答应,有点迟疑地看了方微舟。他像是顿了顿,才道:“那要麻烦阿姨了。”
母亲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就怕会不习惯,家里小了点。”
方微舟略笑了笑。他对我道:“行李还在酒店里,我回头去拿来吧。”
我想不到他答应了。母亲听见,倒是来轻推了推我的手臂:“你也去。我再去买几个菜,先回家整理一下。”
我还想说两句:“妈,可是……”
母亲道:“就这样决定了,你上司……”就对方微舟笑了笑:“不仔细忘了问,怎么称呼?”
听到方微舟道:“敝姓方。”
母亲点点头:“哦。”又对我道:“好了快点去,我也要去准备。”
我只好道:“不用赶的,妳慢慢来,酒店在市区,我们来回一会儿。”
母亲已经跨坐上车,一面发动,对我点点头,就往一个方向骑走了。我去看方微舟,他倒是也走,朝对面停车的地方去。我跟上去。
“你真的去住我家里?住两三天?”上车后,我马上问。
方微舟看来:“你觉得不该去?”
我愣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怕你不习惯。”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对他到家里去,受母亲招待,当然乐见其成。可母亲这时究竟只当他是我的上司。
方微舟道:“有什么不习惯。”
我默了一下,道:“我妈她刚刚是没有问清楚,可等一下吃饭聊天起来,她怎么可能不问你叫什么。”顿了顿,“她知道你是什么名字,没说破也会明白过来。”
刚刚可能方微舟怕太尴尬不说,过一会儿也仍旧要面临尴尬。我道:“不然我打电话告诉她,说你这边有事要赶回去。”
方微舟没回答,发动了车子。可不马上开出去,他突然道:“你妈不是很早就知道你是了?可是看起来,好像还不接受?”
我是知道他问的意思。可他问起来,这时也不知道竟感觉复杂。确实我是告诉过他,母亲早已经知道我的性向。同样也记起来告诉过他,母亲虽然没有反对,也绝对不是赞成。她是不得已的沉默,只能消极。
我道:“知道是一回事。她没有激烈抗议,但也不会想去谈那方面,我一直觉得她心里不算真正接受。”顿了顿:“刚刚当面要告诉她,你就是谁……也不是不好开口,是怕太突然了,她不自在,我想着怎么说婉转一点。”
方微舟略点了点头,道:“我也这样想,又看她好像很紧张,突然见面了就告诉她,不太好。”
我看看他。他又道:“顺其自然吧。”顿了顿:“也说不定你母亲回过神,自己先往那方面想到了。”
我顿了顿,确实也可能,刚刚母亲问称呼,方微舟并没有搪塞。后面方微舟把车子开出去了。接下来一路上,他也没有开口,我也安静。因也没错,不顺其自然又能够怎么样?
之后到了酒店,拿了行李退房,途中又去买了个东西,就到我家里去了。
母亲来开门。她换了衣服,还是朴素的。她道:“快进来。”又要帮忙我们提行李。
我不让,方微舟也没有。我在后面关门,听见他说:“阿姨,我自己来就行了。”
母亲笑着松开手,两只手一空,仿佛找不到地方安置了,不知所措似的。我不太注意她神气怎样,只是忙把行李都放到房间去。这公寓虽然经过改建,格局上并没有大更动,只是拿掉阳台,客厅向外推出去,宽敞一点,还是两房两厅一间卫浴。家里也不太有客人来住,两间房间非常够了。
我不住家里,房间倒是不乱,大概母亲天天整理的缘故。这房间并不比母亲住的那间宽敞,却放了张双人床,非常占空间。在我就职后,便将以前读书的桌子换成小一点的,书柜也简便了,只有这张双人床没换。还是当初的床,本来母亲买的时候,我反对,她坚持以后能用得上。那以后是她心里永远不会成真的企盼。后来我对母亲坦承性向,也不便提换掉,
我将行李放好,掉过身看见方微舟也跟了进来,他站在近门口的柜子前面,默默地打量房间。
母亲在门外,她探头进来,笑着向方微舟道:“先休息一下,还有两道菜,我弄一下,差不多能开饭了。”又对我吩咐:“萧渔,整理好后招呼人家到客厅去坐,先给人家倒茶啊。”
我道:“知道了。”
母亲走开了。我脱掉外衣,一面对方微舟道:“外衣脱下来给我,我挂起来。”
方微舟便动作起来。我接过他的,与我的一块挂到窗户旁的衣架。方微舟走了过来,他拨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对面也是一样形式的公寓。我的这里对着的也一面窗,距离很近,所以不论白天晚上,窗帘总是挂下来。也不开窗。
看他在看,我也凑过去。他问:“对面住什么人吗?”
我道:“记得以前是一对夫妻,现在也不晓得是不是?这几年这两栋楼很多人陆续搬走,也搬了不少人进来,都不太认识了。”
方微舟没接腔,掉过了身。他瞥过来一眼:“怎么放这么大的床?”
我走了开,嘴里道:“我妈坚持买的。”在门口站住,又回头:“我看我们还是出去客厅好了,不要在这儿太久了,不然我妈奇怪。”
方微舟便走过来,他道:“哦,在这儿太久了会怎样?”
他的手过来抓住我靠近的一只手,我也握住了。那手有点凉,握着了却感到分外温暖,这感觉有点久违。可是熟悉不过了。我看着他,心头鼓动着。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也这样想?那神情特别不同,并不是通常的冷淡。
突然厨房那里像是发出了声响,房间门并没有关,我们又在站在门口,我吓一跳,慌忙松开手。对上方微舟的目光,我感到脸上有点热,略咳了咳:“反正不要干在站这儿,出去吧。”
方微舟微笑了起来,道:“紧张什么?”
我不理他那打趣似的笑,嘴里道:“以免我妈等等嫌弃我不招呼你这个上司。”
方微舟道:“我看你这态度是不怎么把我当上司。”
我不禁笑,可忍不住睨他一眼:“方总,那你要不要出去啊?”
方微舟便也笑了一下。
房间出去的走廊外就是客厅。装潢也谈不上什么设计,普通客厅的样子,沙发电视茶几,其他的更费心的布置没有,与餐厅的间隔距离又短,两厅之间也实在不能有分别。在后面是厨房,大概天气冷,母亲没有开窗户,抽风机又不够效果,整个炒菜的气味非常重。之前我对母亲说换掉它,她不肯,将就用着了。通常我并不力劝下去,后面也不在意,但这时候突然有点介意。我不免望了望方微舟神情有没有不对,他向来对气味敏感。
方微舟却连个眉头也不皱,坐到沙发上,随手似的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看。我便到厨房去,窄而长的地方从中分成两块,母亲站在炉台前炒着菜,身后的碗橱打开了,放着几盘热菜。我看她还要下菜,阻止:“妈,不用做太多,怕吃不完。”
母亲分神过来:“就这点了,很快。帮你冲了茶,喏,在那里,端出去吧。”
茶是用茶叶去冲的,家里那罐陈年茶叶是生茶,方微舟并不喝这种。我还是端出去,方微舟仍旧坐在沙发上,倒不看报纸了,拿着手机看。我将茶放下,也要找着手机,这才记起放在外衣口袋。不过大概也不会有重要的电话,公司里要是有事,方微舟就在这儿,总也是先找他。
我坐到方微舟旁边,顺手去拿起他刚刚看的报纸。是娱乐版,没什么好看的,我要放下,听见他道:“让阿姨不要太忙了,普通吃顿饭就好了。”
我道:“她一直是这样,高兴起来都不管了。况且家里也难得有客人。”
方微舟侧过头来,低笑道:“哦,阿姨知不知道这个客人跟她儿子有点什么?”
我看着他,心跳有点快,嘴里说:“知道了也不怎样。”就按住他往我腿上碰过来的一只手,看看他笑道:“做什么?”
方微舟不说话,可被按住的手指还在那儿作怪。我笑笑,握住了,但也没怎么用劲,倒是让他带着朝我两腿间移动。我还是看着他,另一手上的报纸也拿不好了,盖下来。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果断阻止进行下去。
我看他一眼,道:“正经点。”
方微舟道:“是你拉着我的手。”
我道:“不拉着你,让你……”
突然听见喊:“可以开饭了!萧渔,帮忙端菜,摆碗筷——”马上看见母亲两手各端着一盘菜走出来。她朝我们这里望来。
我吓一跳,忙松开方微舟的手,立站起来,腿上的报纸便滑到地上去。方微舟帮忙捡了才起身。我不去看他,故作平常地走开,可几丝慌张不禁要攀爬到脸上,阵阵地麻起来。经过母亲,她仿佛看来,不过马上听见她与方微舟说话。
“你是客人,你坐你坐,不要忙。不好意思,就做了这点菜。”
“已经很多了,麻烦阿姨了。”
后面母亲回答什么,我踏进厨房没听见了。我取出三副碗筷,这时母亲重新进来了,看我空的另一手要去端菜,阻止了。她低声催促:“这个我来。你先去给他盛饭。”
我便出去。餐桌上先放了两道菜,一只饭锅。我过去,方微舟接走我拿的东西。我去开饭锅,照着平常习惯盛了一点给他,又把我和母亲的盛好。
这时听见母亲道:“盛这么一点不够吧。”
我顿了顿,方微舟已经开口:“可以的。”就伸手要帮忙去接过母亲手里的汤。
母亲不让,笑笑道:“太烫了,我来就好。”
方微舟没有勉强。我让他与母亲先坐下了,去把剩下的几盘菜都端来。我回头来放着菜,他们两人各自坐在一边,都不说话。从我这里只望见方微舟,还是平常的神气。母亲直挺着背,今天却仿佛坐得特别拘谨。我走过去,她两手搁在腿上,也看不清楚脸色。
我坐下来,叫了声:“妈?”
母亲马上应声,略抬起手,对着我们牵起嘴角:“好了,吃饭吧。真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
后面那句是对方微舟说的。他听见道:“不会的。”又说:“阿姨,不用这么客气。”
母亲笑了笑,招呼着动筷子。就吃起来了。母亲挟菜先给我,又去挟,隐约顿了顿才放到她的碗里,对着方微舟怕尴尬似的,劝两句吃菜。方微舟便去挟,她不免要问问味道,可说话的口气却不敢随意似的,倒也不像是因为方微舟是我的上司的缘故,非常拘束。
从来母亲对着不熟悉的人不至于这样小心。家里少有人拜访,过去读书的时候,有朋友来,她就万分殷勤,绝对不像现在,甚至有点僵?之前还好好的。我看看她,仔细又找不到明显的不对劲,就不多想了。后面都不太说话,我与方微舟并不便在母亲面前随意谈天,桌子上最多的是碗筷轻碰的声响。
吃好以后,方微舟要帮忙收拾,母亲阻止了。她笑道:“我来我来,这不好意思。”就喊我做。
方微舟就不动手了。我看母亲端着东西走向后面,让他去客厅:“你去坐着好了,这里我来吧。”
方微舟点头,可还是伸手帮忙收了几只盘子:“可以吗?”
我道:“当然。”
方微舟道:“小心点,别像是在家一样摔破了。”
通常在家里,不论我做饭还是他做,洗碗收拾的都是他,主要是刚刚住在一起的时候打破了他的几个盘子。我睨他一眼:“少啰唆。”
他笑了笑,走开了。我把碗碟迭好了,小心搬去厨房。母亲看见,赶紧接过去放进水槽里。我拦住母亲,拿抹布去擦了桌子又回来。母亲已经站在水槽前刷起盘子,她一手拿着碗盘刷,都是泡沫,另一手的盘子的泡沫更多。她略低头,很专注的样子。
我放下抹布,凑过去开水洗手。母亲稍让了让,突然道:“冰箱里有切好的梨子。”
听见说,我道:“刚吃完饭,晚点吧。”
母亲应了声,换了一只盘子,“不然去哪里走走,河滨那里?晚上风景很好,还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