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为什么宫里会有人用李子做钗?”花满楼不动声色地继续询问那几个太监。
几个太监又是一阵哆嗦沉默,似乎不敢讲一样。总捕头大人只好再次上场,这次是微微挪了挪脚,抬手去拍衣服上的灰尘,果然他一抬手就吓得几个刚站起来的太监又跪了下去。
“回,回好汉的话,以前宫里有个娘娘,特别喜欢吃李子,太医说李子伤身,不让她多吃,她就命银作局做了各种李子形状的首饰,宫里就这么独一份,所以我们才说这钗子是那个女子偷的......”
“原来是这样啊,还以为是什么值钱东西,好了,你们走吧!”陆小凤收起木钗,冲盗无使了个眼色。盗无继续他冷面总捕头的样子,淡淡说了个滚字,那几个太监就屁滚尿流地蹿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花满楼说了一句。看来,蕖芰阁的事有眉目了。
“你明天去问一下千重,打听一下那个娘娘的事,顺便问问宫里有没有失窃财物的案子,我和花满楼再去一趟蕖芰阁。”陆小凤对盗无道。
第二天下午,回到顺天府的人各有收获。
原来,先皇曾有一位妃子,璃妃许氏。正如她的封号一样,特别喜欢玻璃器具,又爱吃李子,受宠时候,先皇特地吩咐银作局给她宫内制作了一大批玻璃饰物,上到头上所用簪钗,下到鞋上所踩珠串,无一不是用玻璃所做。但如此受宠的璃妃娘娘,却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突然暴毙身亡,所住琉璃轩也被随之封锁,再无人进。
这是二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现在的皇帝还是太子,千重也只是随着刚刚随着父亲在宫内行走,所以并不清楚具体缘由。
至于陆小凤和花满楼,两个人这次去蕖芰阁,却是见到了那位管事大太监华海生,四十来岁的年纪,身形臃肿,面庞却精瘦,大概是一直呆在房间的原因,整个人都是灰白色的,散发着一种萎靡阴沉的气息,他听说陆花二人是来询问蕖芰阁以命换命的传言,呵呵冷笑了一会儿,突然浑身打起哆嗦,底下小太监立刻送上药给他吃,大概是平时旧疾。平静下来的华海生,甩出一本边缘残破的书来,就又捂着胸口进了房间,再没有出来。
“大明海志?”洪阶翻看陆小凤递过来的书,装订极其简单,没有印刷日期,也没有印刷局的名字,看上去像是私自刊印之物。
陆小凤站在那儿扭腰转脖子,昨天晚上好像睡落枕了,一天后颈都疼,那本书他回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了,记载的都是海滨州县一些稀奇古怪之事,其中有一页折起来的,正记载了闽东古田县发生过的一件奇事。古田县盛产青玉,又名玉田县,这里有一户制玉的人家,因此发迹,便举家迁往福州府,不料三年之后,这户人家一对双胞胎儿女忽然双双生病,药石罔效,夫妻两个带着孩子四处烧香拜佛,散尽家财,所有方法都用尽而不得善果之际,一个自称游方散仙的道人来到他们家中,说是三年前他们采玉时毁了一块养玉的福地,致使一对天然的并蒂双玉无缘出世,司玉仙恼怒,便要将他一对儿女的灵魂捉去养在玉中。夫妻二人向道士寻了破解之法,所谓以命换命,去当然采玉之地,三叩九拜,许愿以自己夫妻性命交换儿女,果然数日之后,一双儿女醒来,安然无恙,夫妻两个却在睡梦中离世,被合葬于采玉之地。至于用性命养出的那块并蒂玉,却无人得见了。
这个故事听来不过一个奇谈,大概是为了颂扬父母爱惜儿女胜过自己之情,所谓以命换命,根本是不可能之事。
“这个故事里有青玉,那位璃妃娘娘却像喜欢玻璃,似乎有共通之处。”花满楼一边拉着陆小凤到旁边坐下,替他揉捏肩膀,一边提醒众人。
“你是说璃妃的死与玻璃有关,而有人是为了让她复活才以命换命,太可笑了,更何况璃妃早已死了十几年了,尸体都化成灰了,怎么可能活得过来?”盗无从来不信鬼神之事,万分嫌弃。
陆小凤此时心里那个舒爽啊,一脸享受,哼哼唧唧地弯着嘴角:“复活也得有人死才行啊,这蕖芰阁里可是非但没有死人,反而还好端端地出来五十个人。”
“如果我们没有发现胭脂的事,不是会死五十个秀女吗?”在发现汉王的阴谋之前,他们可是以为这两个案子有关联的。
陆小凤睁开眼,亮光一闪,盗无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在胭脂里下木苏汁的人,目的就是要取五十名秀女的命,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他们再无其他举动呢?而宫里那五十个人,也安安分分地各做各的事,这个案子就像一个有头无尾的怪兽,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让人无法再推敲下去。
“也许是我们想的太复杂,对方只是想阻止这场秀女大选,并不存在什么阴谋。”花满楼感觉某人的脖子越来越靠后,几乎都快搁到自己独自上,嘴角一勾,拇指和食指一拧,某人哼哼唧唧的声音立刻变了调。
“那是什么人要阻止选秀女?”盗无对两个人分析案情还有时间打打闹闹的举动表示眼不见为净。
陆小凤龇着牙耸肩:“很多啊,比如说小皇帝,家里有闺女还不到年纪的大臣,或者是想让小皇帝断子绝孙的人.......”他还正数着,脖子后面又挨了一下,花满楼轻咳一声,提醒他小心说话。这是洪阶的书房,可不是昨夜四海阁的雅间。
吸了口气,陆小凤抬头去看洪阶,却发现老洪头正揪着自己的胡子皱眉发呆,一副要把胡子揪下来的纠结模样。
有问题,大有问题。陆小凤起身走过去,猛地吓了洪阶一跳:“嘿,想什么呢!这大白天的消极怠工,对得起你那点儿俸禄吗?”洪阶胡子一颤,抬胳膊就把手里的书砸他脑袋上——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大人,你有什么想法?”苦命的总捕头大人破个案子各种被殃及,拾起落在他脚下的书,开口问道。
“唉,其实你们提到玻璃,我才想起以前发生在银作局的一件事。”老人家讲古模式开启,三个小辈顿时眼睛亮闪闪地竖起耳朵。“大概也是两年前的样子,宫里出过一次失窃案,当时本官曾陪同大理寺卿一起调查过这件事。”
两年前,失窃案?洪阶突然想起这么一件寻常的案子颇为奇怪,但直觉告诉他们所有人,这之中必有关联。
第73章 求婚了?
“当时这案子轰动了整个皇宫,因为一直找不到赃物的去向,所以都传言是闹鬼。不过这闹不闹鬼的,在宫中隔段时间都要来那么一次,我们自然也是不相信的,可让人着实不解的是,我们调查了所有宫门,也搜查了大部分房间,就是找不到失窃的财物。”
“到底丢了什么?”陆小凤不耐听这老头子讲个故事久久说不到关键。
“难道是玻璃?”花满楼忽然开口。
洪阶看了一眼他:“你怎么知道,听你大哥讲过?”
花满楼摇了摇头:“我没有听大哥说过,是世伯刚刚说从玻璃想到这个案子的,我就猜测是玻璃。而且......如果在宫内找不到赃物又没有运出去的话,那只能说明一点,就是已经销赃了。”
“怎么销赃?”陆小凤这次是不解了,一大堆的玻璃器具,烧烧不了,砸砸不完,怎么可能在所有人面前销声匿迹?
花满楼合拢了扇子,自己说出来都带着几分不确定:“吃进肚中?”
陆小凤和盗无张了张嘴,却没法反驳出来。吃进去?果然是个销赃的好办法,只不过那可是能伤人的玻璃,怎么吃?
可是洪阶眼睛却亮了亮,摇头称赞:“楼儿啊楼儿,难怪你大哥常在我们面前说他这宝贝弟弟博览群书,通晓百事,是世间少有冰雪聪慧之人,现在看来此言果然不假。要是两年前你在皇宫,那我们也不至于白白费了许多功夫破案了。”
“真的是吃下去的?”陆小凤和盗无面面相觑。江湖上那些耍把戏的他们不是没见过,说什么吞剑嚼石,其实大部分都是障眼法,就算有一些奇能异士,当真能把剑插入口中,但直接把玻璃嚼吧嚼吧咽下去的,却是从来没见过。
“大哥太夸张了,我只是之前偶然有在书上见过,说北方有饥民,吞土嚼瓦以生。”花满楼谦逊地笑了笑,解释道,“当时觉得奇怪,后来就翻看了一些医书旧典,上面确实有提到过类似疾病。”
洪阶点头:“不错,如果不是碰巧亲眼看到那名宫女用砖块砸碎了玻璃,嘎嘣嘎嘣咬碎吃进肚中,我们也绝对不会想到有人竟然能咽下那种东西,后来询问了太医院一个资深老太医,他说这是一种病,称之为异食。”
“或异食,或嗜异,各有各的叫法,但这种病非常少见,书上也不曾记载治疗之法。世伯,后来那名宫女怎么样了?”花满楼向来对这种奇闻异事很感兴趣。
“盗取宫中财物是大罪,但姑且念之不是出于本意,所以打了板子赶出宫去了。”洪阶回想道,“对了,现在想想,那个宫女似乎就是那个妃子宫里的。”
“哪一个?是璃妃吗?”陆小凤追问。
洪阶捋啊捋,快把胡子捋下来了,摇头——当时他尚且是随从办案,案子的细节也并不一清二楚。
“两年前的事,宫里一些老太监应该还记得,我去找人问问。”陆小凤行动力十足,起身就要往外走,就被花满楼拦住了。
“宫里的事还是不要随便打听的好,尤其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涉及到一个不明死因的嫔妃。”花七少考虑问题很周全,仔细道,“而且华海生用书来提醒我们线索,也许就是因为背后的秘密事关重大,他不敢说或者不能说,再去宫里打听恐怕其他人也跟他一样。”
陆小凤恍然大悟,惭愧道:“是我冲动了。”
花满楼反倒一笑替他开脱:“你不是冲动,你是已经确定那名宫女就是出自璃妃宫中,而蕖芰阁的事已经就与这位璃妃娘娘有关,所以才想去求证一下。”
陆小凤一眯眼,小酒窝在英俊的脸颊上盛满了外头照进来的夕阳余晖,暖暖的好舒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被秀了一脸又一脸的总捕头大人很郁闷,更怀念那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冷厉的眉宇之间染上一抹困惑——或许,人生不满百,怜取眼前人当真胜过常怀旧事结。
“或者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大哥?”洪阶同花满楼说,“他曾在宫中藏书阁呆过一段时间,或者看到过什么记载也说不定。”
陆小凤小酒窝一平,挠了挠后脑勺,为难地拽一拽花满楼的袖子——唉,又要去见你大哥,感觉有点小可怕。花七少是无奈地晃了晃扇子。前几日他避着陆小凤没见,花满舍已经逮住他旁敲侧击了好几番,连回家成亲这种事都拿出来说了,也不知道他这三十的人了都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其余五个哥哥也都是无妻一身轻,怎么会轮到他一个老幺先成亲?
但案子该进行还是得进行,盗无还要去审牢里的莫家人,陆花二人回花府。临出门前,洪阶忽然又叫住了他们。
“诶,陆小凤啊,怎么一段时间不见,感觉你破案没之前那么灵敏呢,这次的线索还是楼儿先发现的,你这是碰上什么事了?”洪阶就是随便一说,走到门口的两个人却是齐齐一紧张。
虽然现在已经差不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这种一会儿被人问一遍的感觉还真是挺惊心动魄的,尤其是两个人的长辈。
“咳,是遇上件大事儿。”陆小凤感觉到花满楼的紧绷,很快冷静下来,顺了把头发,回头靠在房门上正色对洪阶说,“这事儿可事关我这江湖浪子的后半生幸福,老洪头,还要请你多帮帮忙。”
“后半生?你要成家了?”洪阶被他吓了一跳,随即连声应道,“这是好事啊!虽然你平时无拘无束了点,但眼光还是不会有错的,只要人姑娘也同意,这主婚的事,洪大人一定替你办得圆圆满满!”
“我以前眼光好不好不知道,但这次确实是极好的。”陆小凤嘴角含笑,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花满楼,“而且极其幸运,那‘姑娘’也同意。老洪头,你可记得你今天答应我的事,将来主婚,你若是敢推辞,我必定让你这顺天府不得安宁。”
“好说好说。”洪阶是谁啊,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做了这么些年,智计过人,断案如神,此刻觉得陆小凤这话里有话的样子,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关键的地方去,不过这应下的事,却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出了顺天府,走在回花府的路上,花满楼故作从容问身边的人:“原来陆兄已经说亲了,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好姑娘,日子是几号?在哪里摆宴席?到时候也好送上薄礼一份,祝贤伉俪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陆小凤左手搭在右手肘下,食指在上唇来回划过,不知是紧张还是放松,闻言低低一笑:“我这位好姑娘,是姑苏桃花堡的‘桃花娘’,日子由他定,筵席随意摆,反正这一生,我随时都可以奉陪。”
花满楼白如良玉的脸一下红如朝霞,清雅俊秀之余,平添一抹风流。这也难怪,七岁之前,桃花堡每逢举行桃花节时,大家都知道花家七少爷乖巧可爱,唇红齿白,像天上神仙座下的送福小童子,所以每次坐在最漂亮的桃花树上的小桃花娘,都由他来男扮女装,连江南第一美人的千金都比不得他玲珑剔透。
“如何,小桃花娘,可愿意与我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吗?”虽然此刻日落西山,时间不够好;长街熙攘,地点不够好;案子未破,状态不够好,但欲与身边人绾发结同心共此生朝暮的心情,却永远足够最好。
花满楼垂下头让一缕长发遮住眸中惊喜慌乱,避而不答:“怎么现在说这种事,不是还要回去问璃妃的事吗?”
陆小凤心中微微失望,但并不灰心,其实他问出这个问题,心中也是十分忐忑不安,此时倒是松了口气:“没事,就是方才顺着老洪头的话想到了而已,不过......”他抬手替花满楼挽在耳后那缕长发,“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你要早早定好日子才好,我的聘礼可是从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什么聘礼?!”花七少被他隔三差五的不规矩言行锻炼得逐渐脸皮厚了起来,闻言直视过来,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尽,言辞却是十分坚定,“为什么是聘礼,难道不该是嫁妆吗?”
......
陆小凤一口气堵上嗓子眼,憋得脸通红,不知该喜该悲,喜的是花满楼考虑过成亲,悲的是他竟然还考虑过上下!这难道不是已经默认了的事吗?羞涩的连做个春梦都要别扭好一会儿,在自己手上泄了一次更是别扭好几天,他难道竟然还想着要压倒自己不成?果然是无所畏惧的花七少啊!
聘礼嫁妆的事,就和所有在上下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休的夫夫一样,暂时搁置下来,等到了时候再见分晓。
回到花府,一股严肃的气氛立即惊醒了还打算继续羞涩而激动地谈论上下问题的夫夫,花满楼听到熟悉的哭号声,神色一凛,快步冲进了花厅。
“大哥,你在做什么?”
花厅里,花满舍神色淡然地坐在上座,小花平哆哆嗦嗦跪在房间中央,花满舍的一个暗卫正拿着一块木板,一下一下打在花平瘦弱的背上,虽然暗卫下手很轻,但花平的背上已经是衣衫破烂,有血迹浸出了。
花家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经从桃花堡出来,各有各的府邸,但这花家家法却都是一脉相承的,暗卫拿的那块木板,就是桃花堡后山的桃花木,教训花府下人用的。但花老爷为人宅心仁厚,到了晚年尤其菩萨心肠,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体罚下人的事了,花满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了眉站在花平身边,看着他大哥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委屈和怒意。
好像自从被陆小凤得知自己的心意,喜怒哀乐这种种情绪,他都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常常保持在一种未发的境地了,反而一次次体会各自的不同之处。不过发而也中节,倒是并没有完全脱离中与和的范围内。但情之一字最难掌控,变数众多,大概迟早有机会体会一把脱离的滋味。
花满舍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不忍,差一点就心软了,却在看到陆小凤随之进门后又沉了脸,冷着声吩咐暗卫:“继续打。”
陆小凤一看这种情况,就知道这是杀鸡儆猴了,花大爷真正想打的,是自己这个拐跑他宝贝弟弟的人渣才对,而且不止花大爷,大概远在苏州府未归的花二爷,还有尚未露面的其他诸位花家哥哥,都会找机会狠狠揍自己一顿的吧。